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愿去,也便罢了。」
「是……」
顿了一会儿,猛然抬起头
「啊?」
「家业自有楚萍来打理。出去这几天她倒愈发精明……」
老爹板起脸重新拿起账目
「交给你,我还怕它垮得太快!今后,愿意做什么,就去罢。那么大的人,我也懒得管你了。」
楚穆被砸得有些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微张了嘴,却也只喊得出一个
「爹。」
「行了,你出去罢。」
老爹翻起放在小柜上的卷轴
「哎对了,这是你以前的东西。还给你。」
楚穆顺手接过,道声早些休息就转身推开门。
「你小叔……」
刚迈出脚去,听到身后父亲的声音,沉沉,读不出太多情绪
「得空,也去扫个墓罢。」
「……是。」
快傍晚了时候他才想起老爹不知给了他个啥东西,扯着绳结打开,却在下一刻就呆立当场,卷轴就骨碌滚下桌几,完全
铺散来开。
是他借史书院的那卷记录。还以为真被烧了,没想到现在又出现在他面前。
卷轴上的故事过目不忘的楚才子当然记得,一个字都不会差。
两百年前,村庄,妖和术师,惊雷,法器。
猫妖和纪青玄的故事也这样流传下来,逐渐模糊最后扭曲在久远时间里面,然后某一天不知被哪个道听途说的小史官逮
着,加入自己的想象,就有了这个“术师舍身取义打败凶残妖物”的悲壮故事。
只是,不知那么多年后,那只混进人群,混进史书院的猫妖某天夜里,翻开这卷故事,会作何感想。
而当初的自己又是怎样轻易就开始怀疑。
忽然有些明白,史书院老师傅口中,单纯「记录」做个「旁观者」,是何等不易。
从麒麟玉碎掉的那天至今,已经三日。除了因为晕死在冰冷地面小伤风了两天,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只是似乎。
他自己却清楚得很,那天流了那么多血,几乎要把身体里的血液都淌尽,大夫都摇头说准备丧事了他却怎么都死不掉。
多长时间不睡也不会困,胸口被捂得再暖仍旧没有心跳……
非仙非妖非鬼非魔非人,被三界都舍弃的存在,他想他大概懂这个意思了。
然后还有,从玉碎那天开始,那些纠缠了他二十五年的小妖小怪,终于,再也看不到了。
除了不老不死不痛不痒,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平凡”人。
圣千墨来看过他一回,仍然欠揍得要死,嚣张地把脚往桌上一蹬,豪情万丈,别过,爷走了!
楚少长舒一口气心说这下安阳总算清静了,好歹兄弟那么多年,小犹豫了下还是端了酒杯敬他一路走好,圣小王爷您永
远活在我心中。
可人小王爷根本不放他在眼里,狼眼噼里啪啦闪着绿光,美人们等着,我圣千墨圣大侠这就来解救你们于水火。
楚穆就默默收回手把那杯酒咽了,这人连伤离别都能弄得人那么想掐死他,看来是没啥好担心的了。
这样整天二不挂五无所事事很是颓了段日子,猛然惊悟,就又是一年立春。
大概,也是时候想想今后该何去何从这种问题了。
意识到自己无法死去,第一个感觉却是惶恐,天地万物都在变化,生生不息,唯独自己被排除在外,静止在玉碎掉的那
一刻。亲眼看着身边人老去,逝去,什么都做不到。这感觉光用想的都太糟糕。
那么,离开这里罢,或许偶尔偷偷回来看一眼,却永远不敢出现在白发苍苍的亲人面前。
浑浑噩噩想着,不自觉走到偏房杂院里面,下人丫鬟叽叽喳喳说笑着。回过神刚要转身回去,听到玲玲笑嘻嘻的声音
「我啊,倒也曾经做过比这还离谱的梦哩。」
很小很小的时候呐,哎。真的,梦里面我还很小很小哩。姆妈要管弟弟些,都不管我。就有个好奇怪的娃娃每天都跟我
玩。是真奇怪,阿黄家狼狗那么大,浑身白毛。
有胆小的丫头嚷起来,那多怕人!
一点儿都不,玲玲笑道,我倒觉得可亲切。每天都跟它玩哩。后来就好奇怪的,它明明在我身边,梦里的我就是看不到
它,还急得到处找……唔,然后我就给憋醒了。
楚穆站在柴房后头,想起那只用全部生命换一个「记起可能」的小怪,不知怎的竟有些难过。
咦咦?那你小时候真的有见过那么个怪娃娃?
