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说,他失手……跌了药碗……”
慕容泓恪一阵无名火。
“告诉他,朝贡的江南蜜饯,二十坛长安酒都在本王这里扣下了,什么时候不失手了什么时候送过去。让太医院再煎一
碗,温得差不多赶快让他喝,再敢烫了公子的手就都给本王滚回家养老去!”
赌气一样的对话在冷酷的草原霸主和精明的第一楼容主之间诡异的进行着。
朝堂下的一干老臣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闲话家常,垂身拱手老神在在等着燕主吩咐完毕,继续威仪万丈的启奏国事。
饶是赵桓微和颜歌离见多识广,也听得瞠目结舌。只有曾豫楚不动声色的挑了挑嘴角,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燕王。
小厮一见燕王动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公子还说……还说……若王动怒,就说这是他求燕王的最后一件事,万
望燕王成全。”
天园的水榭廊台,像极了赵桓微的锦兆宫,李容静的住处,竟与赵桓微的住处丝毫不差。
饶是真正的赵桓微进入天园时也不禁一惊。
李容静躺在卧榻上,一条极薄的丝被搭在身上。转头看见小厮带着两人进来,微微一笑。
颜歌离是毒药师,只略通医理,但见李容静苍白着脸神情憔悴,便一阵气恼。他几步走上前,抓起李容静露在外面的一
只手,按住脉,却只感到一阵沉浮的脉音,恍恍惚惚,若有似无。
“容主,你的武功……”颜歌离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父亲是医圣,母亲是毒后,七岁那年惨遭变故,被李容静救回
来,像亲弟弟般对待。
颜歌离视李容静如兄,如今见他一身沉疾,绝世武功全都被废,不禁怒气冲天,红着一双眼睛,“我带你走,我去找我
哥哥给你医病……我……我要杀了慕容泓恪……”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噼噼啪啪掉下来。
李容静摸摸他的头,笑了笑,淡淡说道:“武功是我自己废的,天下再好,也非我爱;又不打天下,留着一身武功何用
。”
李容静顿了顿,微微扬起脸,平静的说:“颜歌离,曾豫楚听令……”
颜歌离一步退回,和曾豫楚一齐单膝跪地:“容主。”
“传天下第一楼众,尽心辅佐赵桓微,从今起,赵桓微身世下落列为绝禁,知情者,杀;泄密者,杀。赵桓微以沈璧泱
身份接管天下第一楼。若……”他闭上眼睛,“若他爱上慕容泓恪,便叫燕主入赘天下第一楼……”
将心爱的人拱手交出,心会痛,然而如果他们相爱,我李容静愿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成天公之美。
“歌离……”李容静的声音弱了下去,他疲倦的闭上眼睛,“我有一封信在非颜将军那,你去取来,上面的事要一件不
差办妥当,切不可让第二人知道。去吧,我累了,要睡了……”
第十二章:忘川水
赵桓微和曾豫楚被安排在别馆。颜歌离来到非颜的住处。
青青的小瓦,简单的屋舍。非颜坐在桌旁,桌子上一封金漆封好的信。
丹凤眼,漆黑的头发,朱红的唇,似曾相识的面庞。颜歌离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不由自主冲对面的人点头一笑。
非颜递过信:“他给你的。”
颜歌离拆开信,雪白的信笺,印着天下第一楼的红印——绝禁之信,过目后立刻焚毁。
“歌离,第一件事,若我猜得不错,你眼前站着的人应该就是颜凤洄。你们互相寻找了十年,累了吧。从今往后好好跟
着他,不要再哭鼻子了。”
歌离一怔,握信的手微微颤抖。急忙继续看下去。
“其二,赵桓微天生心弱,你父亲颜神医曾经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岁。可是,我找到了能让他长命百岁的方法。
你还记得忘川水么,用忘川水冻结身体,长睡不醒,身体不腐,若是至亲之血,心脏便能换给他。
我的这颗心便是留给我弟赵桓微的。
父亲死前叫我保他一生平安,你看,有多难。所以,你也要好好珍惜颜凤洄……”
颜歌离顿觉眼前一黑,天崩地裂,整个世界一片昏暗。
忘川水性似水银,普通人喝下即中剧毒身亡。但是毒药师颜歌离却发现,只要先服下药引,再用特定的方法溶解忘川水
饮下,经过七七四十九天放血,忘川水的药效就可以显现出来。
他还记得,自己那么开心地告诉李容静,李容静也是笑着说,小离最厉害了。
可是三天后,李容静和那瓶忘川水都消失了。
“凤哥哥,你救他,你救他……我把命给你,你救他……”颜歌离泣不成声,跪在地上拽着非颜的衣襟一遍遍哭喊,“
是我害了他……是我……”
非颜听到他喊出一句“凤哥哥”已是一惊,待瞥到信上的话,更是七分了然。他抱起颜歌离,轻声说道:“别怕,离儿
,我们一起去看看。”
非颜带着颜歌离匆忙赶到天园。
李容静在慕容泓恪怀里沉沉睡着,一旁一个胡子花白的御医正在给李容静诊脉,颜歌离一把拉开那个御医,红着眼睛说
:“哥,你救救他!”
