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了一下。他眯起眼睛去找邵真,只见他穿着一件短大衣,下身的裤子紧绷在腿上,双手插在前衣兜里,无比的闲适安
宁。
聂加歪着头欣赏了邵真侧面的剪影,第一次发现他的腿又长又直,个子又高,轮廓也是美男子的形象。——这样的孩子
,聂加忍不住想,真是美好!可是和自己又有什么瓜葛呢?
寒夜里的海边温度很低,那个冒充头头的家伙被几个人合力推进了浅岸,每一次浪花打上来,他赤着脚,都要经受一次
全身上下的透心凉。
聂加小心的抿了一口热汤,气管被温暖的同时,肺里也在叫嚣着。——他如今的身体吹不得风,否则动辄就要发作哮喘
。
他躲进车里想靠一会,早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这个预兆很不好,他下意识用袖子护住口鼻,第四个喷嚏打出来的时候气
管已经不堪重负,隐隐发酸紧绷,像要爆裂,又像要浓缩成一团。
聂加对待病痛虽然还有一种坚韧的抵抗力,然而他这一个冬天几乎都在疼和酸软里度过,早早就生出了一层畏惧来。—
—堪勘忍了一会,他突然想念自己房间里的那台氧气机,以及柔软的大床。
意志一旦薄弱下来,潜伏在四肢百骸的病气立刻就吞噬了他,聂加茫然的按住了胸口,用仅有的力气对司机吩咐:“叫
他们上车,咱们回去。”
至于那个还在海里与风浪斗争的家伙,阿山如果不在乎,他是无所谓的。
54.
审讯袁嗣着实费了一点周折。他牙口硬,心肠也够坏,几次三番拷打也只问出零碎的一点边角,毫无用处。
聂加一贯的睿智也排不上用场了,他让邵真悄悄带了叶腾去慰问,传回来的依旧是几句废话。
对于自己人的背叛,邵真见得少,虽然一直受聂加提点,心里的那根弦终究没有响起过。他看着袁嗣窝在阴暗潮湿的房
间里,听见人的脚步声就要下意识缩头缩脑,几乎就要心软的放了他,然而不行,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仇恨,有些事还要
聂加做主才好。
此时的聂加靠在金丝绒的椅背上,着装上还是出门时候的打扮,满身的风霜意味之余,竟也有一种疲惫的绵软和温柔。
聂加享受着来自邵真的目光,双手搭在肚子上,无比的放松和愉悦。不知过了多久,聂加突然道:“不用问了,你今天
晚上准备一下,明天去会阿山。”
邵真不假思索的点点头,接着张了张嘴,似乎是有话要说。
聂加有所感应的扭头看他一眼,微微笑着,那笑容仿佛深秋湖泊里投注的石子,一层层化开了涟漪。
他说:“你是不是想说,为什么我确定是阿山?”
邵真略微迟疑,只觉得被他的目光看透了一样的全身刺痛。然而一秒过后,聂加又满面带笑起来。
他说:“看来我真是选错了你,这件事一结束,你就退出来吧!外省那里我留了钱给你,还有几处房产,下面的人你挑
几个得心应手的带过去,好好保重。”
邵真一愣,身体里立刻像有什么出口被棉絮堵住了,往外奔流的涓涓声,不是水也不是血。但是疼痛是显而易见的。他
恐怕很难在自己走和聂加走之间做出选择,他更期望的是死在聂加的枪下,然后永远的阴魂不散,一直陪伴着他。可是
现在看来,这也是奢望了。
聂加又歪着头看了看他,像是想要留住或者锁定什么,然而那一眼过后,也只是冷淡的一句:“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
******
阿山第一次陷入空前的绝望里了。
他预谋的事情从暗杀苏润西开始,一直有人可以利用。然而事到如今,似乎大家都避开了他设下的陷阱,甚至还在他逼
不得已的夹击下替邵真围堵了一回彭道承。
这在以前,简直是致命的错误,当然了,现在他的处境也很棘手。
他没想到的是邵真竟然可以迅速掌握他的行踪,以及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先冻结了他和袁嗣的联系。这种速度和
手段简直太可怕了。
对于直面这样的敌人,阿山考虑再三,还是定了约见的地点和时间,然后就钻进被子里睡了个昏天黑地,他想,最糟糕
的,我也要吃饱喝足了,至于生死,那是排在后面的事情。
道上的人都知道,邵真一贯的为人是从来不讲排场的,然而这一次,却是足足出动了几辆汽车,前呼后拥的出来一群人
,个个面无表情,神情肃穆。
阿山向车子的尽头探头探脑,半天,才指着一个刚下来的高个子男人惊叫道:“彭道承?”
彭道承似乎也看见了他,立刻对他点点头,甚至还兴起的挥了挥手。
阿山满头黑线的指着他的鼻子:“他怎么在这?”
