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喊了句我的祖宗连忙跑过去把她拉起来,又给她拍干净身上的泥土草灰,把散乱的头发往后拢拢
「你看」
她转过身冲了楚穆喊
「你妹妹的眼睛,跟你多像。」
吴水便抬头看楚穆,一双边角上翘的眼,盈盈水光,天生就是含笑多情。
便说是四十年前,小乡里谁不知道吴家有个神童儿子,九岁的娃子聪明机灵得很,大人都常常辩不过他。就是赌徒酒鬼
的吴老爹,也会摸着肚皮说俺这辈子,就这个儿子最值。笑容都要裂到耳朵根。
吴氏那时还怀着吴水,盘算着怎么着都要让小山继续读书,养活新添的一张嘴还得多捡些山药卖。等生了娃就到瑞兽的
洞口拜拜。
然而不知撞了哪门子邪,变故突生。
一日放学已久小山还迟迟未归。想着这孩子从来都省心不会乱疯乱跑,夜不归宿更是从没有过。不免担心。
他老爹那天又喝得个醉醺醺,吴氏只得挺着大肚子自己摸索着寻人。
寻了摸约几个时辰,在后山发现吴山冰冷的尸体。
那晚吴老爹一听死了儿子,发狂一样抄了砍刀就要冲上山。吴氏抱着儿子残缺的身体哭得惊天动地。左邻右舍都惊动了
纷纷跑来,见到吴山的惨状却都被吓得说不出话。
这时候吴氏惨叫一声,下身流出殷红的血。有经验的村妇叫道不好要生了。
吴老爹顿住往外冲的脚回头看,却没注意到脚下门槛。倒下去时候脑袋正对着朝上放立的砍柴斧头。
在所有人的惊叫声中,婴儿一声啼哭微不可闻。
村长用发抖的手指指着吴氏怀中血淋淋的婴孩,高声尖叫——
「不详啊啊啊!」
吴氏巍巍朝楚穆招手
「来。」
楚穆便慢慢走过去蹲在她身边,任干裂的手掌拂过自己的面颊和眼睛。
「自己儿子的模样,不会不记得。四十年,小山你成了别人家的儿子。可还记得娘?」
吴水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楚穆,也抬起双手——然后一左一右扯楚穆的嘴角
「大姐姐姐姐姐姐痛死人呐,当这是面团还是牛皮筋啊!!」
晚饭阿婆要留楚穆,他看着吴水满院子赶鸭跑。也轻轻应了一声好。
吴氏拿围裙擦擦手,笑
「看来水儿也好久没那么开心过。」
其实什么轮回什么转世,楚穆只三分信。
他对自己说就算吴氏是自己亲娘吴水真是个亲妹妹,又如何?早已两不相干。
转过身就看到吴水傻笑着举着双手里逮着的鸭子,献宝一样拿给自己。不由也回了一个笑。
想,她笑起来的样子怕是更像自己一些。
吃完饭阿婆把吴水赶去睡觉,傻子扭扭妮妮就是不肯,朝娘一通大吼大叫。最后楚穆看不过去刚想开口,吴水瞥见他责
备的眼神,忽然就收了声,踢踢踏踏回里屋去了。
楚穆说不出什么滋味,只看到吴氏进进出出收拾碗筷的身影,想着,该告辞了。
刚站起身,阿婆就擦擦手走出来,看到他的样子愣了一下,又了然地笑了笑
「要走了吗?」
楚穆低了头
「是,打扰了大半天。实在过意不去。」
吴氏还是笑
「真是,这么客气……真是——」
后面的话却被哽咽的声音淹了去,楚穆狠下心不去理会,留下也只是给一个假象,更何况谁也不知到底何为真相。
他抬了抬手
「那——」
阿婆忽然狠狠抓住楚穆的衣袖
「小山,杀你的人我见过,还记得。如果再遇到他你可一定要躲开!」
楚穆安抚般拍拍阿婆的手
「好。我照做就是。」
「那个人——」
吴氏睁大了眼,回想起那时候小山浑身是血,五脏六腑都被掏空,双眼还留着最后的惊恐不已,空洞地望着自己的样子
,身体不由一阵颤抖。
再说出口的话语,就一字一句都带着血泪,还有尖锐的恨意。
「长发白衣,猫瞳碧眼!」
第四十二章
楚穆绕过点着香的供桌,跨过地上供人跪拜的软垫,借着洞口外微弱的星光勉强往里走。熏烟袅袅,香灰的味道呛进肺
里,他撑住石壁止不住地咳。然后才直起身,向更黑的深处走去。
出来得急,连盏灯都忘了向阿婆借。
已经完全看不到前面的路,双手却触到冰凉石壁,已经到山洞尽头了。
什么都没有……
他闭了闭眼。
「喂。」
身后有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
