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法 上——颜研
颜研  发于:2013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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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就一定要做鱼翅燕窝鲍鱼海参?不是鱼翅代表了步家,而是步家赋予鱼翅独一无二的味道,阿荣,你要是为步家做出独一无二的豆腐也好、面筋也好、那就都是步家菜。”

“你不用想着自己非要做到什么地步,只要认真想想,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我不认为你现在去把萝卜刻成艺术品是个好主意,你是厨师,不是雕刻家,你做的菜应该让人吃进肚子而是只能看着几天后的萝卜蔫掉。”

“师傅叫我好好练习刀工……”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应对,黎向荣只得厚脸皮地把不为人见的师傅扔出来挡箭。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师父是谁,但是我告诉你吧,步家菜并不重视刀工,”步朗尼翻身坐起,“不仅不重视刀工,也不重视配方,不重视摆盘,不重视菜名,当然这些都是相对的,我们最重视的是感觉,和材料。”

“材料的事很惭愧,但以后再也不会发生类似的事了,但是唯有感觉,才是追求的极致。”

“取材的灵感,运刀的别致,工艺的创新,巧妙的意境,让人吃过一次就忘不了的滋味,第二次点同样的菜又有新的感触,这才是步家对吃的理解,食物不仅让人满足快活,还要让人依恋并且怀念。”

“也许分手的人记住香烟的味道而回忆恋情,高兴的人记住畅饮的啤酒而珍惜朋友,失意的人记住寡淡的白粥而记住贫穷,每一种滋味都代表一段记忆,那么步家菜的意义就是希望每个客人能记住这些菜都是那些无可替代的感觉的象征。”

“这就是我理想中的步家菜。”

******

感觉?

对,一种感觉。

感觉来自于声音、味道、形状、颜色、触摸,让人的心激越或是沉重,是流泪还是微笑,是痛苦还是幸福,却最难以用语言述说。

恍然想起了以前的生活,小小的卤味店一楼窄窄的店面只能摆下出售的柜台,后面的小院和厨房是主要的料理空间,一家四口的房间只能在二楼将就,窗户一打开就能闻到那些血腥味、鸡毛和内脏的腥臊气息和正在熬煮的卤肉香味混合在一起几乎形成实质性白雾的恶心气息。

从小到大,几乎每一天的便当、每一天的晚餐都是同样味道的卤肉,自己和妹妹曾经摔着碗筷哭着闹着发脾气,劳碌整天的妈妈会毫不留情地收掉饭桌任他们挨饿,而爸爸会偷偷给他们几块钱去买点别的东西吃,有时也会悄悄给他们做阳春面。

他曾经以为无论是夜市地摊上任何一家的炒饭面条云吞还是水饺都比自家的饭菜好吃,为了去吃汉堡薯条还故意跟爸爸发很大的脾气要零用钱,上高中之后坚决不从家里带午餐,别人一提他家的卤味就会发无名火,觉得很丢脸很气恼。

高三修学旅行时家里正忙,他又发脾气只要钱就好,最后在背包里发现了大概是爸爸偷偷放进去的装满卤味的饭盒,想拿出来丢掉的时候却被同学闹着抢走去吃。

就当他被莫名地羞恼袭击的时候,那个高贵如洋娃娃的少爷笑着对他说,“卤味很好吃,谢谢。”

有什么凉凉的东西不断从脸颊滑落,一滴一滴落到手背上。

心脏被谁紧紧捏住,而血管里奔流的全部是止不住的遗憾和自责。

爸爸,已经去世了。

再也没有卤味、没有零用钱、没有根本就不好吃的阳春面了。

连爸爸的脸都渐渐淡忘……黎向荣从静静躺在地板上的解肉刀刃上看到自己满脸泪水。

“阿荣?”

