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炙骜——健硕的身躯显得勇猛果敢,流水般的金黄色毛发帅气地飘荡着——一头迅猛的兽,真正的炙骜
。
他降落在孟婆的身边,再次化身为那个守护的使者,唤道:“主人!”
果然,他是一个出卖者。
不,他唤她主人,他始终忠于他的使命,何来出卖?
天真的是自己,抑或孟乔生也天真了一回,假如他是带着恨意而来。
炙骜低声地向孟婆说着什么,不时地看我一眼。我回想着这一路上的情形,我知道,在这里,没有什么不相信。
“你失望吗?”我问孟乔生,炙骜跟了他多久,也许比我能想象的还要久,可是,炙骜不是他的。他只属于她。
“为什么要?他从来没有骗过我。”孟乔生嘴角动了动,对我说。
我哼了一声:“那是因为你心甘情愿被人牵着鼻子走。”
孟乔生笑着说:“你吃醋了。”
“我没有。我为什么要吃醋,我是为秦安来的,不是为谁。”
孟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炙骜站到了一边。孟婆以手为笔,画地为牢,炙骜乖乖困于其中,背对我们所有人,席地而坐,不复言
语。
“他们怎么了?”我问孟乔生,炙骜始终令人捉摸不透。
“接受惩罚。”孟乔生不知为何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好似炙骜的事跟我有关,却不打算和盘托出。
明明我才是棋子,为何处处显得我是关键?
“我不懂!”我大声说,“我不懂!孟乔生!我可以知道你的全部过去吗?你们可以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吗?”
“你都知道了,不是吗?你见到的一切,不管是梦或者不是梦,你都知道所有的事了。”孟乔生欲盖弥彰的表情分明就是说我所
知道的不是事实的全部。
“我来告诉你一些你还不知道的事吧!”孟婆喊道。
“你最好什么都告诉我!不然,不然我会毁了所有人!”我也喊道。
“你看,这才是真正的过去……”孟婆飞舞起衣袖,在空中抹出一幅幅的景象……(真相的帷幕)
她见过那个披着阳光出现的少年,她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笑容,但是,她却忘记了,彻底。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和容颜,在时空的变幻中越来越模糊,最后什么都消失,只留下空的心,装不进一滴水。
她再也没有去过那个遇见他的地方。她再也没有去过,就好像从来都不知道有那个地方的存在一样。有人夺走了她的记忆,让她
不知道自己为一个人大的笑容动心过。她日以继夜地读着经书,倾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脑海里空下来的那个地方,任它多
少经书都填不进。她知道有个地方空了,却不会知道空了的地方原来是什么。
有一天,有人提亲来了。她施施然面对,早已习惯了求亲的面孔,也早已习惯了拒绝。任他翩翩佳公子还是倜傥富少爷,任他痴
心妄想还是猎艳赏奇,她都一样地拒绝。没有太多的说辞,却毋庸置疑,淡然寡性的态度已经让求亲者望而却步。人们都说她不
属于任何人,或许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人间。
可是,沉寂了许久的家门突然又有了上门者。
那是一对年迈慈祥的老人,带着丰厚的礼品,殷殷地来为他们的儿子求亲。他们问起她和他们儿子的相遇,她摇头;问她可喜欢
他们的儿子,她摇头;问她可应允婚事,她依然摇头。对于她来说,这一对老人和其他人没有分别,为宝贝儿子梦想的女人低声
下气,而她,什么都不能应承他们。
失望是必然的,儿子从来都没有这样求过自己的父母,可他们却没有办法满足。经过多方打听,他们才明白自己儿子喜欢上的女
子异于常人,不恋红尘,不喜富贵,无欲无爱,少言寡语,只与一犬作伴,只点青灯读经——这样的女子,却是人间男子眼里的
仙女,却始终不能落地与之为伍。于是,他们回去把来龙去脉告知了儿子。儿子当然不信,那个女子,虽然一副茫然之状,却明
明眉目含情,那会是如此无情之人。他不信,又求着自己的父亲,再一次上门求亲。
她,不见。
他想,她不知道是他来了,才不见的。他给她捎话,告诉她,是那个在谧河边上的少年来实现他的诺言来了。
她,依然不见。
只捎话说,她不曾记得有过什么少年,也不曾记得她和谁有过约定,那个与他相遇相约的人,如果有,那也必是其他人,他,错
了。
他哀求着,想要见一见他的那个河边女郎。他跪下几乎伏地不起,父母愤然离去。
他的心慢慢燃起怒火,燃烧了最后的理智。他燃起火把,怒吼道:“出来!”
血红的眼睛始终没有等到他心里的身影。
“你是,但只是无知的人自作多情,你应该出来说清楚。你不是,你更应该出来说清楚,免得无知的人无法派遣苦闷。但是现在
是什么意思?想要我当一个杀人犯吗!”
