遇蛇 上——溯痕
溯痕  发于:2013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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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玖平视着皇帝,声音还是那样讨人厌的不温不火,“臣下惶恐。”

皇帝心里啐了一声,忍不住道:“事情过去三年,你就忘不掉?”

季玖微微撇头,甩了下颚上钳制的手,眼皮都不挑一下,“何事?”

皇帝闷了闷,好一会才低声道:“你当我不想留着他们?”而后就不再说话。

季玖终是转过脸来,也沉默了。三年前的那场火,烧了后宫正殿,也烧了殿中谋商的十几位王公贵胄,其中有眼前帝王的兄长,有他的叔伯……也有那贵为太后的女人。甚至,还有目视着火光,终于陷入沉寂的季玖。那时候,他还是天真着,总以为即便帝王之家,人伦纲常也是必要的,却从不信,自己幼时为伴一心一意辅佐的人,会有这么狠辣的时候。许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便认识到,终有一天,他们会站到对立的位置上去。不是帝王灭臣子,就是臣子谋逆无道!

季玖垂下眼,“都过去了,微臣不记得。”

皇帝转过身,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一声喟叹,若有若无:“小玖,你终是要离开我。”

将军一言不发,只在最后,回了一句:“皇上终有一天不再需要我。”

帝王猛地旋过身,声音凿凿:“不会!”

季玖又沉默。两人之间只有气流微动,浮尘漂移。许久,季玖道:“我才不信。”

皇帝瞪起眼:“朕是天下君主,你敢不信?!”

季玖望他片刻,又移开视线,“在这里跟我拌嘴的君王,我才不信。”

皇帝无言。季玖说完也无言。

好一会,皇帝负气回到龙椅前坐下,提了朱砂笔,又抛掷到一旁,又拿起奏章,打开又抛了,连续几次后,指着案上琉璃盏里的点心道:“你喜欢的碧云纱糕,去吃。”

季玖就遵命坐到一边,端着点心吃。吃了两块,放下糕点喝了口茶,端正坐着。

皇帝这时已静下来,翻开他的奏章,看了片刻道:“募兵练兵之事不用你操心,老将军管着就是,季玖……”

季玖起身,掀袍跪下,道:“臣在。”

“朕另予你两千精兵,如何?”

季玖愣了愣:“何用?”

“据说匈奴王廷在茫茫沙漠之后,那里的路还没有人找到过,朕想让你亲自带兵去一趟,将地图绘出来。”皇帝挑起眼,目光冷厉而威严:“你要平定北疆,岂能不知路?”

季玖跪在那处,好一会才出声,声音里有一股微妙激动,“臣遵旨。只是两千兵马太过,粮草供应都是问题,五百精兵即可。”

皇上愣了一下,“五百?去送死吗?”

“无事,臣与部下扮作行商就是。”季玖混不在意。

“当真五百?”皇帝仍是迟疑。

“当真。”季玖说。其实心里还是觉得多的。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重新起身,皇帝批着奏章,让他在一边坐一会,还有事要说。季玖不知何事,又坐回去,吃着点心喝着茶,吃饱喝足,胃满了脑子就觉得恍然了,一路奔波赶回,本来就颇为劳顿,现在大事已了,心头松了口气,兼之胃口补好,季玖看那皇帝还在头也不抬,显然是还要忙上一会,便手撑着额头休憩,一不小心打了个盹,睡着了。

待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软绵榻上,身上盖着被子,被面明黄,绣游龙翔凤,一旁木案上燃着宁神熏香,青烟袅袅。季玖惺忪着眼呆看片刻,才恍惚着坐起身,动弹中发觉身边还有人,扭头一看,皇帝正批着龙袍坐在一边,衣衫不整的模样,手中拿着奏章,倚着床头,膝上盖着被子,见他醒了,从奏章后斜过眼,道:“睡好了?”

季玖望着他,似是发怔。

皇帝在被子里踹了他一脚,有了些不耐烦,“醒没醒?”

季玖“嗯”了一声,梦游般的声音:“醒了。”

“饿了?”