“阿荣!”转过头来的步朗尼吃惊地发现黎向荣止不住颤抖,无声地哭泣,茫然的眼睛里不断涌出晶亮的水珠。

“你怎么了?”他轻柔地伸手去碰黎向荣的胳膊,低低问道。他想不出自己刚才说的关于步家菜的话有哪些地方会让朋友哭泣,而这种突然宣泄出来的显而易见的悲伤,他根本手足无措。

如果阿荣是个女孩子就好了,他甚至天马行空地想到,要是一个女孩子哭泣,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借口,只要温柔地抱住她就好,轻轻拍她的背,摸她的头发,低低叫她的名字就好了,可是阿荣,阿荣能怎么办?

步朗尼的记忆里,还没有安慰朋友哭泣的记忆,他略微用力握住阿荣的手,心里还在想朗宁那个小鬼一哭起来天翻地覆也好啊,这样默默流泪的人到底要怎么应付!

是不是要像漫画或是青春剧中的那些男生一样大惊小怪地乱叫乱蹦?还是要插着腰说“男人流血不流泪”之类可笑的台词?

而事实上他根本来不及困惑就开始难过。

眼睛圆圆滚滚的少年,脸颊已经在最近辛苦的生活中消瘦了许多,柔顺的黑发贴在额角,脸颊一片湿迹,鼻子还在抽动,门牙咬着嘴唇,倔强地忍耐着哭声……

——!!!

脑子猛然一震,黎向荣回过神的视线对上步朗尼咫尺的凝视,沙哑地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我走神了……”胡乱用手背擦拭着眼睛,没注意到在甩开对方的手指时步朗尼有什么神情。

“刚刚想起了爸爸,我很想他,”一边抽动着鼻子一边竭力发出平静的嗓音,黎向荣赶紧站起来朝卫生间走去,“真的很对不起。”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

原来是在想爸爸啊,也对,阿荣的父亲因为意外事故……所以阿荣一直过得很艰难吧,好可怜……

手指无意识地触摸地板上冰冷的水迹,步朗尼闷闷地想到,失去父亲会如此伤心,平时多艰苦的工作也不能流露出一点点,那阿荣私下里是多么痛苦啊。

洗好脸的黎向荣虽然眼睛也有点红红的,神色却平静了许多,勉强对步朗尼笑道,“不知怎么搞得就忽然想起爸爸了,我一般不这样的。”步朗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深绿色的眼眸里好像有种莫名的情绪。

“哭起来很难看是吧,千万要忘掉哦,以后也不准用这个来嘲笑我!”阿荣只得干巴巴地继续说道,“呃……很晚了,你也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吧?”

“嗯,是有点晚了,”步朗尼终于出声,若无其事道,“晚了,有点饿,你这有吃的吗?”

“吃的?”黎向荣环顾房间,有时候想做宵夜也买了电锅,但是食物的话目前只有泡面。

步朗尼的确不是在开玩笑,今天晚上是直接从学校赶回来就想找阿荣谈谈的,没想到一来就被父亲拖过去顶班敬酒,之前吃的简餐早就在虚伪的客套中消化地干干净净,本想去大厨房赶着员工晚餐,却硬被熟识的不能得罪的客人又拉出去酒吧玩了一会,再来找阿荣就只得来宿舍了。

“明天店里休息,早上我也没课打算睡个懒觉,所以现在弄点东西吃吧,”步朗尼无所谓地说道,“随便吃点就行,我不想回去弄吃的再惊动家里人。”

“我这里实在没什么吃的,”黎向荣迟疑道,“大厨房那边也锁好门了……”

“你不会连泡面都舍不得招待我吧?”毫不客气地拉开小小的储物柜,从仅有的一只碗旁边找到几盒碗面和小袋萝卜干。

“就是只有那个才很抱歉啊,”黎向荣不好意思地说道,“前几天还有饼干和咸蛋的,今天就只有泡面了。”

“那就泡面好啦,”步朗尼满不在乎地拿出两个碗面,用下巴指指对方,“去烧水啊。”

连最基本的盐都没有,只能忍受调料包了,步朗尼皱着眉头撕开脱水蔬菜和酱包,将滚水浇在面饼上,就开始数落,“你知不知道油炸的方便面是用含反式脂肪酸的氢化油炸的?料包里全是化学原料做的防腐剂和添加剂?脱水蔬菜也不会是好菜?这种碗内膜上全是蜡,而且塑料餐具也可能是有害的PVC而不是食用级别的 PE?”