他把火把投向隔绝了他和她相见的屋梁,火,开始蔓延,没有呼救,像没有对手的舞台,他只是演着独角戏,自己演完了,也就
要闭幕了。
失魂落魄的他回到家,就被囚禁了起来,耻辱和罪恶,让他失去了十五年的自由,和鲜活的灵魂。
她不能出去,不能见他。因为她心中找不到和他有关的记忆,也找不到他们之间有什么承诺。
脑海里有个声音,抗拒着他的哀求和疯狂的怒火。
她不认得他,不知道他的情从何而来,但听到他的呐喊,她的心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这不会没有原因,只是原因被淹没,抢
夺,不被还原为真想。
她欠他什么?
她伏在忠实的,唯一的伙伴身上,眼泪滴在它发光的毛发上,渗进它的皮肤里。它低低地悲吟着,只有它了解什么叫做悲伤。
在燃烧的熊熊烈火中,她没有死。她只是浮在空中,看着最后一丝火苗湮灭,青烟和灰烬随风而逝。
她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家,世俗的生活,还有梦中的少年。
她找到一处栖息之地,靠近传说中进入地狱的地方,那里,传说,有一种花,承载着人们的记忆,每一秒都有化开花谢。她寻找
过很多次,都没有找到那种花。她就是想找到那朵拥有她失去的那一段记忆的花,那朵花,关于一个少年,或许还有一个诺言。
她曾经想过,自己的命运,是否被安排了某种使命。她烦恼过,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她渐渐明白,她唯有等待,等待命运的发
生,等待命运给她一个交代。
有时候,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而那一个声音,总是会适时地出现,指引着她,指引着她,最终会走到真实的身旁。
她还有十五年的修炼,在这残垣断壁之间,春去秋来,刹那芳华。
她最终找到一朵属于她的记忆之花,找到了一个自己,另一个自己,一个自己的前生,没有华美的少年,那是关于她和另一个人
的承诺。
记忆之花,又叫失语花,因为得到它的人,总是悲伤得无法言语。
她捧着她的花,悲伤得无法言语,纵身跳进进入地狱的深渊……
他失了心,失了魂,失了父母的恩爱,浑浑噩噩过了十五年,直到年老的父母去世,终于没有人再管他,理他,记得他了。
但他还记得,一个地方,一把火,一座山,一道深渊,还有,一个女孩,他要永远追随。
孟婆收了那前世的幻象,孟乔生一脸悲痛。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就算我真的恨你,我也不会这样做!你是知道的,只是你不愿意承认,你真的是等了我十五年。现在,
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和我相认,或许,你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你知道吗?不被相认的感觉,痛过被欺骗,被玩弄……”
“每个人的记忆都会欺骗自己,你也只是把自己邪恶自私的那一面隐去,然后不断地告诉自己是别人辜负了自己。”孟婆的脸上
没有丝毫的责怪,她只有理解和宽容——我以为,那是连孟乔生,连孟婆她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着的爱。
“既然,这是你们两个人的恩怨,我想,我只是一个误会,一个多余。”我打破他们幽怨的对视。我和秦安,是不是只是观看表
演的闲杂人等?
秦安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已经看透我的内心。他向我露出一个凄惨的微笑——我,他的芊年,最后还是会带着她娇俏的身影,
让一颗心飞向别人。无论,他做什么,他都是逃不过失去她的命运。不过,他已然先让她先尝到了失去的滋味,他已失无可失。
我明白秦安的笑意味着什么,那是最后的纵容,最大的爱……
我用我这一路上剩余的所有力气,向他们扑过去。我不管前面的是什么,不管最后的神庙是否崩塌,不管他们惊恐的眼神,不管
地狱会不会因为我倾巢而覆,从此妖魔肆虐……
我只想和秦安一起,万劫不复。
为,这仿佛和我没有关系的故事。
为,再也回不去的人间。
没有谁阻拦我,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没有人在乎未来会如何。秦安敞开他的怀抱迎接我,他的微笑让我明白他一切的等待
就是为了这一刻。
让我们同归这万丈炼狱,不再分你我,恩怨,爱恨,不再纠缠前世之憾和未来之志,粉身碎骨和化为灰烬都是一样没有眷恋的结
束。
我扑进秦安的怀抱,在阴阳两隔,漫漫长路之后,我们,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爱是什么?
是放下一切的心与心的拥抱。
我热泪盈眶,在这阴冷的地方,泪显得尤其滚烫,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其实还活着。
我们瞬间随着崩塌下坠,我以为,已经无比坚信地认为,这就是我们的归宿。
一股强大的气流把我们拉了上来……
“这里是我的地盘,要生还是要死轮不到你们决定!”沉着浑圆的声音从黑暗中飘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也飘过来,看不清容貌
,因为浓密的头发几乎把整张脸遮住了。但他是威严的,有力的,带着某种让人畏惧的震慑力。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呼吸,我躲到
秦安身后,孟婆一脸谦卑,炙骜则在一旁呜呜直叫。
我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可怜,无所知,却有所畏。
他向炙骜招招手,炙骜挺起身体,骄傲地走了过去。眼里没有我没有孟婆没有孟乔生。
哼!哼!
