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境的入口。
巨大的石碑上被雪糊了一层冰。
白雾已散,路旁挂满了红色的大灯笼,用金色的字体写着一个个的“囍”字,绵延着向内深去,在茫茫一片银色中显得
格外刺眼。
乱雪生天际,寒风更煞人。
红尘举起袖子挡了挡,眉毛、头发上已结了薄薄的一层霜。
往里望去,地上的雪平整而干净,似乎从未有人到访。冬风冷冽,卷着雪瓣如刀割般在谷内回荡。
这是红尘第二次见到忘川境的大变样,却无可奈何的想到了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只是这次他穿过这遍满白雪的山谷,不
会再有世外桃源般的景色和那个银发的小男孩。
沿着挂满灯笼的路走去,不多时,宏伟的逍遥殿慢慢的显了出来。
门前浮雪。
依旧有侍女穿梭其中,也许是天气的关系,偌大的逍遥殿显得格外的冷清。
红尘不过才离开了几天,再来这里已经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穿过大殿、回廊、假山密林,红尘在浮生阁前停下,犹豫了半晌,才上前叩了叩门。静了很久,却始终不见有人来开门
,他往前推了推,“吱呀”一声,随着门的打开,灰尘也瞬间散了出来。
红尘眯着眼睛咳嗽了两声,用手挥了挥。
迈过门槛。
房内的摆设还和以前一样,只是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似乎很久没有人住过,也无人打扫过。红尘深吸了口气,从房内退
了出来。
“连公子?”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有些惊讶的声音。
红尘蓦地转过身,端着衣服的凝书一脸诧异的站在那条似乎是新修的小路上。
“凝书?……忘川呢?”
“主子他……”凝书头垂了垂,道,“连公子还是不要去的好,主子现在不想见您。”
“不想见我?”红尘笑了笑,“没事儿,你就告诉我他在哪,不用他见我,我去见他就可以。”
“主子在新建的忘生阁。”
凝书指了指身后的小路,迅速说完这句话,抱着衣服擦过红尘的肩跑开了。
忘生阁?
红尘心里一紧,快步走去。
要说忘生阁是座金屋也不为过。
屋内屋外装饰的极尽奢华,红尘不禁咂舌,人界的皇宫也不过如此。
乌木门大敞着,左侧是一个架子,上面摆满了金银器玉,但最惹眼的莫过于坐在正对门的椅子上的一对男女。
男子银眸银发,及地白衣,惬意的斜靠在椅子上,女子着束身紫红长袍,面容瑰丽,坐在男子腿上嬉笑,两人你来我往
,好不亲昵。
红尘当场傻眼。
听见动静,两人停了下来,忘川抬起头看了红尘一眼,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女子嘟了嘟嘴,在忘川身上蹭了蹭,嗲声道:“忘川~~~这是谁呐~~~?”
“额,我是……”红尘抓了抓脑袋,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兄弟?恋人?
忘川拍拍女子的腿,眉宇间满是宠溺:“欲儿你先出去一下,我跟他单独谈谈。”
“不要嘛~~~”那个被唤作欲儿的女子不高兴的扭了扭腰,“人家要跟你在一起~~”
红尘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更要命的是忘川居然还很配合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了半天,那女子才不甘的一步三
回头的走了出去。
我了个去的,你他妈又不是生离死别,不舍个屁啊。
红尘差点对着她的背影骂出来,忍了很久才消下气去。
“连公子有何贵干?”忘川用盖子拨了拨杯里早已凉透的茶叶。
红尘指了指女子离去的背影,问道,“她是谁?”
忘川笑了笑:“我未婚妻。”
一头冷水浇下。
哗,红尘被浇的晕头转向。
“你骗我……”红尘呼了口气,眼神渐渐沉了下去。
“我没骗你。”忘川说。
“你说你只是回来处理点事。”红尘咬了咬下唇,企图抓住最后一点希望,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
“是,我是回来处理点事的。”忘川伸手扶住红尘,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红尘心跳骤然加速,忘川眼睛一弯,“婚事。
”
忘川拉过红尘的手,一个冰凉的东西放在他的手心,红翡额坠。
“华忘川!”红尘甩掉忘川的手,愤怒道,“你什么意思?!玩儿我?”
忘川脸色一冷:“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红尘气得浑身颤抖,在大脑未作出反应之前,一巴掌已经甩到忘川脸上,“这婚你他妈要是敢结,
以后别说老子认识你!”
