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清景是微凉(监狱)下 ——颜凉雨
颜凉雨  发于:2013年0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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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别说小疯子了,连我都倒吸一口凉气。这绝对是下意识的反应,因为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相信他这话是认真的。再去看挑事儿的,早石化了,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脸上的表情绝对算不上好看。

有大概半分钟的样子,世界是安静的,谁都没说话,连麻雀都不搬家了。

直到周铖伸手捏了捏小疯子的脸蛋儿,笑容可掬:“当真啦,跟你开玩笑呢。”

你妹的开玩笑!开玩笑你这半分钟不说话体验天地辽阔呢?!

小疯子显然也不买账,狠狠打开他的手,气呼呼上了出租车。

我看不过去,朝周铖皱眉:“一小孩儿,你别老这么吓唬他。”

周铖和我对视两秒,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唉,又少了一项娱乐活动。”

我黑线,你他妈业余生活就这么乏味么!

花花在旁边看的倒是开心,整个人笑意盎然,比之前有生气多了。

我一把挎住他的脖子,贴近语重心长道:“看见没,一个个都不着调,也就你哥我有这么一颗滚烫的心哪。”

花花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而是出其不意咬了我脖子一口。

你妈这是认可了还是不认可啊!

老子很惆怅。

出租车重新开起来,透过后车窗望去,渐行渐远的监狱大门口早就没了人,我这才想起来问:“金大福回去了?”

其实这话我本意是问小疯子了,奈何这孩子现在可能对敏感话题还心有余悸,故而乖乖坐在副驾驶,留给我一个动也不动的后脑勺。

“嗯。”回答的是周铖,没看我,而是静静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

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好歹一起蹲了这么多年大牢,说没情分那是假的,就这样形同陌路,想想都难受:“好歹留个电话号啊……”

“给过了。”一动不动的副驾驶后脑勺传来声音。

我惊讶:“啥时候?”

一动不动的后脑勺:“等你想起来人类都灭绝了。”

……

花花照比我最近一次去看他,没什么变化,如果硬要找,那就是整个人比那时候更精神了,而且不知是不是没了探访室那一层玻璃的缘故,在车里近距离去看,花花似乎比我出狱那会儿更成熟了,脸部轮廓愈发明朗,不再是少年人的样子。

整个归途,全车就听我一个人讲奋斗史,什么蹬三轮啊,卖家具啊,烤羊肉串啊,几乎让我讲出花儿来。弄得最后下车时,司机非要留我手机号,说将来哪天打算改行单干找我来咨询。我有点窘,但没办法,花花出狱我开心,或者说还有点压抑不住的小兴奋,我这人呢一兴奋话就多,祖传的毛病。

“房子是刚租没多久的,三室一厅,够宽敞,不过有点乱,哈哈。本来想下馆子好好搓一顿给你接风洗尘的,不过想来想去哪都没有自己家舒坦,咱们今天吃火锅!”

“冯一路,你能先开门不?”围观群众小疯子不乐意了。

我嘿嘿一乐,掏钥匙开门。

四个大老爷们儿挤在玄关换鞋是个很壮观的场面,我一边换一边庆幸生活队伍里有周铖这样思考回路全方位的——要不他提醒多买一双新拖鞋,还有洗漱用具和背心短裤什么的,花花这出狱第一天就杯具了。

火锅永远是懒汉们的最爱,刚刚正午时分,我们便已经把提前买好的肉和菜堆了一桌,小炉子点上,小锅底咕嘟上,开搞。

“这一杯酒,给花花接风洗尘,从今天起,咱就和过去说拜拜了!干!”

“这第二杯酒,是预祝咱们的买卖越干越好,日子越过越顺!干!”

“这第三杯……容恺你他妈把筷子放下!”

