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蛇 上——溯痕
溯痕  发于:2013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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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爷一度很生气。这样的伤风败俗,在沈家从祖上至今从未有过。

气愤中却又茫然,那是他亲子,看着他长大,从一个活泼少年变成阴郁成年;看着他活蹦乱跳,而后匿入山林。如今终于回来,留在身边每日侍奉,打理家中事业,和善温谦,仿若新生。

看了院中这一幕才知道,这样的转变,并不是因为家人给予的关爱,而是一个妖物。

那妖怪让他的孩子重新言谈,再次行走,且在旁倚扶,不曾疏忽。

沈清轩会对着他放肆调笑,也会默默哭泣。

沈老爷想,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他哭过,哭的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孩。

哭的像个受尽委屈后,终于可以扑在至亲之人的怀里,尽情宣泄的小孩。

沈老爷回到书房,一直坐到天黑。夜幕刚刚落下,窗外风声开始呼啸,林木发出“沙沙”声,黑暗中沈老爷点燃烛台,烛火摇晃着,还未站稳,忽地来了一阵风从窗棂穿过,烛火“扑”地灭了。

沈老爷走出门,吩咐仆人丫鬟们关门闭户,看样子,这是要下雨了。

夏天的雷阵雨,来的凶猛,去的迅疾,偶尔也会下个几天几夜,不足为怪。

只是不知为何,沈老爷觉得今夜的雨有些不同寻常。

炸雷声声响彻天际,伴随着闪电忽而照亮夜空,一次又一次,间隔极短,像是侩子手的屠刀,要劈人似的。

沈清轩此时却躺在床上,怀里搂着一条蛇,嗯,是一条碗口粗的,大蛇。

怀抱着大蛇,他看着窗外电闪雷鸣,问:“就这样?”

大蛇吐了吐信子,“就这样。”

“那我把你扔到窗外会怎样?”

“它劈我。”伊墨说:“你要试试吗?”

沈清轩思索一阵,“那你会被劈死吗?”

“不会。”伊墨盘起身子,“我只会懒得躲。”

沈清轩呆了呆,“……也就是说,比起躲来躲去,你更愿意被雷劈到元气大伤?”

伊墨毫不羞愧的承认了。

像是对他的回答非常愤怒似地,就在此时,窗外一道雷光闪过,沈清轩便眼睁睁看着那白天被伊墨变走又变回来的百年老树,一分为二,从中间剖开。

伊墨也看到了,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解的自言自语:“不过实话实话,何必这么生气。”

沈清轩突然觉得,伊墨的性子,除了让自己生气外,其实还是有很多很多不知道是人是妖还是仙的家伙和他一样生气的吧?

“那,你被劈到过吗?”沈清轩问。

伊墨说:“当然。”

“真的?”

“第一次天劫。”伊墨说。其实被劈中,还是很不舒服的,但那时他刚修成人形,知道天劫将至,彼时身边太多修炼的同类为了天劫躲来躲去,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让他觉得做妖无趣,索性不躲,盘在树上,大约是前来考核妖物的那位第一次见到这样躲也不躲的妖怪,心中好奇,手下就留了情面。一道雷劈过,树上盘踞着的蛇就掉在枯木从里,不曾送命,也未受伤,只是昏迷了几日,就醒来了。

醒来后像是每一根骨头都被拆开换了火热的烙铁重组过似地,极其不舒服,却又死不了,那种滋味比想象的更无趣,再次天劫,伊墨就不再等雷劈了,天劫来临前寻个根骨富贵的人家,躲进去也就罢了。

伊墨说:“其实死在劫渡里的妖类并不多,他们大部分都死在自己手里,或者死在凡人手里。”略顿,语气里带了笑意,“就是死在降妖道士和尚手里的,也比死在天劫中的多,不过大多都是它们自己惹来的。”

沈清轩揉了揉额角,“我一直以为天劫是件很可怕的事。”

伊墨说:“能杀死妖怪的,只能是妖怪自己。”