“嗯。”刚应完,季玖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心中不妙,连忙起身,跪在床边道:“臣无礼,请皇上责罚。”

皇帝也不理他,让他跪着,命太监们搬了小桌放上龙床。太监们低着头,将食具在桌上摆好了,躬身退下,无声无息。这时才出声道:“起来,朕也未用餐。一起吃。”

季玖只好起身,站在一边拿了碗筷。皇帝怒斥一声,“坐下!”

季玖坐了,挨着床沿。

君臣默不吭声的吃着,突地皇帝道,“听说你帐中,夜里可是多了个人。”

季玖正敬小慎微的吃着饭,猛地听这么一句话,刚咽入口中的粥险些喷了出来。连忙咽下去,疯了般咳嗽。

皇帝见他咳的双眼通红,在一旁仍是淡然的很,不徐不疾道:“有人说,看那身形倒是男子,你何时也好此道了?”

季玖一边咳一边摇头又摆手,显然是否决。

皇帝见他咳的艰辛,好心伸手拍着他的背,“看来是真的,吓成这副模样。”

他不说也罢,一说季玖就咳的更厉害了,几乎要背过气去。

皇帝就不说了。

季玖捂着嗓子,半半天才算是缓过来,顺了顺气道:“臣不爱男色。”

皇帝哼了一声,“朕知道,否则……”否则什么,他也没说。

季玖撇开脸,装着一无所觉,速速喝粥,只求速速逃离。这点心思皇帝还是看的透的,哪里准他逃开,皇帝说:“那日我问你,‘报之以琼玖’下一句是什么,你说你武将不通文墨,驳了回来,今日我再问你,你准备如何答?”

放了手中碗箸,季玖正色道:“臣无知。”

“无知?”皇帝脸上冷了一下,忽而笑了,着人来撤了床上方桌,自己起身放下了帷帐,又解了外袍,“你可曾真无知过?”

季玖僵了一下,见他面色冷肃,似是当真,连忙道:“皇上!”

话刚落音,叫人抱住了。

季玖脑中立时呆滞,下意识的擒住他肩头,一把推了去,“皇上!”

皇帝被推了一下,也恼怒起来,眯了眼沉沉道:“你敢推朕?!”

季玖伸在半空中的手陡然凝滞,而后缓缓收回,“不敢。”略顿,又道:“臣非皇上后宫里的娈童。”

皇帝说:“朕比你清楚。”见季玖神色僵硬,缓了一下,道:“你就留在我身边又如何?”

季玖低下头,淡淡道:“季玖只能当皇上的将军,沙场才是臣的宿命。留在皇上身边,季玖就不是季玖。”

皇帝缄默了,半晌,拉了他的手坐下,在那已磨出老茧的手上摩挲着,又握紧了手,说:“不是季玖,又是谁?”

又能是谁?

他是皇宫里的帝王,人人臣服于他,敬畏于他。可这世上,却还有谁,是季玖这样,愿意在他面前,露出几分真诚的人。皇帝问:

不是季玖,又是谁?

季玖看着他,竟有些恍惚了,仿佛眼前还是多少年前那个被欺辱的皇子,他的伴读为了挨了罚,遍体鳞伤的两个少年偎在一张床上,互相安慰与依靠。

那时候的床榻不是明黄的,没有威严的龙纹,没有肃穆的雕镂,简简单单甚至到了破败的地步,那日,少年的季玖发出誓言:我一定要扶你坐上王位,凭什么他们坐得,你就坐不得!那日的皇子,红着眼,神情是隐忍的脆弱,却也坚毅果决,认真道:若我当了皇帝,一定要你做我的大将军,给你天下兵马!