“……”

这顿饭吃了很久,先是吃肉,然后吃菜,然后喝酒,然后吹牛打屁。从中午吃到傍晚,从微醺吃到酒醒。我问了花花很多事情,并且习惯地用了选择性的问句,比如在里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出来高兴不高兴等等。其实这些我探监的时候都得到答案了,可我总是不安心,非要反复问。花花却总是表现出很高的耐心,不管我同样的问题问几遍,都会特别乖的点头或者摇头,然后剩下的时间里就冲我笑,有时候是微微的,有时候则会露出雪白的牙齿。

酒足饭饱,大家东倒西歪瘫在椅子上,没人乐意起身收拾狼藉的餐桌,仿佛那玩意儿和自己无关。

我打了个饱嗝,不太满意地斜眼看花花:“敢情在里面都是好事儿哈,一问就过得挺好,吃得挺好,睡得挺好,管教挺好,我怎么觉着你说这地儿不像我呆过的呢。”

小疯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选择性遗忘是病,得治。”

周铖正无聊地往碗里夹一根金针菇,听见这话,筷子一抖,金针菇重新落回锅里。

花花倒是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从兜里摸出一个几乎要削光了的铅笔头,在餐巾纸上很辛苦地写了几个字。我凑过去一看,那皱皱巴巴写的是:也不全是好的。

我点点头,这才对嘛,说真话的孩子最可爱了:“比如呢?”

花花的笔尖顿了顿,才写:想你,但是看不到。

我心头一热,刚想说什么,小疯子却凑了过来,一看花花的说法不乐意了,眼睛一眯:“你啥意思?”

花花微微皱眉想了一下,然后在你后面硬塞进去一个瘦瘦的“们”。

小疯子无语,扑通趴到桌子上,嚎叫:“完了,你让冯一路训练的没救了,赤裸裸的家奴啊——”

我一巴掌呼过去,什么破词儿!

夜幕缓缓垂下,新闻联播熟悉的片头曲响起。

我放下遥控器,忽然灵光一闪,转头跟其他三个人建议:“嘿,咱哥儿几个拜把子吧!”

哪成想我一腔热血就这么洒在了冰河世纪。

小疯子眼皮都没抬,直接拒绝:“谁要你当哥,少占便宜。”

妈的你不早就是我弟了么!

周铖又捞起一根金针菇,神情专注的仿佛这是一次行为艺术:“我不缺弟弟,认完就要照顾,麻烦。”

妈的你一根儿一根儿捞金针菇不麻烦!

花花看向我,默默摇头。

妈的你好歹犹豫个两秒再摇也行啊!

“理由,”我凑近花花,咬牙切齿,“给我个理由!”周铖和小疯子拒绝就算了,花花竟然也拒绝,老子很受伤啊!

花花愣愣眨了两下眼,转头看看容恺,又看看周铖,我以为他这是从前辈身上找灵感,哪知回头递给我的餐巾纸上明晃晃三个大字:没理由。

我再问,花花连写字都免了,就是摊手,一副我好无辜的真诚状。

第58章

连花花都不站在我的阵营,杯具是必然的。周铖和小疯子在旁边幸灾乐祸,一个说,看见没,民心所向。一个劝,别玩儿了,洗洗睡吧。于是拜把子的事情不了了之,只留下我一声叹息绕梁不绝。

四个大老爷们儿挺尸似的在客厅赖到熄灯时间,小疯子发话了:“冯一路你倒是起来收拾收拾啊,总不能让哑巴出来第一宿就闻着火锅底料过夜吧。”

“你还真敢做主,谁说花花要睡客厅了。”尼玛这要不是我和小疯子一起混的时间长,谁能瞬间捕捉到隐藏这么深的信息量?

“不睡客厅能睡哪儿?阳台?现在还是有点儿冷吧。”

“放心,没人要你腾地方,统筹调度的事儿就不用你费脑子了。”

一听自己的地儿安全,小疯子心满意足了,我哭笑不得,真想朝他屁股上踹两脚。

全程围观的花花这时候碰碰我,我一看,写的:我睡这里就行。

行毛行啊!苦熬这么多年出狱第一天睡客厅?这事儿传到天庭我能被雷公劈十万八千回!

“就跟我一个屋儿了,反正我那床也大。”不给人民群众再辩的机会,我直接拍板。

花花没再异议,小疯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再看周铖,妈的都去卫生间洗漱去了,用不用打这么多提前量啊!