“什么事?”慕容泓恪沉声道。
非颜单膝跪地,呈上刚才李容静的那封信,低声说:“请王上容许我为质子诊治。”
慕容泓恪看着那封信,脸色惨白:“不可能。”
李容静每天的饮食起居都有人一五一十向他汇报,他不信李容静能在自己身边喝下毒药,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非颜轻轻掀起李容静的袖子,手臂上端,纵横交错着刀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触目惊心。非颜皱皱眉。
四十九道。
李容静不会再醒过来。
颜歌离颓然坐在地上,喃喃道:“药引,漠北熊胆两钱,天山雪莲一钱,碧瑶池紫丹罗三钱,长白山红参五钱,鹿茸一
钱,西北泽国百色花一钱,洞庭潇水。你说过,这么苦的药引谁喝得下……你骗我,你骗我……梅花初雪,能融忘川水
,放血七七四十九次……你说过,这么痛,谁会这么傻……你个傻瓜,你骗我……”
一字一句,慕容泓恪听得明白。
望着怀里的李容静,慕容泓恪轻轻说道:“李容静,你有多狠,才会让我亲手喂你喝下毒药……”
他想起李容静喝下药引时,倔强的说着:甜的。
他想起那夜,天园里清逸绝伦的青衣,在月色下问他:慕容泓恪,你爱我吗?身旁梅花纯酿,酒香妖冶。
爱得那么深,那么绝望。
是慕容泓恪亲手推他入深渊,而他却在这盘棋落下最后一子时,杀尽天下。
终于知道何谓痛,那是满心的撕裂还要扼住灵魂生生窒息。
李容静在慕容泓恪手上沾满自己的血,在慕容泓恪心上烙下自己的名字。一生一世,却卑微的不带一点痕迹!
李容静,你竟真真认定自己,一定不会有被人爱上的一天么?
第十三章:同根生
李容静睡着,心满意足的睡着,没有任性倔强的神情,没有痛楚时隐忍着微皱的眉。
一切都如他所料,字字中的。
算尽天下,也算尽了慕容泓恪。
慕容泓恪抱着他,感到他的身体正在渐渐变冷,一层层的锦被,却阻挡不了那渐渐消逝的体温
“没用的,”颜歌离哑声说道,“身体会渐渐变冷,像死去一样,唯有那颗心还跳着……”
慕容泓恪对非颜说:“带你弟弟回去,想尽一切办法,必要救李容静的性命!”
“臣下遵命。”
房间又空荡荡的,只剩下慕容泓恪和李容静。
环顾四周,陌生的刺眼,一切都是按照赵桓微的喜好布置而成。想李容静住在天园的这些日子该有多么难过。
慕容泓恪吻吻他的额头。带着淡淡香草味的面颊,温润冰凉。
“容静,我带你走走好么?”
茫茫草原,接天连碧的世界,远处飘渺的歌声响起,却再没有人在怀中低声和着。
回来时,天园里的布置焕然一新。
李容静常在慕容泓恪寝宫赖着的天蚕丝被,他极爱的雪宣,他喜欢的香草熏和色彩艳丽的长衣……所有的东西都着尽李
容静的色彩。
可是他依然睡着,不肯醒来。
李容静为桓赵微而生,为赵桓微而死。
十年心血,顷刻拱手相让,竟无半点犹豫。
没有了先皇宠爱的九皇子赵桓微,天下还有富可敌国的第一楼楼主沈壁泱。
没有了容主的暗中相助,还可以有江湖第一楼无数高手的誓死效忠。
再送上自己一颗心,一个爱人。
万般呵护,万般宠爱,万般退路。
真真做尽天下好人!
可这天下,又哪里找得到一个李容静?
天下第一楼接下成立以来最大一单生意。
燕主慕容,千万黄金,只为探得一人身份。
朝堂之高,江湖之远,皆是震惊不已。
每个人都在猜测这个人是谁。是男,是女,或敌,或友。
能让冷血的草原霸主不惜涉足江湖,掘地三尺也要探查清楚的人,究竟有何魅力?