而后,誓言一一验证,季玖却不是那个莽撞季玖,皇帝也不再是那个招人怜惜的少年。

年少的扶持变了味,所以连那些淡若云烟的暧昧,也早已变了味。季玖想,若是他没有登基为帝,或许,或许,或许真的,他们尚有一丝将暧昧延续发展的可能。

只是现在,皇帝是皇帝,臣子是臣子,虽都顾念着曾经的情意,却也不知何时开始,彼此开始了提防。那点丝丝缕缕的暧昧,早就消散无踪了。

紧了紧那手,季玖道:“皇上若肯真心相待,岂会没有真心以对的人?”只是那人绝不是季玖。

皇帝说:“朕待你不好?”这么多年,他依着他,护着他,是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对这曾经伴读的宠爱。他却不领情。

季玖说:“皇上要的并不是季玖。”

“胡说。朕要什么岂能不自知?”

“皇上要的季玖是为您平定天下的季玖,不是伺候枕畔的季玖。”季玖抽出手,道:“皇上以为自己要季玖么?皇上要的不过是十年前那对少年而已。”

略顿,季玖又道:“少年终会长大。”

一席话拨动了心思,皇帝坐直身体,也不再说什么,将那面前将军拥住了,抱在怀里,仿佛拥住了面目全非的过往,拥住了那些曾经有过的年少轻狂,抱住了逐渐远去的堪称美好的时光。

季玖一动不动,神色安宁,只露出两分疲倦。

长大成人,也是一种累。只是年少时,却不知道这些。

便在此时,风声乍起,灯烛摇晃起来,季玖一凛,翻身抽出悬在架上的宝剑,挡在了皇帝面前。他速度堪称极快,却快不过旁人。

烛火摇晃的一瞬,皇帝便不知被何物撞倒,摔在了床榻,随即喉头被死死扼住了。

季玖看清时,连忙断喝一声:“沈珏放肆!”

那突兀出现的青年红着眼,杀气凛然,却在听到这一声后,松开了手。

皇帝死里逃生,捂着喉头又惊又怒,却不露端倪,冷冷问一句:“你是谁?”

季玖连忙跪下,“禀陛下,这是臣的侍卫。性情鲁莽,心智愚钝,让皇上受惊,臣愿领罪!”

皇帝一听就知他在为他开脱,沉默片刻,冷不丁道:“这便是你夜里的‘帐中人’?”

季玖呆了一下,还不及辩解,就听沈珏愤怒的道:“胡说八道,不许污蔑我……我家将军!”

他那话里的迟疑,被这俱是老奸巨猾的两人听的明明白白,皇帝沉吟片刻,道:“宫中守卫森严,你如何进的来?”

这一回季玖接过话头,扯了沈珏跪下道:“他是孤儿,无牵无挂到处游荡,学了些奇门遁甲邪门歪道……”皇帝打断他的话,手指着沈珏:“朕让他说!”

沈珏瞥了眼一旁爹爹,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承认自己学了些“邪门歪道”。

皇帝整了整衣裳坐起身,看着这两人,笑道:“有趣的很。季玖,你先下去歇息。”

季玖脸上白了一下:“皇上!”

“怎么?莫非你走了,他还要杀朕不成?”皇帝说,见季玖脸上又僵了一下,也凝住了笑,片刻后道:“既然爱卿不肯从朕,不若让他跟了朕,如何?”

季玖猛地站起身:“不行!”

皇帝闻言眼神阴郁起来,望着他反问,“不行?”

沈珏也起了身,扯了扯季玖袍摆,“将军放心,末将无事。”

季玖断然道:“不行!”

沈珏呆了一下:“无事的,将军回去吧。”

皇帝说:“季玖,真以为朕不敢动你?!”

季玖站了片刻,拔了剑出来,往地上一掷,恨声道:“臣愿替养子受罚!”那地上剑锋明晃晃的,在三人眼前闪烁着银白,杀气四溢。

沈珏突地笑了,笑的英挺眉眼多了两分孩子气,说:“爹。”

季玖瞪他一眼,硬邦邦的应了声。

皇帝的神情高深莫测,道:“朕怎么不知,爱卿收养了义子?”