草草收拾饭桌,锅碗瓢盆一股脑扔进厨房,花花要刷我没让——今天是个好日子,适合乐呵,不适合劳作。

多了一个人,明显共用资源就开始紧张,周铖洗漱完小疯子就钻了进去,等半天也不见人出来,我索性先带着花花回卧室。把准备好的枕头和被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件件往床上抖落。

“条件还成吧,”美好的一天让我的心情很松弛,话就那么自然而然出来了,“你是不知道我和小疯子刚出来那会儿,住的那简直不叫屋儿,顶多算个窝,有一回管道漏水还把人家楼下给淹了……”

花花正帮我铺床,听见这话动作停了下来。

我纳闷儿,抬头去看,只见花花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有太多太多的东西在流动,周围的空气也好像染上了这些情感,包围得我很不自在。

这倒霉催的破嘴,我在心里骂,本心没想诉苦的。

“好啦好啦,都过去了嘛,”我爽朗地笑笑,“你哥我现在已经脱贫,离致富不远啦。”

花花没接茬儿。当然他也接不了茬儿。这家伙最爱做的就是不声不响凝视你,然后用欲语还休的眼神杀死你。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都尽量无视那两道目光,待卫生间终于闲置,火速把人推进去洗漱,连带收拾好自己,完后带人回来,上床,拉灯绳。

待整个世界暗下来,我才终于长舒口气,觉得自在了,就像曾经监狱里无数个熄灯后的夜晚一样,微光,淡影,偶尔传过来狱友错落的呼吸。

但是花花的呼吸很浅,即便就在我旁边,我仍然要很聚精会神的去听,才能捕捉一二。

两米乘两米的床——也不知道房东当时咋想的,两个男人睡依然很宽敞,彼此间几乎碰不到,但这反倒让我不踏实了,尤其是花花安静得要死,于是没有半点睡意的我总要在恍惚里闪过“花花真的在我身边吗”这种诡异疑问。

终于我被这念头闹烦了,索性轻声开口:“花花?”

没任何动静。

我又叫了一声:“花花?”

屏住呼吸去听,屋子里依然静悄悄的。

这得有多困哪躺下不到十分钟就睡着!我不甘心,干脆伸出胳膊,准备把魔爪悄悄伸进对方的被子里实地勘探,结果手还没伸进去呢,刚刚碰到被子,我就感觉出了不对劲。按说睡着的人应该全身放松,可即便隔着被子,我也感觉到了里面人的僵硬。

没有窗帘,借着淡月光我只能看清花花是背对着我的,整个身体蜷缩在被子里,似乎绷得很紧。我想起自己刚出狱那晚,在小旅馆的床上也是这般不安稳,先是做梦,梦醒了一头汗,于是后半夜睁着眼睛再睡不着。

掀开被子,我悄悄蹭到花花身边,出其不意一个熊抱连人带被子牢牢搂住!

花花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就要挣扎,可没半秒就停住了,似乎反应过来是我在偷袭,下一刻艰难地翻身过来,清亮亮的眸子了无睡意,疑惑地看着我。

“我给你说段单田芳的评书吧。”我咧嘴,乐得像牙膏广告。

花花囧囧有神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总算微微扬起嘴角,整个人也稍稍松缓下来。

我钻进花花的被窝把人重新搂住,然后轻轻摸了几下他的后背,就像儿时奶奶哄我睡觉最常做的。花花的身上很热,温度隔着背心传递到手掌上,烫得厉害。

“睡吧,”我说,“明天起床就是新的一天,哥带你卖羊肉串儿去。”

花花把头埋进我的颈窝,不住地蹭,热气呼在我的脖子上痒得厉害。

我哭笑不得,按住那个大脑袋下意识往后躲:“你这啥时候养成的毛病啊,靠。”