话虽简单,却惹人深思。沈清轩抱紧了怀里的蛇,摸了摸那些冰凉鳞甲,逆着抚摸时掌心像被刀片滑过,颇为疼痛。

这世间大多事,一旦逆行,都会痛的。

第三十章:棍杖

沈清轩的行走能力恢复了,这是件好事。当他走到父亲眼前时,却敏锐的察觉,自己的爹爹眼中有喜悦和激动,唯独没有惊讶。是的,没有。但他非常确定,这件事除了他与伊墨,没有旁人知道。沈清轩产生了疑惑,疑惑过后,他看了眼身边的伊墨,伊墨脸上没有一点神情,淡漠如常,目光看着沈父。就这么一眼,沈清轩一切都明白了,虽然还不够细致,但得到的信息已经足够。长时间的亲密相处,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在伊墨的脸上辨别情绪。这是只有最亲密的人,才具有的能力。

垂下眼,沈清轩一言不发。沈父也没有露出异样神情,随后是摆酒欢庆,同沈清轩恢复言谈能力那次一样,亲朋好友都下帖子邀来家中,不醉不归。

酒席三天后撤去,沈清轩休息了片刻,与夜里去了父亲书房,一言不发,安静跪下。

沈父坐在桌后,定定的看着前来请罪的儿子,心中颇为宽慰,还好,总算知道来请罪,并非不知悔改。

作为父亲,总是希望儿子好的。天下父母,没有几个会巴望着自己儿子步上歪道,他也不例外。虽然不介意收养一个人妖结合的孩子做孙子,但不等于同意自己的儿子与妖物做夫妻,况且那妖,还是个男妖。榻上之事,沈父甚至不用问,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屈居人下。仅这一件事,沈父已经心中感到屈辱,面上无光了。

如今儿子愿意前来请罪,只要他肯悔改,做父亲的也非狭隘之人,当然可以既往不咎。

沈父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润嗓,柔声道:“既然来了,起来说话吧。”

沈清轩垂下头,却纹丝不动。

沈父眼皮跳了一下,“莫非是我想错了?”

沈清轩这才抬起头来,脸上不露波澜,问:“父亲原是怎么想的?”

他这话一问,沈老爷就知道,有些事情并非是他想的那么简单,是的,他怎么忘了,他儿子五岁时去武师家中玩,在院子里,为了设计的陷阱逮住一只麻雀,在院中趴了一天,直到逮住为止。他从小就是这样,长大了又怎么会轻言放弃?

停顿片刻,沈老爷道:“我想的是,你如今身体也好了,该给我生个孙子了。”

“父亲忘了。”沈清轩静静道:“您已经有了一个孙子了,他三月能爬,五月能走,仅六月已经健步如飞,吐词清楚,若好生教导,将来前途不可斗量。”

“毕竟不是亲孙,内外有别。”沈老爷说。

“父亲可从未这样教导过我,我只记得父亲说,人只分善恶好坏,并无内外异己。莫非是孩儿记错了?”

沈清轩答的行云流水,沈老爷噎了一下,终于有些忿怒,“你嗓子好了,就学会与父亲顶嘴了?我可教过你这些?!”

“孩儿不敢。”沈清轩说,弓下身,恭恭敬敬磕了头,“请父亲责罚。”

沈父见他模样,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瞪着眼,不说话。

沈清轩亦沉默片刻,终是又弓下身,再次磕头,加重语气道:“请父亲责罚!”这一回,是他逼他。

他们父子关系一向融洽,闻得此声,沈父心头一震,不敢置信的问:“当真?”

“当真。”沈清轩说。

沈父叫来管家,请了家法,不允任何人说情问理,只是打。狠狠打!

板尺击打在背上,沈清轩一言不发。

他越是咬紧牙关神色从容,沈老爷心中愈是发寒。他们都不曾将事情挑明,却已经将彼此态度交代的清清楚楚,沈老爷走南闯北,这样倔强的人也是见识过的,知道打死也枉然,心中就更是寒冷,如坠冰窟。这便是他儿子!——为了一个妖怪,不惜违逆亲人,不惜自请家法,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告诉父亲,为了那妖,他不计生死,甚至可以不顾亲人!

