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孤零零的无碑坟茔立在霜色的月光下。
整个坟冢被收拾得十分干净,方瞬华拿出刚刚一直带着的油纸包,从其中拿出几支线香点燃插在坟前,然后又动手清理
了一下周围的杂草,这才拣了块略干净的地方坐下。
“这里面睡着我第一个爱的人。今天是她的忌日。”
他的语气平静而温柔,“从永夜城离开时,我找到了她的尸骨,把她重新埋葬在这里。她一直想离开那里,想去一个能
看见太阳和月光的地方。”
我怔了怔,随即想起来他曾经同我提到的那个薄命的女子,那个戴着银镯死去的他的心爱之人。
顿了顿,他问我:“你知道永夜城吗?”
我点头,“听人提起过。”
“是没有去过吧。还是没有去过的好……”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手指轻轻抚上了坟冢上的泥土,“那是一个终年不见
日光与月光的地方,是一个充满绝望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死去,也许明天,也许就是下一刻……人
的性命就如同草芥,奴隶是随时可以毁去的物品,我们在烂泥中生存,每天努力挣扎的不过是怎么让自己成为珍贵些的
器物。”
“在那里,死亡实在是太容易了,如果没有生存的理由,很容易就会觉得死去实在是比活着幸福。就在那样的情形下,
我遇到了她……”青年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她是第一个告诉我生命意义的人,从她那里,我知道只有活着才能感受
到爱情的美好,原来活着也可以是一种幸运。”
青年娓娓的叙述着,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曾经让他深爱过的女子。
可人的微笑,甜甜的酒窝,那样纯真而美丽,将生命中最初也是最后的情感献给了我眼前的青年。
但我早已经知道了这场爱情的结局,所以只能沉默的低下头去。
“但是没过多久,她就离开了我,而那时的我,没有丝毫保护她的能力。”青年依然在微笑,无法掩饰的悲伤却从破碎
的眼神中流泻而出,“我有多爱她,就有多恨自己,从那以后,我就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变强,我要能够去保护自己想
要保护的人。”
“还有,我再也不要爱上任何人。”
“永夜城中,在仙族、蛟龙族和偶尔来到那里的魔族眼中,我们是最卑下的物品,可以任意欺凌和享用。但在我眼里,
他们何尝不是卑贱?他们想得到这个身体,还想得到这个身体中的心,为了这些目的,他们愿意付出时间,付出金钱,
有的人甚至愿意付出生命。多么讽刺又多么可笑……”
“他们不配。”
“我珍贵的爱情怎么会给那些人。”
“我不仅要拥有强大的力量,更要拥有一颗强大的心。”
“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心,永远属于自己的心,这才是我唯一的骄傲。”
“此生真正的骄傲。”
青年仰望着高悬夜空的朗月,水珠从他未干的长发上滴落下来,划过脸颊,晶莹宛如泪痕。但青年的双眸是明亮而干涸
的,纵然伤痛,纵然决裂,却永远不会后悔,那是一双只向前看的坚定的眼睛。
这样明亮的月色下,连青年心上的伤痕也宛然可见,但我却无法伸手抚慰,因为青年显露的伤口并不是为了得到他人的
怜悯,而是要让它暴露在风雨中,直到连曾经的伤痕也变得坚硬,霜雪不透。
第二十五章:转移的爱恋
青年的语气很平静,“他不是我该爱的人,起初就不应该开始。他爱着无上的神,我根本不能与之比较。我犹豫过也挣
扎过,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动了心。他看起来凶狠又霸道,令很多人害怕,但我却知道他是很脆弱的,因为许多年前的旧
事一直活在煎熬之中。他是根本不需要我保护的,但我却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开,大概就再没有一个
人能在那些落雪的夜晚抱紧他,就再没有一个人能在他伤心欲绝时听他倾诉。”
“人的心思就是这样奇怪,明明知道那个人是比自己强大百倍的存在,但一旦爱上了,却总觉得他需要照顾,尤其是需
要自己的保护。”
“是我太自不量力了。以不正当的目的开始的感情,为了欺骗而开始的感情,却让我越陷越深,甚至为了他献出生命也
心甘情愿,想要将自己的一切坦白,希望得到他的原谅。”
“我就这样付出了真心,于是……再一次受到惩罚。”
“这一回不是所爱之人死去,而是心爱的人对我只是玩弄而已,就如同在永夜城看过的千百回他人的遭遇那样,在抛弃
了唯一的自尊之后,得到的只是毫不留情的践踏。”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感情也有高低贵贱之分。”
“拥有这样软弱的感情,原来真的是一个错误。”
“我是不该拥有爱情的。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注定只会得到伤害。”青年了悟般的笑了一下,“后来我的爱被他拿
走了,原本就是应该属于他的感情,我愿意留给他,我甚至还是感谢他的,因为时机不允许我再继续软弱下去。”
“这种感觉很奇妙,你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记得他的每一个表情,却不再有生动鲜活的印象,就像原本彩色的记忆全
部被刷成了黑白,胸口忽然像破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
“于是许久前的那些回忆就重新鲜明起来,为什么要生存,为什么要战争?如果没有心里的那个人,其实也并不是一定
得活着,只要不死就够了。”
“只是我会一直忍不住去想死亡是什么样的感觉,是不是也是感觉如此虚茫?”