花花没有停下,反而得寸进尺,在脖子那蹭够了就来蹭脸,跟大型犬科动物似的。我扯了半天没扯开,索性随他去了,谁让这是咱弟呢,偶尔撒个娇,也还是挺招人稀罕的。

终于,花花停下来,满足地长舒一口气,搂着我不动了。

我抬手挠了两下脸,又揉了两下嘴唇,都他娘是刚刚被蹭过的地方,痒得要命。

“不折腾啦?”我没好气地说了句,自然也不指望等来回答,更像是某种活动的结束语。

打个哈欠,我想离开花花回到自己那半边领地,哪成想弄了半天愣是没弄开花花的胳膊。

“喂,撒手啦,还让不让哥睡觉了。”

环住我的胳膊忽然收得更紧了,像故意跟我对着干似的。

哭笑不得间,记忆忽然回到了几年前那个没暖气的冬天。那时也是这样,我们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相拥着取暖。每当想到这些,就不会觉得仅仅几年却交下了如此深厚的感情很奇怪了。有些东西跟外人说不清楚的,只有经历过的,才能明白。

一个被窝就一个被窝吧,又不会怀孕。

我用强大的逻辑说服了自己,瞬间坦然开来,稍微挪动角度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觉。

对于在监狱里呆了快十年的娃来说,微波炉热水器滚筒洗衣机甚至自动晾衣架都能鼓捣半天,且玩儿得不亦乐乎。小疯子一开始还唠叨两句诸如“别瞎弄”、“弄坏了你赔啊”之类,后来发现花花的研究是伴随着热饭洗衣服这些劳动的,于是安静了,很快乐地安静着。

羊肉串的生意还在继续,对于这唯一的来钱道,我们不敢有半点懈怠。花花在屋里探险了两天后,也开始帮着一起串肉,起初效率还不怎么高,但很快摸到门道,速度就上来了,小疯子一看后继有人,立刻让贤,专心调配他的腌料去了。我本来不太乐意,但花花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且还串得挺乐呵,我也就懒得唠叨了。

“羊肉串呢是第一步,等攒够了钱,咱们还可以扩大经营。”说不好是出于什么心理,面对花花,我就总不自觉给他勾画美好未来,哪怕是坐在小板凳上串羊肉的时候。

但是花花听得很认真,听完还会用力点头。

我特有成就感:“学校周围的生意还是很好做的,做大了没准儿可以弄个店面什么的。”

有人听不下去了:“冯一路你该出摊儿了吧,磨磨唧唧人家都快下课了。”

我把串好的肉串整齐码到箱子里,没好气地看向小疯子:“那你还不赶紧关电脑!”

容恺紧握鼠标的姿势丝毫没动摇,眼睛紧盯屏幕不偏半寸:“有哑巴跟着你就行了,放过我吧壮士。”

我他妈差点儿一口血喷出!

“他才出来几天啊!”

“所以要多多参与社会实践。”

“……”

卫生间拉门忽然被打开,周铖顶着湿漉漉的脑袋走了出来。

我莫名其妙:“出门儿前洗澡,你们这都是什么习惯?”

周铖愣了下,很自然道:“有花花了,还用我吗?”

“……”

踩着三轮车拉花花和肉串往学校赶的时候,我不由得感叹:“你就长了一张免费劳工的脸啊。”

花花摇头,写给我:没关系,我想跟你一起卖。

心意是好的,就是话怎么看怎么别扭。

“对了,怎么又把头发剪这么短啊?”接他出狱那天我就想问了,一直没腾出空来。

花花摸了下自己那个几近秃瓢的脑袋,然后写:方便。

我不太赞同地撇撇嘴,实话实说:“不好,一看就像刚放出来的。”

花花愣了下,然后别开眼,不回应了。

我敏锐地感觉到氛围不对,连忙找补:“我没别的意思啦,那个,我自己也是放出来的啊,我是想说……呃,你不是自然卷嘛,挺好看的,尤其是半长不短的时候……”到后面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了,只是后知后觉想起来一件事,那就是花花不是没心没肺的容恺,不是淡定强大的周铖,虽然他已经从少年变成了男人,但有些东西依然是当年的样子,比如倔强,比如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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