哈哈哈哈哈,你倒真信。
玲玲的声音传过来,依旧带着笑,正是个十六七少女的天真快活,我怎的知道哩,早记不得啦,也就是个梦罢了。
第七十九章
那之后,楚穆就真的离开了安阳。
只是和上一次被赶出京都不同,他不敢去想,下一次回到这里,安阳会变成什么模样。
同两百年间游离人间的猫妖一样,他成了记录故事的人。或走街串巷,混在人群里给茶楼里讲评书的老头捧捧场,或上
山入林,跋涉到作为人类不可能企及的区域。
无法看见那些不成形的妖怪,感觉却越发敏锐。明明他们就在那里,就在身边,闭上眼都能想象出那些妖物鬼魄掠过时
翻飞的衣角,睁开眼,却只是熙熙攘攘的人世间,乱花迷人眼。
从没有任何道别的离开,到如今已然习惯一人游走世间,腆着个老脸蹭吃蹭住,却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呆太长时间。
刻意忽略的日升日落,年华转瞬,即便岁月醇香如酒如歌,于他亦没有太大意义,已经多少年,几十年,或已经上百年
,沧海够不够桑田。
然后他用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慢慢懂了一件事。
楚穆从前老想不通,人间到底有哪里好,逆天下凡的仙神赶趟子似的一拨接一拨过来送死受罪,就是连印记都无法禁锢
的自由妖类也甘愿被束缚。现在算是知道,屈服于天界,畏惧冥界,最软弱的人世之所以珍贵,皆因人间有情。
他在北边的雪山附近遇到了狼王曾经的属下,冰封千里,大雪纷飞,还守着连绵蜿蜒的雪山等待他们的王。
他在一个穷乡僻壤的破地方见到一对正打架打得灰头土脸的小屁孩,楚穆差点没一脚踩滑掉到沟里去,多少年了,君座
和上仙的恩恩怨怨,施加在他们身上的情劫不灭。
忽然就想起豹子精曾经想破了他们的劫,日子过得太无趣就想逆个天玩玩儿,不禁失笑,我们到底有多渺小,说到底什
么都没有改变。
他甚至遇到了猫妖曾经见过,追妻追了三十年的散仙。
在人世间某个隐秘的冥界入口处,守着轮回转世的转回镜。他说还以为逃得过呢,结果还不是给逮回去了,就被罚到这
鸟不拉屎的地方看着这面破镜子。
不过……
散仙笑起来,每一次,她入新轮回的时候,我能都看见。几十年的守候就为那一瞬间,然后无数个无数个“一瞬间”合
起来,或许,就有他许诺给她相伴的三十年,那么久远。
他也曾忍不住悄悄回去看过。
小姨早在小叔死后的两年就跟着去了,想起来核桃土豆不是也该落在了小姨家吗?这么久了也不知哪儿自在去了。
楚府搬了地方,他一时没寻着,相当落寞。回身就听到有个娃子奶声奶气追着喊奶奶,奶奶。楚萍眯着双眼躲在转角跟
娃子他爹一起为老不尊地笑,哎哟找过来了找过来了,快换个地方躲!
还去过圣氏边境的异族部落,看一眼小郡主跟当年的状元郎,状元郎少吃两口饭了,或是天凉忘加衣了,都免不了被念
叨,什么你就没他省心,什么他才没你那么木讷。那状元郎都五六十的老爷子了还跟个孙子似的被老婆训,说是是是,
他什么比我好,就是没我运气,没陪着你的福气。
再早个几十年,也曾在水乡意外碰着过圣千墨,那可是面对面碰着,跑都跑不掉。
小王爷大概已经觉察出楚穆完全没变,却什么都不曾说。哥俩恶心巴拉搂搂抱抱一会儿又各自别开脸去吐。
多年未见,简直把前些日子漏掉的补回来一般互相损了个半死。当年风流倜傥的小王爷依旧潇洒不羁,倒是长了些学识
,摇摇酒杯,也学人家摇头晃脑,把酒长风任逍遥,终身未许狂到老。
(「终身未许狂到老」注解:出自EDIQ的词<刀丛中的诗>,一直相当喜欢,致敬个!)