“那你还吃?”黎向荣用叉子搅搅面条,热腾腾的雾气蒸腾而上。

“所以叫你平时不要吃这种东西啦!”步朗尼也执起叉子,“方便食品是很不健康的,你作为一个厨师更要对食物严格要求才对!”

“对食物要求严格的是食客,”黎向荣咬着面条淡淡说道,“厨师只要做出客人喜欢的食物就好,没有人会在乎厨师自己吃什么,就像我家的卤味,自己明明吃烦了也得好好做……”

又想起来了?步朗尼懊恼地咽下面条,吃惯了清鲜食物,这又腻又咸的食物真的好难吃。

“你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是什么?”黎向荣突然问道。

“嗯,最好吃的面应该是吕大师傅做过的鳗鱼面,说是用《随园食单》的方法做的,一条大鳗鱼蒸烂之后拆肉去骨,和入面粉中,用鸡汤和面,擀成薄饼切细,再放到用鸡肉火腿蘑菇熬制的高汤里煮熟,虽然只是一碗白乎乎的面条,一点葱花都没有,但是那个味道……”步朗尼的表情充满回味,“实在是好吃到可以连舌头都吞下去……这道菜在步家菜谱里做过几次,但是现在的野生鳗鱼没有足够大的,饲养的大鳗鱼做出来的味道就不够好,唉……”

“那你吃过最好吃的面是什么?”步朗尼感兴趣地反问道。

“烧开水,放一把细挂面,碗里放一点虾皮紫菜,盐、胡椒粉、醋,再切根葱,半勺猪油,连汤带面倒进碗里,拌开就行了。”黎向荣轻轻说道,“其实也不怎么好吃……”

“听起来不错啊,”没有发觉朋友的声音再次低沉,步朗尼在脑子里仔细模拟了这个做法,“很简单的面,应该很好吃吧。”干脆回去给老爸做一次试试好了。

“可是我爸做的一点也不好吃,不是太咸就是太淡,要不就是太酸,面条要么煮过头要么半生不熟,明明做过很多次却总是不得要领,除了卤味什么都不会……”

“阿荣,”

“嗯?”

“……”要说些什么呢?不要伤心了,要过好自己的生活,爸爸也会在天上注视你,这些话一点意义也没有吧。

“下次给我做那种面条好吗?”想了又想,只得提出干硬的要求,让步朗尼有点自责。

“嗯。”黎向荣随意答应道,举起碗喝干了面汤。

07.考试

睡够懒觉,起床时太阳都升起好高了。

阴历十五,惯例是步家休息一天的日子,黎向荣想起来这也是曼殊院超度亡魂的时候,母亲肯定又会去寺院拜拜,这仅有的一天要是回家的话路上来回就要用掉四个多小时,还是等下次休息再回去吧。

回到城市一个多月了,忙碌起来好像连步家的大门都没怎么出过,收拾好头天晚上吃掉的两个面碗,黎向荣决定出去逛逛。

站在公车站前还没有想到具体要到什么地方去,看到驶来的公车号牌就自发走了上去,从车窗里流水般退去熟悉的风景,恍惚间不知今夕是何夕。

下了车,走过斑马线,拐过一个弯,穿过一条小巷,两旁的店铺挂着褪色的招牌,跑来跑去的孩子会大声叫他“阿荣哥哥!”,坐在路边的老人会笑着跟他点头,走上短短100米,那幢被油烟熏黑外墙的二层小楼,本来就是他的家。

玻璃门之内应该是摆满美味的柜台,爸爸应该站在里面拿着菜刀豪爽地切肉,薄嫩的肉片被放进大盆子里浇上独特的酱汁拌匀放进塑料袋中递给客人,妈妈会在更里面的地方帮忙,背着书包的自己和妹妹应该手拉着手跑进店里,穿过小院直接爬上二楼……

黎向荣站在楼下摇了摇脑袋,一楼变成了家炒货店,门口堆满了各种口味瓜子花生的口袋,空气中有焦甜的香气。

“是阿荣啊,快来坐,”卖瓜子的阿姨热情地递过来塑胶椅,“前几天你妹妹也来过,你妈妈还好吗?”