忘川偏过头去,左脸立刻浮起一片红色,他低笑一声:“你走吧,不认识,也好……”
“你……”红尘本来有些愧疚自己下手太重,闻言重重的哼了一声,“你好样的!为个女人连兄弟都不要。”
“你不是我兄弟。”忘川抬起头来,淡淡道。
红尘眼眶一红,却死命咬牙忍住。
“行,是我看错人了……”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红尘掉头冲出忘生阁。
温度骤然降下,漫天的雪花在空中旋舞,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落在地上,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坑。
院中一个梅树,点点红梅开的正旺。
一个女子站在树下,墨发被寒风扬起,如此冷的天她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紫红色长裙,她看着红尘,嘴角似乎带着抹嘲
讽的笑。
红尘埋着头从她身边跑过。女子垂下头,红唇轻启,一句话传入红尘耳朵里,尾音却被冷风所覆盖。
红尘眼睛蓦然睁大,慢了两步,满目的雪景有一瞬间的眩晕,他捂住耳朵,向外冲去。
“谢谢你救了我,也毁了他……”
雪似玉尘落无声。
第十八章
一个行人过去了……
一辆马车过去了……
一个小贩过去了……
红尘坐在茶楼上,点了壶西湖龙井,跟喝白开水似的往下灌,双目无神的看着下面来往的路人,一瞬间觉得自己和他们
格格不入。
他本来不喜欢喝茶的,又苦又涩,和香味醇厚的酒根本没法比,但几天前从忘川境回来,他突然就开窍了。
“哎,世事难料啊。”红尘举起茶壶就往嘴里灌。
“救命啊~~~救救我们~~~”
正当他兀自感慨的时候,楼下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片呼救声,红尘探头向下张望,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一跛一拐的逃来
,满目惊慌,其中还有抱着小孩儿的妇人。他身子往前探了探,在那群人的身后,有一队官兵,举着刀企图将他们赶出
城去。
难民?
最近可没听说哪地方有灾有难的,再说朝廷也该有赈灾银吧。八成是又给哪个贪官吞了。
红尘蹙眉,足下一点,从楼上飞下去。
不要误会,他可没学过什么轻功,神仙嘛,能飞远程,进程也得飞。
“大叔,这是怎么回事?”连红尘拦住一个老人,问道。
谁知老人一见他,竟然直接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公子……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我们五天没吃
饭了,我……”
红尘蹲下身,扶起老人,老人却倔强的不肯起来,一个劲儿的磕头。
有了老人的带头作用,其他难民也纷纷下跪。红尘挺无奈的,他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真是病急乱投医。
“唉唉唉!”一个看似领头的士兵不耐烦的过来戳了戳他,“你干什么的?赶紧滚开,不然判你扰乱执法。”
“执法?”红尘冷笑一声,“把他们赶出城么?”
“干,干你屁事!”士兵被看的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又壮着胆子吼回来。
红尘有时候觉得,自己隐姓埋名低调做人的生活,是该改改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淀银子,放在那官兵手里,那人也知道
红尘不好惹,接了银子,脸立刻笑成了一朵花,点头哈腰的领着一帮下属开溜。
“你们别这样……”红尘叹了口气,“你们是从哪来的?”
“我们是从西北方的……”
西北方?
红尘一怔,接下来老人说的一大堆话他都没怎么听进去,据他所知,西北方的河流只有一条,还是那条打死都不会有人
相信它会决堤的,
——忘川河。
红尘吞了口唾沫,如果是的话,那忘川境一定出事了……不对,他们两个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想到这,红尘心里一酸,弯下身故作镇定的道:“那,那被救上来的人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
“哪有什么反应啊……”老人眼眶红了一圈,“掉进水里的人全死了,全死光了……”
红尘愣了愣,莫名松了口气。
“不是……”旁边一个少妇怯怯的开口,“我,我相公他没死……”她瞅了瞅跪在左边一个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壮年小
伙儿,哽咽道:“只是,只是他把什么都忘了……也许,是,是磕到头了……呜呜,我可怎么活啊……”说罢便哭倒在
旁边男人的怀里。
静默了半晌,又有人开口,是个小孩子。
“我娘也是……”
“我儿子也是……”
……
“全都,失忆了?”红尘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颤抖的不像话。
有大约半数的人点头。
“好……”红尘笑笑,将自己身上仅剩的银子掏出来,“虽然不多,也够你们应应急了,我去那里看看。”
“公子,你是说,去发洪水的地方?”