「找我?」
回头对上一双灿金的眼,那人披散了长发一身紫衣,靠在山石上勾了嘴角懒懒地笑
「看得到我?」
抬手生起赤黄的火焰,给完美的容颜映上浅浅一层光。
「你——」
「不是刚见过吗?」
上古四神兽之一,貔貅。
楚穆呆了一呆,复而拱手
「在下楚穆,失礼。」
貔貅还是那个样子笑
「我叫烛爻。」
慢慢支起身走过来,一步步竟带着一阵丁零哐当的声音。
「呆在这儿这几百年,进来跟我说说话的你可是第一人。」
楚穆一眼瞟到他脚踝上的枷锁,深黑的锁链刻满看不懂的咒文。
「……」
他抬起头看烛爻火光中模模糊糊的眼
「我想问一件事。」
「——四十年前,四十年前这个乡子发生了什么?」
「想知道?」
貔貅眯了眯眼,事不关己的语调中终于多了一丝玩味
「可要拿什么来换?」
「随你。你自己看着办。」
烛爻摇了摇头
「不知天高地厚。」
然后看向楚穆心口,神色冷了下来
「我倒是想要你身上封的麒麟玉,你肯把胸口挖开,把它掏出来给我?」
「!!!」
楚穆只觉胸口一阵涩痛
「……它……它叫麒麟玉?」
「上古四神兽之首,麒麟一族都珍贵得不得了的东西。哈……虽然被人封住了,但若是封器自毁,拿出来依然是妖类的
至宝,还能聚集魂魄让死者复生。你不知道?」
「我——」
死而复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痛得弯下腰,嘴上却还说
「妖类的宝贝,你一个神兽拿来干啥?」
烛爻眯着眼笑起看他痛得要抓墙的样子,闲闲说
「干卿底事。」
「……好,不关我事。」
等那口气好不容易喘过来,楚穆抬头盯着貔貅金色的瞳,缓缓开口
「告诉我麒麟玉的事——代价随你,但要钱没有,要命不给。」
「跟你做生意真亏。」
「不好意思,咱楚家祖上八代经商。」
「哈……」
烛爻笑弯了眼,
「那这么着——要知道四十年前的事,还是想知道麒麟玉的事?」
「……你——」
「二选一,没得商量。」
妈的史上最抠门瑞兽。什么招财进宝什么镇宅发家,狗屁。
楚穆看地上一块小小岩石,火光拉长了它的影子,阴影都落在烛爻苍白的脚背上。
「告诉我四十年前的事罢。」
他抬头看他,貔貅泛着漂亮光泽的眼里有暗色缓慢沉淀
「好,反正这些年我也无趣得很,就带你过去。」
「只是,我可提醒你。——」
感觉头越发昏沉,那双看不清的眸那读不懂的笑刹那间都被黑暗吞噬。
只有烛爻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不可妄图改变过去,更不可轻信眼前,」
这种茫然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间,楚穆有那么一刻不敢睁开眼,像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忽然后悔,总觉得不该来。
然后就对上一双灿金灿金的眸子,那人披散了长发一身紫衣,靠在山石上勾了嘴角懒懒地笑
「……」
「……」
「……我靠你耍我啊。」
烛爻赶苍蝇一样摆摆手
「要我耍你还不够格,小孩子快出去瞅瞅,看这是不是四十年前的天。」
四十年前的天和之后似乎也没什么分别。
正值盛夏,田埂上野花开得贱,一簇簇小朵小朵争先恐后地往外挤。
楚穆热得脑袋上全是汗,也顾不得抹,出山洞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吴氏的茅屋跑,远远听到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喊了声娘。
然后年轻的女声答快去冲个凉然后喊你爹起来吃饭。
他就慢慢停了脚步,那个童声真是熟悉,可惜从没有机会叫娘这个字眼。
九岁的吴山侧头看到呆立在旁的楚穆,眉头皱了皱
「请问……您——」
楚穆外表平静内心默默炸了晴天霹雳——那混蛋可没说他们看得到我啊啊啊啊?我还以为跟上次去梦境一样道理。现在
这个情况算是什么啊啊啊啊?