“嗯,谢谢,”刚坐下来手中就塞上一把瓜子,阿荣只得笑着接好,“我妹肯定又是从学校偷跑出来玩的,我妈他们很好,您生意还好吗?”

“你妹妹现在变漂亮好多哩,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多亏你妈妈用这么低的价钱让我顶下来,这片老街快拆啦,生意也勉强吧,不过拿到补偿金就好啦,”阿姨又是倒茶又是招呼吃东西,有点遗憾地说道,“想吃你家的卤味啊,到现在还有客人专门过来的,阿荣你现在做什么,怎么不把店开下去?你妈……”

“妈妈辛苦了很多年,再说我也不会做卤味,”阿荣解释道,“我现在一家很好的饭店里当学徒,想好好学到手艺以后开家小饭店吧。”

“也是,你现在还太小,卤味店挺累的哩,好好学,以后再开个好店!”阿姨没有多问,“你妈劳累了这一辈子,幸好你跟你妹都懂事又能干,你们可要好好尽孝啊。”

“嗯!那当然,”阿荣重重地点点头。

住了将近20年的老街上全是熟识的街坊,慢慢走来一路打了招呼,衣兜里多了几粒核桃、一袋杏干,手上多了一只卷饼,怀里还抱着装了热乎乎烤白薯的纸袋。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人,熟悉的风景,被这些熟悉包围的黎向荣,坐在路边吃起了分量颇多的午餐,吃饱后,又喝到一杯香浓的奶茶。

就像爸爸从前会随手拿鸡翅鸭脚给街坊孩子们吃一样,阿荣也是长在老街被众人宠溺的孩子。

离开这条街才短短几个月,为什么再次看到这些笑容,吃到这些食物的时候会很心痛?

从小到大不是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吗?

因为这些都是因为爸爸的店而存在的……

春天的阳光还不够温暖,坐在台阶上还是很冷,黎向荣却一点都不想离开。

铃铃铃!

手机突然作响,接听到步朗尼的声音。

“在哪呢?”

“老街”

“哦,昨天去找你都没谈到正事,现在有空的话能回来吗?”

“好啊,我这就回去。”

“不用直接回去,步家门口向右一直走到街口,有家西饼店,我在这里等你。”

“嗯,我过去时间会比较长,这里有点远。”电话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挂断,阿荣只得站起来抱着没吃完的两个白薯向最近的公车站走去。

公车的速度当然不能指望,况且这里和步家几乎处在城市的两头,等黎向荣找到西饼店门口,才发现手机上已经有好几通来自步朗尼的来电。

耗费了一个多小时,让别人等是有点过分吧。

犹豫着推开透亮的门,甜腻的奶香味和悠扬的轻音乐立刻缠绕过来,阿荣四处扫视,大约30坪的空间被渲染成咖啡和米白的优雅色调,靠左边墙边有一截仿木质的吧台上放着收银机和蒸馏咖啡机,旁边有两节陈列着精美蛋糕的冷藏柜台,室中的双层架子上有些现烤的面包之类,右边是整片玻璃落地窗,摆设着三组舒适的座椅,一位年轻的服务小姐正为悠闲地享受着下午茶的客人整理桌子,他并没有发现步朗尼的影子。

“欢迎光临!”站在吧台里头戴可爱的红色小帽,身着粉红色制服更显苗条的女子向他打招呼。

“呃,”他又左右搜寻了一番,还是没找到人,心想是不是已经不耐烦走掉了,正要打电话确认时,那位女子突然叫道,“你是不是黎向荣?你先坐一下,我去叫步朗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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