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适眼眶湿润,他抬起头,吸气重复道:“一比三十二,是吧?”
男护士倒不烦躁,耐心回应着:“嗯,对,一比三十二。”
“谢谢您,谢谢您……”薛适呼吸颤抖,赶忙将电话挂上了。
他控制不住眼泪,整个人只是呆愣地站在那里。
四周静得出奇。
薛适着实不明白,经历过尖锐湿疣的恐吓后,他已然是受到教训的了。然而,又是为何,老天爷要这样耍弄自己。
他浑身发冷,只想听到莫闲的声音,便用那双哆嗦的手,赶忙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只是,耳边只有一长串空泛的声响,那头却丝
毫没有接起的意味。
开考时间逼近。他抹抹眼泪,跑回宿舍,努力装出全然无事的样子,跟同学们一起,走进了考场。
第一科稀里糊涂地考完了,薛适庆幸大部分要点还记在脑中,只是每写出一点,思绪就清空一些,即刻,梅毒困扰的忧愁便又多
占据了一分。直至走出考场,除了梅毒,他已经想不到其他事了。
晚饭时分,同学们或奔赴食堂,或在寝室中吃着盒饭。薛适见手机收到了莫闲的回应,便赶忙跑出了宿舍楼。
当时,天是墨绿色的。薛适缩在羽绒服里,站在楼前的草坪中央。空地一侧的小路,偶见男生往返进出,薛适背对行人,尽量躲
避着视线。
他低头,盯着手机屏幕,拨通了莫
闲的号码,即刻,对方接起。
“喂?宝贝儿?”莫闲欢畅地回应道:“刚才陪老妈出去买东西了,刚回来,等会儿就吃饭了。我大妈做饭,家里好多人……”
“喂……”薛适打断对方,声音不禁发颤,说道:“我这边,出了点儿事儿……”
莫闲听了,轻声问道:“怎么了?”
薛适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跟你提起过,我有个高中同学,她爸是同志……其实……我们俩,身体是有过接触的,已经是
好几年前的事儿了……”
电话那头,没有应声。
薛适憋着眼泪,继续说:“你回老家以后,他来找我,说让我帮忙,带他去检查身体,我就带他去佑安门了。结果查出来……他
有梅毒……”
莫闲倒抽一口气,不安地问:“然后呢?”
“我昨天也去检查了,今天下午出了结果……”薛适望向空无一人的小路,咬咬嘴唇,十分无辜地承认道:“我也有……”
“天呐……”莫闲哀叹着,激动地叫嚷道:“你怎么老趁我不在的时候搞出惊喜来啊!”
薛适站在原地,双脚一阵发凉。事实的确如此,他张开嘴,无言以对。
电话那头,莫闲逼问道:“为什么我一回老家,你们俩就联系上了啊?你主动联系他的?你们俩又搞上了?”
“他联系我的!我们俩什么都没发生!”薛适解释道,眼泪瞬时就涌了出来。
莫闲哽咽一声,气愤地说:“薛适,我最恨的,就是我爱的人骗我。两个人过日子,最重要的就是信任。这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
……”
“我没骗你啊!”薛适满是冤屈,失控地喊着。
“还没骗!”莫闲厉声打断,也不知他身边是否有外人,就这样质问道:“你当时跟我说,是你有个高中女同学,她爸爸是Gay
,曾经骚扰过你,你没说你们俩做过!”
薛适叹气,无力回嘴。当时,他只想证明自己的论点,说压抑自己真实性向、不得不结婚的中年男子大有人在。薛适确实没向莫
闲坦诚,自己与武叔有染的事实。
莫闲几近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而且,为什么!我回老家了,才几天啊!你们俩就又联系上了!”
“莫闲……”薛适忍着啜泣,委屈地说:“真的是他联系我的……而且,我没想到你会在意这些事,这些都是历史了,是咱俩认
识之前的事了……我需要的就只是安慰而已。你怎么不问问我的病情呢……”
莫闲呼吸急促,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因为我是正常人,我有情绪。你能理解我吗?”
“能理解……”薛适见远处有人走过,赶紧转了身子,胡乱抹着脸上的眼泪。
沉默少许,莫闲哀怨地问道:“留给你的钱,够看病的吗?”
“够……”薛适十分歉疚,继而企盼地试探着:“你什么时候回来?”
“再看吧,我妈让我过完春节再回呢,你又给我这么大一惊喜……”说罢,莫闲冲着远处应了一声,转而撂了句:“挂了,叫我
吃饭呢。”
“再……”薛适话音未落,断线声已然响起。天已全黑,薛适仍将手机贴在耳边。他委屈至极,又忍不住流了许多眼泪。
晚间七点,第二科考试。薛适将脑中仅存的记忆全罗列在了试卷上。他抬头,见同学走了一半,自己便也收拾一番,提前交卷,
离开了考场。
下一科考试安排在后天。薛适已没有任何心思留宿在学校了。他强颜欢笑地跟大伙打了招呼,四眼胖子竟调侃道:“又是几号女
友召唤你了?小心得病啊!”