吴氏也从屋里走出来,在围裙上擦手
「怎么了?」
「啊……」
楚穆抬手抱拳
「在下楚穆,路过小乡着实口渴得紧,能否赏碗水喝?」
还好,赶上了。
他看到吴氏已经高高隆起的肚子,看到吴老爹醉醺醺的睡态,看到小山跟自己何其相似的容颜,看到他们一家子其乐融
融的模样。
一碗清水滚入喉头,冰凉冰凉。小山递了个巾子给他擦汗,还一直在旁偷偷打量自己,楚穆便浅浅回了个笑。
把白瓷碗放在小院门口时候,最后转身离开时候,发现村口的太阳一点点落下时候,他其实一直都在想——如果阻止那
些事的发生,到底会怎么样。
楚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陈百鸠。不……现在应该说是——莫言。
大概是大热天的楚少穿着厚衫子拦在城门正道上,张着嘴巴托着下巴,一脸我是你失散多年亲弟弟的表情太过打眼,莫
县令窘了一窘还是让人停了轿。
「这位兄弟……」
楚穆想都没想,一句
「你怎么又搞成个地方官」
就砸了出去。
莫县令修养极佳,掏掏耳朵就当他在说天气真好。
「这位兄弟,可是有什么难处?」
……难处有一堆呢。
年轻的地方官于是温文尔雅地笑
「鄙姓莫,莫言。刚巧是余县父母官。兄弟若是有什么不方便,大可以告诉我」
楚穆灵光一闪,
「对了。那……」
「请尽管开口,只要我做得到。」
他这就甩了个明晃晃的笑
「管我饭,行不?」
进城看病被人抢了包裹,这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身无分文眼看就要饿死街头连个尸首都没人收,莫大人您可真是活菩萨
活神仙……
莫言一边脸皮明显抖了抖
「……跟我来吧。」
楚穆暗地握拳,很好。
吃饭问题,解决。
第四十三章
日子是这么在过。
楚少每天顶着火红太阳从余县县令府赶去小乡蹲点儿,晚上时候再优哉游哉跑回来蹭饭。
这都快一个月,吴氏看着楚少已经会给个大大的笑
「小穆真是,到底看上村里哪家姑娘,你吴婶给你说去,保管成!」
楚少暗翻白眼一百遍。
那边莫县令的日子倒是过得越发悠哉。
「贤弟,那宗王家失窃的案子你怎么看?」
或者
「有劳贤弟跟愚兄去一趟咯。」
楚穆吃人家嘴软,哪敢说不。暗翻白眼又一百遍。
有时也会忽然想起来,旁敲侧击地想问出有没有陆之鹤这等人物。
既然都称兄道弟了,楚穆想若是能帮上忙,就尽量试试。
被所爱的人整死什么滋味,想必痛得紧。
哪知道整个余县根本就没那么个总跟父母官作对的刁民,楚穆直念怎么可能,莫兄笑着抿了口茶,贤弟我总算知道你来
城里看什么病了。
傻病。
到这里那么久,一切都平静得很。
想起四十年后的余县,却不知道小叔小姨要担心成什么样,别把小乡给掀个底朝天。
楚穆抱着脑袋抓狂,跟个活了千百来十岁的老东西,谈个屁的时间。四十年于他不过眨眼。
只是月末前几天,莫县令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头。楚穆过去敲窗子,就看到探出一张有些憔悴的脸。
莫言见是他,就勉强笑了笑
「早。」