他低声说着让人心惊肉跳的话,神情却是满不在乎,眉目温和舒展。
“你爱的人……是……”许久后,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无法再说出一句话。
在这样风清月明的夜晚我首次看清青年的真心,也终于明白自己错失了什么。
心痛、懊悔……翻涌的情绪无法描述。
其实我更应该高兴的,因为我最终能够确定我们曾彼此相爱。
但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开怀。
似有所觉般,粉红的小鸟从我的袖中钻出,扑哧了几下翅膀,习惯性的蹲在我的肩膀上,不知忧愁的欢乐的转圈。
“你还带着它?这小东西的颜色奇怪,还是这么胖。”青年摸了摸小鸟的绒羽,又捏捏它的脚“其实我不喜欢看到它,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见它,就会觉得难过。”
小鸟顺势蹦到他手心里,青年也好笑的挠挠它的下巴。
其实一切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我爱的人还在,他对我的爱也还在。
但到现在,我却不敢将这份爱还给他,因为我已经知道他受到了怎样的伤害,沉重到让他觉得失去爱情反而是得到了救
赎。
***
在那晚过去的几天后,我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静,以前曾经怀疑、曾经反复思量的线索现在都被重新串联起来,许多细节
也可以被重新解释。当我越是重新回头考虑青年的种种表现,就越是明白那个人曾经受到的伤害。
就这样精神恍惚了些日子,我却开始发觉有些不对劲起来。
在作为“小榕”的时候,我从最开始就表明了对方瞬华的心意,所以他也一直在有意无意表明着他对“小榕”感情的拒
绝,但他显然对这种事情驾轻就熟,既明显的划清了界限,又不至于让人觉得过分难堪,十分懂得留下必要的情面。
但现在,这个情形却在之前的那个夜晚过后被很明显改变。
那天晚上,他让我一同乘坐比翼鸟回到了营地。今日,他又在清晨练剑时破例叫上了我,而在平时,他时常是告诉我,
小孩子需要多睡一点。
因为这段日子都同他住在一起,所以我终于知道了他平日是如何勤奋而辛苦,又怎么会在这样的年纪就取得了惊人的成
就。他每天四更天就已经起床,练习剑法和术法的时间往往超过一个时辰,常常是其他人还在睡梦中,他却已经挥汗如
雨。
我想起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到喻澄夏时,他曾说方瞬华“又大半夜的起来练剑”,原来此言非虚。
方瞬华晨间练习的地点选在里营地不远的小树林中,我应邀来此,只觉得这里早晨的空气如此清新,树叶上凝结的露珠
如此动人,似乎连草木也悠然含笑。
但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心情使然,只要能待在他身边,似乎一切都能变得那样美好。
方瞬华在完整的走过一遍剑招之后就转头对我道:“小榕,你原来的那套剑法中剑意并不很好,从今天起,我就教你我
刚刚演示的这套吧。”
我盯着他淡红色的嘴唇,看着他微微敞开的领口中露出的胸膛线条,忽然就有些口干舌燥,一时间竟没有听清他同我说
了些什么。
“小榕?”见我许久没有回应,青年走过来,有些担忧的摸了摸我的额头,“是还没睡醒么?果然不该让你起得这么早
。”
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他今天分外的美貌无瑕,似乎连衣物也穿得修身了些,让人能轻易看清他劲瘦的腰身。
“不,没有,”不过我毕竟不是初谙人事的少年,只缓了片刻便稳住心神道,“只是你刚才练得太好了,所以让人一时
晃神……”
大概是我的言语太过直接,方瞬华挑起了一侧的眉毛,看了我一会儿后道:“那你方才一定仔细看了,那就把这套剑法
演练一遍我看看。”
“我记不住全套。”
“能记得多少便是多少。”
看样子是逃不掉了。
我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对于自己现在的处境感到有些好笑,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比我年纪更大的学生了。
不过……
自从知道了青年当初的心意,我便日复一日的爱他更甚,到了如今,只是略微回头看到他倚剑而立的姿势,也觉得世上
再不能找出第二个人可以将这样平凡的动作表达得如此优美。
真是无可救药。
我认命的将方才记得的剑招依样画葫芦的演化出来,剑意什么的暂且不论,先以姿势相似为先。
勉强走了十几招,我便有些后继无力。
刚才都在陶醉于那人的迷人身姿,谁去管剑招怎样。
我正打算再随便比划记下,就听青年道:“你啊……”
他的话语中隐含着一丝宠溺般的无可奈何,声音也已经近在咫尺,我后退一步,竟然就已经靠上了他的胸膛。他伸手捉
住我握剑的手,为我摆正姿势,开始手把手的教习。
他的表情认真而严肃,但我却开始无法击中精神,因为这样的动作,简直就是他把我整个人抱在怀里。
闻到熟悉的气息,感受着熟悉的体温,我哪里还有习剑的心思,只希望自己会得越慢越好,于是刚刚练好的剑式便也变
得不会了。
但青年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依然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反复教导,直至习剑的时间完全过去,我才恋恋不舍的同他一起
返回了营帐。
回去路上,我都还是有些恍惚,根本不敢相信青年竟然忽然与我亲密到如此地步。心里想着其它的事情,走在平地上也
能几次三番险些被自己绊倒在地。
在第五次扶住我之后,方瞬华陡然停下脚步,让我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他猛然转身,我措手不及几乎撞进他怀里,正重新站稳脚步,我却忽然真的被青年温柔的搂住。
“小东西,”方瞬华揉了揉我的头顶,而在我在极度的震惊下一时也没有反抗,“怎么,是我吓住你了?”