我想笑。
我就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他们都知道我在笑什么。秦安扶着我颤抖的身体,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和炙骜没有交集
,他不知道炙骜骄傲的身影击中了谁的心,谁的心伤得最重。
30、双王怒
炙骜回到孟婆身边的时候,孟乔生一点也不惊讶,因为他知道炙骜真正的主人不是自己。可现在他和孟婆都大吃了一惊,闹了半
天,炙骜的主人,真真正正的主人,终极主人,另有其人。
这是单纯的阴谋还是复杂的陷进?只有这个被称作“双王”的人可以解答。坍塌的地方已经荡然无存,地下传来轰鸣声,嚎叫声
,被蒸发的冤魂的悲吟声。
“双王!”孟婆谦卑,虔诚地俯身跪倒,战栗地呼唤她的神。
双王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踱步而来,在孟婆跪拜的跟前停顿了一下,被头发遮住的眼睛没有看她一眼,然后走开了,朝我和秦安
走来。孟婆俯身在地,没有她的神的允许,她不敢动。
孟乔生皱着眉头,不忍心看孟婆。
我看着双王走过来,浑身战栗,和秦安紧紧依偎在一起,来对抗恐惧。
看着他越来越接近,我觉得呼吸愈加困难,在死人的世界里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也快要魂飞魄散。
可是我不能输,在一个连我想毁灭一切都不被允许的人面前,我不能输。
我闭上眼睛,抓紧了秦安的手。他的手冰凉,也许我再也不能和他在阳光下聚首,但是,我找到了他,他等到了我。我聚精会神
把自己飘飞的魂魄重新拉回自己的身体,这时候,谁都不可以离我而去。
他盯着我看了好久,看不见眼神,却有一股杀人的气势。
哈哈哈哈!
他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前俯后仰,好像看了一出万般搞笑的戏,好像我们都是他戏弄的棋子,浑然不知,自以为是。
他可以杀死我,杀死所有人,但我忍受不了他的笑,忍受不了他笑声里的嘲弄。他让我觉得愤怒,前所未有的愤怒。当我已经嘲
笑过自己之后,我不能忍受别人再次加倍地嘲笑。
哧——
我伸手朝他脸上抓去,他却早已料到我有这一动作一般,轻轻一滑就躲开了,指甲划过他的衣服,破碎的声音出乎意料。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我不但撕破了他的衣服,我的指甲上还拉扯到了他的肌肉,暗黑的血从他苍白的肉里渗出来
。他气急败坏地遮掩着被撕裂的部位,狂怒地喊着:“妖女!妖女!妖女!”
“这就是你的杰作!你看看!这就是你的杰作!”他指着我对孟婆嘶声裂肺地喊着。孟婆伏在地上,低低地抽泣,身体轻颤,被
压抑的哭声从地狱的土里传出来,像午夜的歌声悲吟。
好戏,现在才开始。
在很久很久以前,天地初定,人王产生,然而地狱之境缺乏统管者,以至鬼怪流窜到人间为恶,深以为患。天帝遂指派两仙下界
修行,冀由人道堕入鬼道。两仙下凡,以兄妹相称,初到人间,繁华红尘,目不暇接,流连不舍,几乎忘记自身使命。哥哥道行
稍深,尚能即使收拾心性,打坐修炼,而妹妹却已深陷红尘俗世,在人间恩怨中纠缠不休。哥哥不忍妹妹就此堕落,讨得天帝口
谕,抹除妹妹所有记忆,打入轮回之境,当再次转世为人,已然忘却前世种种。
人间鬼怪横行,统领地狱之使命已刻不容缓,哥哥等不及妹妹醒悟,只得留下拥有灵性的炙骜陪伴妹妹左右,自己舍身而去,整
治鬼道。为了防止妹妹再次被俗世情感羁绊,哥哥赋予炙骜随时抹除记忆的能力,以至妹妹无法记住她遇见的男子,无法发展触
动内心的情感,一直到修行完毕,最终选择自己的命运。
妹妹辅助哥哥管理地狱,井井有条,恢复了各方平衡,然两人终不再提往日之事,直到有一天,有一个男子,悲愤降临。
他不是以死亡的方式进入地狱,而是跨过生死之渊,成为半生半死之躯,历经火刑,受尽煎熬,在地狱见到了他一直追寻的女子
。前缘已无法续,他万般哀求,哀求她允他与她做一对鬼鸳鸯,她不能允。鬼界无情,有情则生异数,会毁坏平衡。但她心生愧
疚,遂取他和她各自的元神幻化为人,轮回于世,相遇相知相守在世间几年光阴算是补偿。她只允他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恍若的自
己和那个常常失神的女子谈着世俗的恋爱,在恩恩怨怨中靠近和疏离。她以为她补偿得了,他以为他接受得了。他应允了她的安
排,也想要看看一对男女怎样在爱恨中沉浮。假装那就是他们自己,她给了他一个伙伴——陪伴她已久的炙骜。知他孑然一身,
无所依托,炙骜跟自己最久最近,跟了他,就有了最坚固的联结,再也不怕半路丢失想要暖在怀里的让自己心痛的那个人。
这是一个梦一样长的的故事,我觉得自己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就像故事里的人一样,从来都不属于自己。
我和秦安,不过是代替他们尝试了一次爱情,如今期限已到,秦安猝死,我也跟着来到了这了结一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