「早……个头啊,已经晚上了成不,兄台你还好?」
莫县令
「啊」
了一声,
「今天该去刘老汉家问情况的!」
「我已经去过了。」
楚穆比划比划窗台高度,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老老实实从门口走进来。
「莫兄好似心不在焉?在烦什么?」
「哦——」
拿起案几上长长纸卷
「胡一刀的案子,不是已经判了吗?月末就斩首。」
「是啊……」
莫言坐回木椅上,两眼呆呆看着纸卷末端那个“斩”字,红红朱笔痕迹,是自己批下。
「王成父子两人被杀,证据确凿,证据确凿……」
楚穆的表情慢慢变得古怪
「他……怎么回事?」
那胡一刀本是一伙山贼的头头,说他刀法好得很,削人跟削西瓜似的就送了这么个名儿。
莫言听过他的名,玩的是劫贫济富的义贼路子倒也不曾伤过人。暗暗想过这绝对是小时候听说书听多了,来这圈山为王
行侠仗义了。也不怎么在意。
偶然机会相识,说到底却也没见过几次面。
前几天夜里胡一刀最后一次来找他,他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却什么也不曾问。直到被王家人火急火燎请去,再火急火燎赶
回来。
胡一刀居然还在,靠在床边安静看他惊慌的脸莫言闭了闭眼,终于说来人,拿下。
王成,王员外是什么人,可是皇宫里都有人的牛人,也是个变态的渣人。
胡一刀兄弟的媳妇儿进城买首饰,就被王成给看上了。弄蒙了人绑了就带走。胡一刀那天夜里在他家屋顶上,亲眼看到
王成父子禽兽地强奸了兄弟的妻子,女子声声惨叫凄厉得很却不见有一个人来问。
他刚要冲下去就看到王成忽然跳起来骂了句,他娘的贱人居然咬舌自尽。
一窝子粗汉子平日里连衣服破了都不知道怎么办,吃饭不过是一堆东西弄熟了事,只有云姨会一脸鄙夷地数落,然后帮
他们补好衣服,再煮一大锅子的玉米饭。
胡一刀两眼充血,等回过神刀口已经腥红。
他扯了床帘把云姨还温热的尸体裹起来,有些摇晃地站起,然后想到有个人,或许能够帮自己。
那个人后来对身后拿着长剑大刀的侍卫说,来人,拿下。
胡一刀咧了咧嘴,唇已经干裂出口子一动就痛。他冲监牢门口逆光的人影笑了一下
「你来干什么?」
莫言垂了眼一步步走下阴湿阶梯
「来看你怎么死。」
他身后的楚穆只看了那坐在地上,双手带着镣铐,头发蓬乱胡子拉杂的人一眼,就轻轻叹了口气。
陆之鹤,而今的你可有半分那时飒踏模样?
初见时胡一刀刚从一大户人家翻墙出来背了个碎花布的搭子,一跳一跃珠玉相撞的声音叮叮当当想必是一兜的金银财宝
。
却踩上石板路上微微晃动的影。
莫县令那夜喝得有些醉,也只是有些醉。看胡一刀那身打扮肯定不是半夜起来锻炼身体翻墙玩,不由出口
「你——」
胡一刀一咧嘴才发现脸上凉飕飕的,遮脸的巾子早不知被挂掉在哪里。借着月光看清莫言微醺的容颜,水润的眸和通红
的脸。抽出刀正想威胁一番就有人扯着嗓门喊来人啦,不好啦——憋屈地把刀插回腰间,胡一刀三两下跳进旁边暗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