有人说,那人是连燕主都忌惮三分的神算诸葛。沙场相见,燕主引为幕下之宾,极尽笼络。燕主欲带他挥戈南下,再取
中原三千万里锦绣山河。
也有人,说那人是冠绝尘世风情万种的湘水神女。饶是冷血无情的草原之王也为她痴迷不已。
还有人说,那人其实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吸引了燕主的注意,却始终不能相爱。
世人将那个神秘的人和燕主的故事演绎的轰轰烈烈,北疆的草原上,真正的主角却在树下孤独的沉默相拥。
衰草连天的日子,慕容处理完军机琐事,便搂着容静躺在树下。一封一封的,拆开从天下第一楼和花落手里传来的密函
。
第一封函,七月初五。
短短几个字,记着那个叫李容静的孩子的生辰。
第二封,前朝将军李勖和宰相之女沈清石青梅竹马的爱情,因着帝王的强势介入成为注定的悲剧。
甚至那个象征爱情的小小结晶,李家长孙容静,也只能孤独的生活在暗无天日的世界。
没有人知道容静的存在,他的出生,成长,都成为不能说的秘密。
接下来的密函里,四岁的小小容静带着全族的赦书第一次走出边陲的平凡院落。在这庭院里,独自抚养他三年的父亲飞
将军李勖自裁于此。鲜血溅满朱墙庭院。
那一天,正是容静的生母,赵成宗的爱妃沈清石生下赵桓微的日子。
第四封,
第五封……
草原的青碧渐渐变成枯黄,慕容也看着他的小小容静慢慢长大。
看着他每一天,每一夜,独自刻苦的学习,训练,努力的周旋于皇宫和天下第一楼。
第一次为赵桓微挡下密谋的暗杀;第一次替他喝下有心人送来的鸩毒之酒,第一次受伤,第一次生病……慕容泓恪一字
一字看过手中书函,耐心的一点点抚过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赵桓微看到李容静时只有满眼的陌生迷惑,明白李容静与赵桓微相似却永远不相同的寂寥的神色。
这个人是赵桓微的影子,是他的替身。他只能永远躲在暗处,却要替赵桓微挡下所有危险。
血统高贵的弟弟,永远不知道同母异父的哥哥的存在。
他们,本应是同根而生。
第十四章:定风波(完结)
枯草落霜时,慕容泓恪接到最后一封密函。
天下第一楼的火漆红印开启,里面是一页泛黄的天徵帛,工整的篆体小楷旁赫然盖着朱红的龙印。
那是一封皇帝与臣子私定的赦书。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
李氏誓永世效忠大宋。长子容静除宗籍入为暗侍,保九皇子赵桓微一生无忧。如有不逮,以谋逆犯上论处,罪诛全族。
罪臣李勖当革兵权,自裁以谢天恩。天恩浩荡。
天恩浩荡。多么讽刺的四个字。
天恩浩荡,以一族做要挟,抹杀了一个人的存在,绝断了两个人的幸福。
慕容泓恪将那张盖着帝王朱印的赦书投到火里,看着它一点点燃尽。纸灰化作黑色的蝶,煽动诡谲的翅,腾空而散。
李容静,从此这世间,再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你。
半月后,非颜跪地:“臣有办法让质子醒来……”
先喂下所爱人的心头血,可恢复身体温暖;然后喝下漠北大寒时节的雨水便可苏醒。
所有人都沉默了……
漠北的冬天很长,万里飘絮,草木皆冰,没有人听说过,那样的季节会下雨;纵然大寒真的下雨,要取慕容泓恪的心头
血,也无异于要他的一条命来。
慕容泓恪轻轻替李容静理顺早已太长的青丝:“我的血给你,这是我欠你的。”
匕首插入心脏,鲜红的血涌出来。慕容泓恪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喂下一碗给李容静,他的身体竟真的变得温暖柔软。
曾豫楚带着赵桓微回去天下第一楼。赵桓微临走前,郑重说道:“哥,现在换我帮你打理天下第一楼。这是你的心血,
你还要看着它在你手中继续壮大。没有你的心脏,我也会好好活着,等你回去。”
颜歌离留在漠北,留在他哥哥身边,尽心照顾着李容静。
慕容泓恪一直在病床上休养到第二年春天,每天打理完朝政便是倚在床头搂着李容静说说话,抱着他出外散散步。
李容静还是任性的安静的睡着。
第七个年头。
大寒夜里飘起了毛毛雨,转而大雨滂沱,雷电交加下了一夜。
老人们都说,这样反常的天气,必是有天星下凡。
次年冬天,一场大雪夹着风暴,像漠北最常见的冬天,所有人都被困在自己的庭院里。
李容静在火炉旁,裹着银狐披风,读完了一卷《荡寇志》,终于忍不住刻薄道:“燕王就准备一直住下去?”
“是啊。”慕容泓恪趴在李容静的睡榻,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容静不敢祸乱朝纲,敢问燕王欲在天园住到何时?”
“春暖花开。”
“好!青绿之日,容静亲自恭送燕王!”
慕容泓恪摆摆手,一旁的花落上前一步:“今春雪融,质子随燕王东南皇陵龙脉祭天,居东山离宫。”
“慕容泓恪!”
燕主欺身上前,笑声软语化了天寒的雪,满室春光融融。
夜半时分,李容静起身披衣站到窗前。
风雪已停,镜湖冰封。一地的厚重雪白碎如月光,幽幽的照亮天地。
没有人知道,沈贵妃病危之时曾与容主密谈。
那是李容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生下他的女人。
沈贵妃临终只留下一句话:他是你的弟弟。
只那一句话,李容静便已经知道,面前这个面容苍白却仍旧美艳高贵的女人,已经不再是那个曾经被父亲唤作清石的单
纯女子。
她只是帝王宠爱的沈贵妃。
一生的宫廷权势倾轧,足够磨灭人性全部的美好。只有已经不相信亲情的人,才会用血缘一遍遍提醒羁绊。提醒自己的
另一个儿子。妄图用这种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换取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