邵真淡淡看他一眼,转身朝聂加伸出手。——从市里开到这,起码也过了一个小时,聂加在充满暖气的车厢里昏昏欲睡
,这时候车子停下,他腿上还在发软,全身仿佛在热水里蒸过一遍似的潮热,很不舒服。
于是车门一打开,他几乎立刻就把头歪在了靠背上,一动不动的看着邵真,一字一顿道:“把还在发傻的那个家伙拎进
去,我没力气和他在这说话。”说着指挥邵真抬高了自己的上身和腿,把他一路抱进去。
阿山看着来不及清点就浩浩荡荡朝他简陋的木屋进发的这一群人,忙不迭一溜烟跑到了前头,向后面还在前进的保镖们
一挥手,道:“好了,里面太小,你们还是站在这的好。”
彭道承闻言一点头,把插在裤子口袋的手又拿出来晃了晃。
手下人立刻应声止了脚步,戒备的盯着阿山。
阿山并不怕人看他,甚至也不怕谁突然放他冷枪,事实上,他是相当享受这种三头对峙的感觉的,于是他三两步赶上了
走在后头的彭道承,朝他眨眨眼睛:“你怎么和他们在一起?”
彭道承嘿嘿一笑:“没办法,老子有把柄抓在那个病秧子手里。”
阿山还没来得及想能让他惟命是从的把柄是什么,木屋里就传来一阵激烈的响动。——他和彭道承快步跑过去,只听聂
加牙齿打颤中的怒气逼人:“你他妈离我远点,别碰我!”
邵真的手还茫然的抓在空中,看见他们站在门口,立刻尴尬的向左右看了一眼,而后终于又恢复了以往的面无表情。
聂加微微喘气,按着胸口的手轻轻发抖,半晌,才找到屋里仅有的一把凳子坐下,示意道:“都坐吧!”
彭道承的目光还在邵真和聂加之间转来转去,阿山倒是识相,立刻往床上一靠,然后招呼彭道承:“你不来?”
聂加头也不抬,只用脚尖轻轻点着眼前的地面,而后笑起来:“彭哥手里没抱着人,想必不习惯,这样吧,我找个人进
来。”说着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淡粉色的指甲在顶端闪闪发亮,十指终于碰到一起的时候,让人感觉那粉红色的亮光
闪了闪。
应声进来的是个矮个子的男孩子,脖子上扎着围巾,秀气的一张脸雪白粉嫩,聂加走过去,轻轻一掐,呵呵笑道:“真
的可以拧出水来,你们信不信?”
彭道承本来背对着门口,这时候转头看去,几乎是马上就变了脸色。
聂加在那个男孩子的脸上又摸了一把,而后凑到鼻间嗅了嗅,还不待他做出什么伤害人的举动,邵真立刻迅速拔枪对准
了那个男孩子,枪声响起,男孩子摇晃了两下,口腔里开始连续不断的涌出鲜血,接着停止了呼吸。
聂加愣了愣,看着自己指尖发了一下呆,似乎是在留恋刚才停留在上面的温度。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很平静的让人把那
个尸体拖出去,远远地扔了。
这屋里的其他两个人还在震惊中不能自拔,好半天,阿山终于咳了一声,伸出大拇指朝邵真点了点,满脸的不知所措:
“哥们,你太牛了!”
邵真还是低眉顺眼的不说话,闻言挑着眉毛扫他一眼,完全是'我今天很不在状态,别惹我。'
彭道承气得全身发抖,指着聂加半天,才辛苦的蹦出几个字:“你你你,欺人太甚!”
聂加笑起来,他今天似乎心情极好的样子:“彭哥,不过是随手杀了小幽的孪生哥哥而已,你叫什么?”
“孪,孪生?”
聂加自从进门后第一次正眼看了彭道承,但是眼神里是很微妙的一丁点鄙视,彭道承张口结舌一会,面对着聂加白瓷一
样的脸,往日的情意放电影一样自动播放起来,情不自禁的就要解释:“你别误会,他就是我一个暖床的,这不是你不
在,我拿他充数吗?什么时候你回来,我一定……”他那个满腔温情还没发表完,就看见被聂加堪堪挡住的一片衣角,
轻轻动了动,而后是一个清隽的男孩子慢慢探出脑袋。聂加低头拍拍胸前莫须有的灰尘,对身后说:“你都听到了,小
幽!”
小幽一动不动,仿佛蜡像一样定在原地。——这样的见面无疑抹杀了彼此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小幽在来的路上还在想,
要怎么求情才能保住彭道承,又或者两个人一起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然而彭道承一转头就攀上了别人,他的爱在对方
那里得不到回应,只是化作了多余的一条尾巴,让人笑话而已。
聂加招手让人把小幽带走,这样的冲击已经足够了,他不在乎谁的衷心,可是也看不得谁对谁死心塌地,即使在爱情里
,友好和真诚也应该是有限的,过多的就碍了他的眼,让人讨厌。
屋里又恢复了短暂的安静,彭道承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样失魂落魄。阿山长久的盯着屋门口来不及擦干净的一小滩血迹
,突然问:“聂加,你到底是谁?”