沈珏说:“爹走吧,孩儿无事。”

季玖不理他。

沈珏又急忙道:“真无事,”又看了眼皇帝,带了两分不屑道:“不过是个帝王而已。”

皇帝从未听人这样评价过自己,一时竟呆在原处,无话可说。

季玖连忙怒斥:“闭嘴!”

彻彻底底,一团乱麻。

第十章

庭院里的草木阴影重重,翘檐深廊穿过的风声鹤唳,让季玖觉得自己疯了。他是疯了,否则为何要救沈珏。那是妖怪的儿子,即便他信沈珏是孤儿,继而想到或是妖物收养的养子,也不该是自己去搭救的。毕竟,沈珏与妖怪沾亲带故,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可是,那让他唤乳名的青年,却是无辜的,他厌恨不起来。所以这么久,明知道他与那妖是一伙的,也没有揭穿了他。反留他在身边,委以重任,私下里也是觉得,那人看自己的眼神,像极了自己的孩子。一样的依恋与崇敬。他常年在外,也会想家,想家中幼子独女,身为人父,却不能教导孩子一二,不是不愧疚的。这份愧疚,也愿意移情在这年轻人身上。那沈珏,是好的。季玖想。所以不愿意害他,连累他。

皇帝喜男风也不是头一天了,季玖原先还不太清楚,或者说有意避开类似的信息,现今却不知为何,终于肯直视这一切——他的帝王,喜男风,爱美色,后宫有一偏殿,养了三五个娈童,各个眉清目秀,出尘之姿。季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那般魁梧英俊无丝毫女气的沈珏,为何偏偏入了帝王的眼?就像他明明无丝毫女气,却被那妖怪一而再欺压一样。

被赶出殿来的季玖满心烦躁,虽然觉得沈珏不会吃亏,却又怕他真的莽撞,伤了皇帝。又怕沈珏被捏了七寸,让皇帝欺负了去。一颗心就像在油锅里沸腾般,起起落落,不复清明。

最后也是来了气,抽出佩剑来,对着那无辜松树一通乱砍,砍得枝桠碎裂,撒了遍地松针。

唬的宫中侍卫一个个绷紧了脸皮,不晓得哪里得罪了这位红极一时的将军大人。

过了片刻,阴影处钻出来一个小太监,弓着身走到季玖身后小声道:“将军。”

季玖问:“听到什么?”

“回将军,安静的很。没有声音。”

季玖站了一会,掉头走了,身后无人敢跟随。这皇城,只要他不闯进后宫,谁也不敢拦他。

季玖走到偏僻处,手探入襟口,犹豫了一会,取出胸前那颗红珠,硬生硬气道:“出来。”

那红珠闪烁了一下,一道人影便出现了。

伊墨一月不见他,也不找他。反正东西他给了他,再自己巴巴的贴上去找,伊墨做不出来。这时知道季玖寻他,便现了身,一声不吭的面对面站着,等季玖说话。

季玖瞥他一眼,很快转开视线道:“沈珏在皇上的书房里。”

伊墨说:“嗯。”

季玖说:“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伊墨说:“想看?”

季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伊墨便牵了他的手,也不管那人甩脱,钳的紧紧的,绕过墙根,来到一口枯败的河塘前,道:“自己看。”

季玖也顾不上旁的事,凑过去往那河塘中看,但见那水面上漾起一圈波纹,随后仿佛镜子般显露出人形,正是书房里的沈珏与皇帝。皇帝脸上带着笑,沈珏神色淡定的很,面对面坐着,倒像是相谈甚欢,只是这水镜传不出声音,季玖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不过悬着的一颗心倒是放下了,原以为的剑拔弩张并未出现,到底是运气。

季玖定了定神,一口气刚松下半口,那镜面上的场景却兀地变了,皇帝起身,走到沈珏面前,伸手摸上了他的脸。季玖顿时屏住气,仿佛被抚摸的是自己般,鸡皮疙瘩从脚跟一直爬到头皮。那端沈珏动手了,膝盖屈起,横扫过去。皇帝也是学过武的,两人便打了起来。俱是招招狠历,不像是玩笑,仿佛都被激怒了。季玖呆在那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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