“去你大爷的!”薛适抛下众人的笑声,快步走出了宿舍楼。
原本拥挤不堪的车站,在黑夜中孤零零的,倒显得有些阴森恐怖。薛适独自靠在站牌旁边,等着传说中的幽灵末班车。
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忽的,他便想起了林国生,遂掏出手机,迅速发信道:
林国生,我觉得我有必要有义务告诉你,昨天我去医院检查,已经确认患上梅毒了,病程应该在三年左右。咱俩虽然没有彻底接
触过,但我劝你还是注意一些,近期之内最好也去做个梅毒检测。
抬头看,公路漆黑一片。突然,手机铃声大作,薛适浑身一颤,见显示的正是林国生。
薛适不想与他说话,便直接挂断了。对方再度打来,薛适亦是再次回绝。
黑暗中,一片静默。公车还没来,薛适的手机却发出了光亮。
林国生回复道:
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我。你也不用害怕。如果你男友不要你了,千万要告诉我,千万要来找我,我永远不会嫌弃你的。
薛适苦笑一声,将手机放进了兜里。远方,蓦地就闪出了公交车那两只明晃晃的圆眼睛……
第96章:歧视自己
回到静贤居,已是深夜了。薛适躺在床上,莫名平静了许多。想来,是因为结果未宣判时,心中还有个念想,所以辗转反侧,难
以入眠。如今得了结果,反倒踏实。横竖都是一死,爱谁谁了。
翌日早起,薛适光是想到佑安门三个字,便觉得心慌气短。但别无他法,薛适只得再次开车前往。
医院较之前热闹了些。擦身而过的患者,有男有女,都极力压低着脑袋,十分羞愧。薛适行至挂号处,闻得隔壁诊室内传来阵阵
欢笑声,想说这与医院原有的压抑气氛,是极不搭调的。
柳杨今日坐诊。薛适挂了他的号,径直向男一诊室走了去。
推开门,见到柳杨那张圆润和蔼的脸,薛适便宽心了许多。柳杨仿佛也保留着前几日的记忆,他微笑着推过板凳,轻柔地招呼道
:“来啦?坐吧。”
薛适尽可能地靠近,试图寻到一丝温暖。他递过梅毒化验单,看着柳杨紧皱的眉头,悄声吁着胸中的郁气。
柳杨抿抿嘴,说道:“一比三十二,得抓紧治疗了。你现在这就是潜伏梅毒。还记得症状最早出现在什么时候吗?起过红疹吧?
”
薛适呆愣点头,由玫瑰糠疹开始,如实交代了自己的病情。
“嗯,是有这种情况发生的……”柳杨转身,不知在找什么。他蓦地停下,说道:“如果真是三年前感染的,那你的病程算是挺
长的了……”
“之前那个男的,我陪着来查梅毒的那个,您还记得吗?”薛适探过身子,疑惑不堪地追问道:“他查出结果,是一比六十四。
那能说明他的病程比我长吗?能说明是他传染给我的吗?”
“哦,那个男的啊……”柳杨转过身子,看着薛适说:“那可没法确定。他毕竟是中年了,体质跟你们年轻人不一样。个体不同
,也没法比较……”
薛适听罢,更觉亏心了。
柳杨拍拍脑门,从摆在窗台上的一摞白纸中抽出一张,放到桌上,面冲薛适说:“来,咱们填个表儿。”
薛适一看,表头写着“北京市性病患者登记表”,想到自己这就要被记录在案了,脸上即刻泛起了阵阵惨白。
柳杨安慰道:“没关系的,不用太在意,我帮你写。”他拿起笔,抄着病历本封面上的假名字,继而逐一询问,挨个填写着。
直至最后一栏,柳杨问道:“身份证号码?”
薛适瞪圆了眼睛,惊恐地问道:“这个也要写?”
柳杨抿了抿他那双薄唇,继而挑挑眉毛,径自编了一串号码,胡乱填了上去。
薛适轻吁一声,只听柳杨嘱咐道:“你现在就要积极配合治疗了。按你描述的情况,若要完全转阴,是有一定困难的。先打四针
,每周一针。期间口服匹多莫德颗粒,不要间断。自第四针完了的第三个月回来复查,之后的复查日程,看诊医生会再告诉你的
。”
薛适接过药单,无力地点了点头。趁柳杨写字的空挡,薛适问出了那个憋闷许久的问题:“我男朋友跟我交往已经快两年了,他
是不是肯定也感染上梅毒了啊?”
柳杨眨眨眼,以为说的是武叔,便呆呆地回道:“他不是一比六十四吗?”