聂加还在捋貂裘大衣胸前一小嘬突起的绒毛,闻言似乎是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云淡风轻的感觉像是听到了一个并不
好笑的玩笑。
反倒是邵真后背僵了一下,挺直了。
阿山狠狠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汹涌的扑上来,像是一团火:“你是谁?”
聂加这回好歹慢条斯理的停了动作,犹豫着什么似的,半晌,终于说:“邵真,给我来点水。”
说着果真喉咙发痒的咳了几声,并一度弯下腰去。
55.END
聂加不知道一个人的自尊从高处摔下来能摔成几半,他知道的是有的事坚决不能说,把那些高于生命的东西都丢掉了,
他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喝完小半杯热水,转而对阿山微微一笑道:“我是谁不重要,你是谁倒是很让人感兴趣。”说着上上
下下仔细打量了他一遍,用一根手指虚点了他两下,说:“彭哥是这里面最无辜的,你借他的手杀了苏润西,这么大的
一个忙,他都帮了,你准备怎么报答他呢?”
阿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聂加与他对视,这确实是一场智者之间的争斗,他在顺泽这么多年,唯一可以算作对手,并且旗鼓相当的,也只有阿山
了。
“我不知道,你在挑拨我和彭哥关系的时候隐藏的还很完美,可是接着你就把我送给了邵真,说实话,这个点子真不怎
么样。两个男人为了争一个男人,结果永远只有一个,不管喜欢与否,即使是为了面子,也没人愿意放手。这样说来,
他们矛盾激化,你适时的推波助澜,利益自然就进了你这个第三方的口袋。”
阿山目光闪了两下,突然恍然大悟道:“所以临时让我和大关去国外的主意,也是你出的?”
聂加不置可否,反倒是彭道承笑了笑,说:“我和聂加堵了一把,看你是自己人还是外人,结果证明,我输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很多事都挑开了那层面纱。当初阿山怂恿彭道承杀苏润西,不过是想看两虎相斗,他收渔翁之利。
他不甘愿屈居人下,便弄出这些滔天大狼来。好在聂加足够聪明,顺泽的那点水,混了清了,谁有这个本事插进一脚,
他都掂量过。
至于袁嗣如何暴露,还是在于聂加第一次试探着问他,是否有邵真犯罪证据的时候。袁嗣当时表现的恰到好处,对他的
提问将信将疑,并没有多说什么。然而越是这样,聂加越肯定他心里有鬼。
以苏润西对袁嗣的了解,他的恨一日不曾消散,不借机报复,拉邵真下水,这简直是最不完美的假象。袁嗣始终是太过
于睚眦必报了。
阿山沉默良久,脸上线条还是一贯的柔和,他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脚,似乎已经做好了大势所趋的准备,然而一站起来
,竟又是颇为得意的神色:“你说的真好,不过没有什么用了,今天大家都要死在这,谁对谁错还重要吗?”
聂加抬眼看他一下,又看一下,也笑了:“哦?东西你安在哪里了?墙角还是在地板下面?我真可惜你这么没有创意,
难道就没有更快速的办法了吗?比如,这样!”没有人看到聂加是怎么走过去的,事实上,他身虚气短,不良于行。然
而当一把锋利的尖刀划开了阿山脖子上的动脉时,来不及惊恐赞叹,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淹没了他。
而后聂加也对自己的粗鲁感到抱歉,他放开阿山,任由他倒在地上抽搐,自己则尴尬的又慢慢坐回到小椅子上,垂下了
眼睛。
阿山死了,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极尽扭曲狰狞的,死不瞑目了。
聂加坐着缓了一缓,往家里拨了一个电话,他命令手下拿绳子套好了给袁嗣送去,时间上不要耽误,利落点。
接着便十分虚弱的站起来,一路走到了门口,被一个有眼色的手下扶着,坐到车里去了。
邵真还在对袁嗣的处置心有余悸,对于隐藏在茶色玻璃下的那双眼睛便下意识的不敢对视。聂加也不强迫他,很有耐心
的等了一会,便吩咐司机开车。
彭道承仍旧坐着,他变换了几个角度去看阿山的尸体,这个小木屋已经被血腥味填满了,呼吸间都是亡灵的味道。
彭道承抿着嘴唇,想起自己生命中过往的这些人,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等到他能站起来,也愿意拭去自己
眼角的泪水,正对着木屋的公路前方突然窜起一声巨大的爆破。
邵真看着迅速燃烧起来的熊熊大火,没命的开始向前跑去。彭道承跟着他,最后见到的也只是倒在路边的几个破碎的汽
车部件。
聂加预料到了一切,除了自己的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