板尺终于停下,沈清轩背部已是血迹斑斑,面白如纸,汗滴不停坠落,坠在地上,形成小小水洼。

沈父挥退旁人,自己执了板尺,悬在他头顶,冷声问:“我只问你,可改了?”

“父亲,”沈清轩顿了一下,微笑起来:“您曾经说过,我这性子,像极了您。”他也入了商圈数月,心中明白谈判法则,更知道如何驾驭人心,仅轻声一句话,便堵了沈父哑口无言。有时看似最无关紧要的一句话,用在合适的人身上,足以让对手耳鸣目眩。就是达不到目的,也可软化人心。

沈父愣在当场,几乎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复杂心情,酸涩有之,欣慰有之,忿怒有之,怜爱有之。手中墨黑板尺,再也落不下去。

沈清轩低着头,仿若等待裁决,并无倔强不屈的姿态,因为他知道那只会激怒对方,所以他不卑不亢,躬身叩首。

额头重重落在硬石地面,发出一声声钝重闷响。

这是儿子对父亲的请求,仅限于他们之间的高低尊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一丝犹豫都不曾有过。

沈父摔了墨尺,走到窗前,也不知站了多久,心情才平复下来。看着窗外天空的繁星点点,他终于开口道:“你若说服你母亲,我就再不管你。”

沈清轩匍匐在地,闻声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应声道:“谢父亲成全。”又磕了头,才起身离去。

这一夜沈家宅中炸开了锅。人人都知道大公子挨了打,却没有人知道老爷为什么要打他。

沈母早知这个消息,却不想他竟被打成那样,背上血肉粘了绢布,剥都剥不下来。沈夫人坐在房里,自审这漫长一生,相夫教子,不曾有丝毫过错,儿子曾经性情孤僻过,她未免落人口舌,同意他去山中居住,母子分离多年。好不容易回来,却挨了这顿毒打。打前没有一句道理,打完也没有一句解释,让她如何不气。

她本来就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从沈清轩房里回来,召了丫鬟,伺候着换下身上素淡衣裙,穿上华服,逢大礼祭祀时才佩戴的首饰也一并取出,慎重戴好,才去了书房,恭恭敬敬对着沈老爷行了妻礼,而后跪下,一言不发。

沈老爷原就劳神,心里郁了气,此时见妻子进来,虽没有开口兴师问罪,却跟儿子一模一样,往下一跪,什么都不用说,无声的逼他。沈老爷起身走到她面前,指着这少年夫妻一路过来的女人,怒极反笑:“他说性子随我,原来是诳我。你们母子,才是真正一模一样。都赶着今日来逼我了。”

沈夫人抬了头:“老爷是一家之主,谁敢逼迫。养儿不教,是母亲失责,清轩已挨了打,做母亲的,自然也不能免过。”说的虽是缓慢,却言辞铮铮,自有一番执拗傲骨。这还是成婚这么多年来,沈老爷第一次被她发难问责,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了,瞪着眼,沈老爷说:“你说什么胡话!”

“没有说胡话。”沈夫人扬起尖尖的保养适宜的雪白下颌,冷笑道:“不过是来领家法。”

沈老爷一跺脚,“好得很!”拿起那沾了血迹的墨黑板尺,作势要打。

沈夫人却取出一张纸:“打完后请老爷签字画押。”

“那是什么?”沈老爷察觉不对,稍微冷静下来。

“休书。”沈夫人将纸张铺开,展与地上,“为妻不贤,教子无方,今日自领家法,甘愿被休,逐出沈家。”

沈老爷一口气哽在嗓子里上不来,脸上憋得通红,墨尺掉在地上,哐当一声。

沈夫人也是气极,提起音量,朗声重复了一遍:“请老爷责罚!”语音干脆,气魄隐现。

那一声是带了决绝的,沈老爷被吓到,嗓子里哽住的那口气倒是顺过来,看她半晌,终是叹了一声,走过去蹲下身道:“你心里委屈,我知道。”

沈夫人抬眼看了看他,又低下头,显然余怒未消。

沈老爷扶着她的肩,笑了一声:“多少年夫妻了,这时候才想起来和我置气,何必?”

沈夫人也不相让,硬声道:“也是,多少年夫妻了,这时候才想起来要打我了?”