“不是他,不是他……”薛适摆摆手,觉得自己也说不清了。
“哦!”柳杨颇为理解地点点头,回说:“那是很有可能感染的啊。”
薛适赶忙说道:“可是他没出现过任何症状啊。”
“你让他来检查吧,尽快。”柳杨看着薛适,严肃地说。
薛适点点头,出门了。
走出医院大门,薛适只觉背后那股强烈的阴霾仍在吸附着他。
医院大门外,有一处报刊亭,亭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白纸,顶部写着:
手机号二十元一个
薛适走近细看,见上面罗列着各式各样的号码,念着都丧气到了极点。
当下,薛适便想起了武叔。
自己与武叔,谁是被害者,谁是传播病毒的罪魁祸首,他也闹不清楚。愤怒与愧疚交替袭来,薛适当即决定与武叔断绝来往。他
挑了一串对自己尚有意义的号码,掏钱买下了。
回家后,薛适即刻换号,单单通知了那几个熟识的好友。
那丧心病狂的林国生,也终被薛适无端地抛弃了。
一月底,大年初五。草草应付过家人的莫闲,火速赶回了北京。
到家后,莫闲卸下散发着鱼腥味的行囊,也不将那身汗味极重的羽绒服脱掉,便径直吻上了薛适。
薛适含着眼泪,委屈地回道:“有梅毒,会传染的……”
莫闲不松口,坦然地说:“要传染早就传染了,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
几日过后,薛适去医院打针,莫闲陪同,顺便做了梅毒检测。
也不知是否真如莫闲自己所说的那般,老天爷确实显灵,偏偏钟爱他这个宽厚善良的男人。当薛适取回莫闲的化验单时,那两个
大大的“阴性”字样,将他看得目瞪口呆。
薛适直冲冲地推开了诊室的门。那展示着自己下体的病患,赶忙提起了裤子。薛适也不顾,只冲那尖嘴猴腮的大夫劈头盖脸地问
道:“大夫!为什么!我男友跟我同居了两年,他都没被我的梅毒传染!”
那病人拎着裤子,已然吓傻了眼。大夫推推眼镜,继而盯着薛适,不以为意地回道:“很正常。这是很正常的。”
薛适呆了半晌,想说自己真是孤陋寡闻,对这等常识都毫无自知。
经过三个月,薛适第一次复查。得出的结果,是一比八。
本以为这治疗结果不尽人意。薛适与莫闲拿着化验单,垂头丧气地进了男一诊室。谁知柳杨接过一看,竟满脸堆笑地赞叹道:“
哟!都降到一比八啦?你这降得够快的啊!还是年轻人身体好。三个月以后再来吧,到时候再看看。”
薛适与莫闲呆呆地走出了诊室,俩人盯着对方愣了几秒,继而傻傻笑出了声,赶忙逃离了阴沉的医院。
这样的日子,称不上顺遂。但薛适亦在调适心绪,期待着生活能渐渐平静下来。
不料,屈死的冤魂终又找上门来了。
那天,莫闲家。
薛适的手机铃声响起,那串号码看上去有些眼熟,却也记不得是谁了。薛适没在意,便接起招呼道:“喂?”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却又依稀传来了阵阵鼻息声。薛适有所警觉,再次应声道:“喂?哪位?”
“喂……”单只一个字,便将薛适听得冷颤阵阵。卑贱的嗓音夹杂着声声啜泣,那尊严扫地的气场,分外鲜明。
为回避莫闲,薛适赶忙躲到了窗边。他捂着嘴,极不耐烦地问道:“喂?林国生?”
对方带着哭腔,委屈地抱怨道:“薛适,你为什么换了手机号也不告诉我?你就是为了躲我是吧?”
“你怎么查到我手机号的?”薛适逼问道。
“这个你别管……”
“说!”薛适一声呵斥,恐吓道:“你要是不说,我立马就挂电话,而且再也不接了!”
林国生支支吾吾,竟坦白道:
“我……我去你们家找你姥姥去了……”
“什么!”薛适听了,异常恼怒。他宁肯林国生是通过什么卑劣的手段从学校、班级探听而来的,也不愿对方去打搅自己的家人
。
林国生一阵静默。薛适转念一想,觉得蹊跷,便又问:“我姥姥也不知道我的手机号啊,你是怎么搞到的?”
林国生老实交代道:“你姥姥说她还记得我,记得我送她的那一袋子苹果……你姥姥把你妈的手机号给我了,我发短信问你妈才
知道的……”
薛适倒抽一口凉气,想死的心都有。他最恐惧的,便
是有瓜葛的同志,去招惹自己的母亲。薛适既恼怒又恐慌,他被林国生的亡命追踪折腾得心力憔悴。
“喂?薛适?你别不理我!”电话那头,林国生央求道:“你怎么对我都行!就是别不理我!我求你了!我联系不到你的那些日
子,都快疯了!”
“林国生……”薛适憋着胸口正烧的火,却使不出丝毫力气:“你能不能放过我?我求求你了。要怎么样你才能放过我呢?”
“我不!我就不!”林国生发出了他惯有的哽咽声,滚落脸颊的泪水都赫然显现在了薛适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