他的声音温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你不是为了我而来的吗?怎么现在反倒是一副毫无准备的样子?”
我直愣愣的站着,他却忽然低下头,轻轻亲吻了我的嘴唇。
只是很简单的嘴唇相触,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我却觉得耳边有惊雷响起。
“你……”
我捂住嘴唇,瞬间完全无法动弹,青年却又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独自率先走入了营地,只剩我一个人呆在原地,还是
完全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实。
***
接下来的几天,事情的发展更加出乎我的预料。
方瞬华再没有说过表白的话,但是对我的态度却委实转变得太快,让我近乎无所适从。
有一次,在我们同喻澄夏一起吃饭的时候,他看着方瞬华一直为我布菜递水,又一时问好不好吃,又一时问是不是吃得
习惯,实在是觉得无法忍受,于是大声喊道:“小花花你搞什么鬼啊?肉麻得我鸡皮疙瘩都快掉下来了,还有,你们两
个什么时候在一起了?我怎么之前一点没看出来?”
方瞬华十分镇定,轻轻笑了几声便对喻澄夏道:“那你现在不是知道了?”
“呃……我不是要说这个,”喻澄夏皱着眉头,“你不是之前还喜欢沉……嗯,另一个人吗?怎么快就……”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方瞬华也皱着眉,“感情的事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喻澄夏听着他苦恼的话,又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把筷子一拍,“弄不明白就别想了,小榕不错,比那个人好,前些日子
我都以为你快死了,现在好不容易活过来了,就别想那些倒霉的事情了。”
“来来来,快多吃点菜,今天好不容易有肉吃。”喻澄夏朝方瞬华的碗里猛夹了几块肉片,又快速的为我布了些荤菜,
“小榕你也吃,我还要感谢你救出我们小花花,你们多吃点,最好每天都相亲相爱。”
趁着喻澄夏低头猛扒饭的当口,方瞬华把自己碗里的肉片全部都挑给我,一边又说:“快吃吧,不然凉了。”看他望我
的眼神,我自然知道,刚才的他说的那些话,虽然是喻澄夏起头问的,但有一大半其实是在说给我听。
我看着自己碗里高高堆起的饭菜,几乎完全不由自主的在甜蜜中沉沦,其实不管他是爱“沉音”还是爱“小榕”,我都
并不介意。即使容貌和身份都是假的,但我并没有伪装自己真正的个性,没有掩藏真实的自己。
不知道当年扮作“陆明琛”的他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
虽然在心底深处,分明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告诉我自己,以我对方瞬华个性的了解,他并不会如此轻率的爱上他人,并且
态度亲昵得近乎莽撞。
但此时此刻,我并不想对此加以甄别。
我们之间的问题,并不仅仅在于彼此感情的确定,存在的障碍还有魔族与仙族、蛟龙族的同盟,虽然我并没有让魔族直
接参与同人类的对抗,但实际上我与方瞬华仍处于敌对的双方。
我不可能永远隐藏身份留在他身边,而他也不可能撇下这里的一切随我回到委羽山。
既然在一起的时间这样有限,又为什么不抓住机会多享受一些他的温柔与爱意。
这样想着,似乎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我都能坦然相对,于是日子过得越发畅快许多。
我在离开委羽山时,虽然瞒住了所有人,却留下了自己的式神注意各方动向。目前收到的消息,仍然是一切没有丝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