沈老爷啼笑皆非,摇摇头,“罢了,我知道你心里不服。这事你也是必须知道的……只是你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知道了,恐怕下手比我还要狠呢……”

沈夫人也是聪明人,只需一想就知这话里有话,只是不敢置信,“是轩儿?”

“起来吧……”扶着妻子起身,夫妻俩走到桌前坐下,沈老爷道:“你先喝点水,我慢慢说给你听……”

不过一个时辰,沈夫人走出书房,回了自己屋里,面色肃冷,隐约可见怒气。

第二日清晨,丫头赶去沈清轩的南院里传话:夫人请大少爷说话。

沈清轩此时正趴在床上,郎中刚给他换完药,裹了白布修养,听的丫鬟传讯,沈清轩睁开眼来,直勾勾的望着玉枕边的雕花,心叹一声这皮肉之苦又要受了,唉,好歹让他休养几天不是?怎么说,他都是个孱弱书生呢。

起身穿好衣裳,沈清轩被丫头们扶着,赶往母亲房里。

脊背的疼痛让他一路上也不知流了多少汗,汗又湿了伤口,重新流出血染红了白布,等行至母亲院中,浅蓝外袍也已被红色印透。

丫头们扶着他,等沈清轩在沈夫人面前跪下时,才一声惊呼,指着他的背部:“少爷,伤口又流血了!”

沈母走过去看了一眼,自然心疼,心疼之外却是更多怒气,屏退下人,沈母坐回椅上,一字一句问:“你爹说的可是真的,有没有冤枉了你?”

沈清轩沉默了一下,答道:“孩儿没有冤屈。”

“这么说,你是认了?”

“是。”

“伤风败俗!”沈夫人拧起眉,恨恨斥道:“辱没家风!”

沈清轩跪在那,神情从容的道:“是。”

沈夫人被他这副模样气摔了茶盏,“你改不改?!”

沈清轩不答。

“你若改了,我尚可既往不咎,明日给你定门亲事,往后你就在家中打理家业,与妻子好生相处,生下一儿半女……”

“娘。”沈清轩截断她的话,言辞也冷冽几分:“不改又如何?”

“你若死不悔改,我就将你逐出家门,从今往后,沈家再无长子!”

“娘亲虽有巾帼之风,沈家如今主事却是儿子,这件事连父亲也未有驱逐的念头,娘亲一介女流,嫁夫从夫,夫死从子,如何有这种违逆念头来?!”沈清轩抬起眼,一字一句狠声道:“莫非当父亲死了么!”

沈夫人僵在原地,怒喝一声:“逆子!”

沈清轩望着她,顷刻后突地笑了起来:“孩儿不孝,请娘亲责罚。”

“好,”沈母捂着胸口,“我赶不得你,尚可打得你。今日我便打死了你,来日我自向沈家祖宗请罪!”言毕唤来奴仆,持了棍杖进来,看着跪在那处的儿子,又问一句:“打死,还是改了?”

“娘亲怎会不知,”沈清轩头也不抬,干脆道:“孩儿已经是死了多少回的人了,岂会怕死?”

沈母也笑了,向来高贵的脸上终是扭曲几分,“好,好得很。我当真福厚,养了你这么个好儿子!”一声令下,那仆人不敢违抗,实木棍杖狠狠落下。

沈清轩闭眼跪着,十杖过后终是撑不住,被打的屈下身来,双手撑着地,牙根都咬出了血。

也不觉凄惨,只想着这是该受的,就生生受了。只是胸口郁结了一口气,这口气在对上父亲时并无感觉,对上母亲时,这口气就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窜到胸口上,明知道母亲性情,只可软磨,不能硬顶,却也压不下这口气,终是顶了上去,硬碰硬,非要撞个玉石俱焚。既然顶上了,就只能顶下去,沈清轩明白的很,对这样的人,这样的性情,只有顶到极致了,才会有人肯服输。他就是要她输上一回,他就是要她认输,他就是要她承认,这一生尚有污迹,并非事事圆满。并非不敬母亲,而是太敬,敬到心生怨怼,也只能用这种伤人伤己的方式发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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