红尘点点头:“恩。”
“万万使不得啊!”老人忙上前劝他,“那已经是人间地狱了……”
“就因为是人间地狱,我才要去。”
这种事,韶璃从来不管,所以他也该担负起红尘仙使的责任了。
辞别了难民们,红尘当即向西北方出发。
问他要去哪,不知道,就是顺着去忘川境的方向,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在到达洪灾地区时,红尘还是免不了心里一
惊。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狼藉,洪水吞噬了房屋、田地,水面上漂浮着腐烂的植物,尸体,浑浊的水被鲜血染成了大片
大片的红色,刺目惊心,散发出一阵阵的恶臭。除了水流的声音,再无其他。
红尘站在半空中,施法止住了洪水的继续蔓延,屏住呼吸,逆着水的流向向上找去。
越往上,水就越干净,所以当红尘飞到那个山谷的时候,水已经清可见底。
灯笼还高高的挂着,只是已经残破不堪。
红尘深吸了一口气,站在谷口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掉头回去。
忘川河由忘川神使管理,若他想凭一己之力堵住决堤的忘川河,很难。如果忘川还有一点良心,就不会任由水继续决堤
下去。
在离洪水最近却还没有被祸及的小镇上住下来 ,红尘每日必做的事就是去检查一下洪水有没有退去,果然,几日后,
陆地慢慢露了出来,红尘一喜,当下动身去忘川境。
走到半途,突然被一个飞来的花瓣砸中。
王母急召,速回。
红尘翻了个白眼,随手将花瓣扔到一边,现在没什么事比他去忘川境更重要了。
第十九章
没有了白雾的遮掩,进入忘川境要容易的多。
翠色的草地上还剩下一洼一洼的水坑,一道绿色细流缓缓的淌过。
绿色?
红尘晃晃脑袋,再看去便什么也瞧不见了,全当自己眼晕。再往前走了一段,不远处似乎有一个人倒在地上,红尘一惊
,跑过去蹲下身,将他翻过来。那人脸色铁青,浑身冰凉,鼻息全无,隐隐有腐臭味传来,显然已死亡多日。红尘蹙眉
,魔界的士兵?
果然出事了。
路边倒着越来越多的士兵,其中还参杂着不少天兵,红尘却顾不上,埋着头死命往里冲。
他当然不会傻到去看有没有忘川境的人的尸体,都是死过一次的冤魂,再死一次怕是魂都没了。
站在逍遥殿前,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切完整的东西都被毁的不成样子,空空荡荡的逍遥殿除了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堆尸体外,再无其他。
“忘川!忘川!”红尘边喊边四处寻找。
没人应,只有回音在山谷内回响。
浮生阁、忘生阁、湖边……忘川有可能在的地方他都找了个遍,最后颓然坐在台阶上,拼命安慰自己,忘川没事,他一
定逃走了,却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忘川死了。
死?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红尘压了下去。
开什么玩笑,神仙会死么?不会。
红尘抓着脑袋把头深深的埋进膝盖中,可是婶婶说,如果神仙死了,就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对,王母!红尘猛地抬起头来,发生这么大的事,天庭不可能不知道。
他抬起袖子蹭了蹭红彤彤的眼睛,脚下一点,人已化成一道红光向天上飞去。
刚一到南天门,红尘就看见一脸焦急的王母娘娘以及她庞大的侍女队伍。
“小尘,你怎么这么慢!”
王母抓起他的手就往里面拖:“就差你一个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居然磨蹭到现在!”
“什么什么事啊?”红尘道,“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你啊,忘川他……”
话还没说完,已到了大殿。
神仙按地位的高低和文武之别站成两排,尽头是端坐在高堂之上的玉帝,身后两名侍女分持羽扇。
红尘刚一走入大殿,殿内的众仙家齐齐叹了口气。
玉帝道:“连红尘,你可知朕召你来所为何事?”
“不知。”红尘摇摇头,复又跪下,“小仙来此只为忘川一事。”
玉帝哽住:“那你还说不知?”
红尘愣了愣,垂下头去,不语。
“哎……”玉帝摆摆手,“你先起吧,今日朕与众仙家是为选出新一任忘川神使,此事本与你无关,朕念在你与华忘川
交好的份上,特宣你来。”
“忘川怎么了?”虽然早就知道,红尘还是忍不住问。
“忘川神使华忘川私自与魔帝结亲又于婚前反悔,丢尽我天庭颜面,念其已魂飞魄散,其余便不予……”
“不可能!”红尘打断道,虽然说得是事实,但是玉帝的叙述角度一定有问题,这么一来,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忘川了
。
红尘吸了一口气,绝望的抬眼看了看玉帝,不管怎么处置忘川,他只确定了一件事,忘川死了,真的死了。
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了大殿,不管身后唏嘘声一片,他觉得当神仙真不是件好事儿。
出了大殿,红尘靠在门口的狮子像上大口喘着气,泪水模糊了视线,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