最最让人意外的却是苏依依,湘云阁当年的当家花魁苏依依。
那时候传得疯狂啊,年轻皇帝微服出巡对一青楼女子展长袖一见钟情,隐藏身份接近又步步深陷,回去都要闹翻天了才
让答应娶她为后,兴冲冲赶过去还被拒了。
当然,民间逸传,都有那么些夸大的地方。他看过安阳路过洛城时候,还是忍不住好奇,想去一睹那美人风采。
洛城水楼一方,凭窗挽青丝三千丈,牡丹香,化骨伤,曾经的苏依依而今的展长袖略施粉黛浅浅一望,眉上轻愁淡显唯
不见风霜。
而那只纯黑色的羽鸦,虽然楚穆已经无法看见也能想象得出,必定也同那些久远了的日日月月一样,合拢巨大羽翼,安
静守候看不见自己的她。
然而随戏曲里怎么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他再未遇见他。
然后又是过了多久,连春夏秋冬都模糊了边界。所有跟“楚家三少”有关的人物大概轮回都过个圈儿,白骨作土,八荒
殊途。
后来他在一家茶铺子坐着,懒懒听隔壁摊的大叔讲那些圣氏开国皇帝的老掉牙事儿,不外乎仁德内敛云云,却听到一个
清亮的少年音突兀地蹦出来,才不是……我翻到过书馆的小册子,他明明就不是想当皇帝——却还未说完就被周围大人
的哄笑掩过去。楚穆端起茶碗仰头饮下,碗底遮住眼底浅浅流光。
放下铜板刚要起身,就被个乞丐拦了下来,哎行行好,赏老人家口水喝。
他便伸手捞钱袋,然后鬼使神差地抬了下头,递过碎银的手就顿在半途。乞丐也奇了怪,透过乱蓬蓬的头发瞧这年轻人
咋了,两人互瞪了半柱香时间老头子转过身就开跑。
「跑得了个屁!」
楚穆这些年身手倒练就出来了,从破桌子上面一撑就跃了过去,直接勾住人衫子后领
「他爹!!」
曾经的老道长,之后富贵的师傅,封印了楚少那块麒麟玉的“世外高人”惨兮兮地咧了咧嘴
「我可没认你这个儿子!」
还是纪青玄的时候就想问了……
「他爹,你到底何方神圣?怎么什么事儿都要插一手?这种情况下你不该是那点化凡人的老神仙活菩萨吗?快给我指点
迷经,逮着你还能给跑了的?」
「我呸」
老乞丐抓抓头发说
「神仙你大爷。我说我是被上界追杀多年,躲躲藏藏很多年偶尔出面蹭蹭吃喝顺手做点儿事然后被天兵发现了就继续跑
路的落魄大魔头你信吗?」
「……」
楚穆目瞪口呆地摇头。
「不……别毁我幻想,魔头至少都得是狼王啊,九尾灵狐啊,或者冥界少主那样的才,才那啥啊……」
「这不就结了」
老乞丐无赖地摊手
「说真话您又不信。」
「……我想死。」
「哈哈哈哈哈,小纪呐。」
大魔头这就咧出一口黄牙,冲楚穆伸出两根手指头
「你呢……只要管我这个月的伙食,我就告诉你——」
「……你儿子在哪儿?」
「这我可不知道,但总有人知道。」
「……」
楚穆顿时万分不爽地想到一个人,是的,还是纪青玄的时候就看他不爽了,不过相信对方也同样。
「我就告诉你,怎么去逮那冥小子。」
要说逮冥小子的方法的确很混账,相当混账。
既然小纪你已是不归三界管的人物,那就……去搞破坏嘛。老乞丐如是说,去缠着那些将死的人不准他们鬼魄归位啊,
或者去冥界入口掀掀摊子啊,这样乱来,他准会来找你的。
「……」
五好青年再次目瞪口呆
「您还真对得起“魔头”这名声。」
果然没出十天,某夜狂风大作,冥少主驾到。
看着冥好看的冰块脸都要扭曲了,恨不得把他剁了填河的样子,恶劣地想这小孩果然还和以前一样好欺负。
本以为要大费一番功夫,不想陌上冥倒是很爽快地就告诉了他猫妖的居所。
楚穆有些许讶异
「那么容易就告诉我?」
冥主眯起金红的眼眸,笑得有点让人背上一寒
「你去了就知道了。」
这这这,到底是谁算计了谁啊。
猫妖呆的地方倒是不远,可他走了很长时间,越是接近,越是踌躇。
冥带回猫妖时候就说过,忘记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是你太执着。
第二天孟婆就跑来主子这告状,那只猫把老娘的汤当水喝呢?
冥主忍了忍把人拎回去了,你说你一只无法转生的妖,孟婆汤有什么用?
猫妖挺无辜地摊手,我就觉得味道不错,又不给钱,不喝白不喝。
楚穆这就停了脚步,看脚下蜿蜒山道,又细又长,忽然没了走下去的力气。
你看,他都想要忘掉你了。
山风穿过层层树影,烈日晒得很,周围是不知疲倦夏虫的一声声蝉鸣,在这人迹罕至的树林就有种撕心裂肺的错觉。
他闭了眼靠在树上小憩,从身侧划过的风触感极柔,带着夏日青草的味道。
君璃!
他猛然张大眼——却是树影摇曳,空无一片。
不可能是错觉!楚穆只觉得自己额头发烫,汗水贴湿了内衫
「君璃?」
试着喊了一声,回应的只有树叶摩擦的轻微声响。
楚穆忽然明白冥那个略略嘲讽地笑是什么意思了,即使近在眼前——他也看不见,更触碰不到。
便忆起一年清明,他难得带了些好酒去看一位欠揍的故人。
羌笛抚魂安,三樽倾杯墓前,愿月下好眠。
然后转身而过是与谁擦肩,惊慌抬了眼,曲终人不见。
猫妖站在楚穆身后,看他慢慢蹲下身。阳光斑驳落在脚下,细碎一地。
过了好久他都还维持着那个姿势,猫妖有些站不住了,想想也的确没什么意思转身想走
「君璃。」
楚穆忽然说,望着一块光秃秃的土地
「要怎样,你才能再信我一次?」
照例是听不到回答,风呼啦啦从他们之间穿过的时候,猫妖想,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
可惜他到底还是低估了楚少的无赖,竟然大大咧咧地就在山林里住下了。反正他楚穆有的是时间,找他都找了那么久。
难不成还等不起这让他恢复实形的几百年?
其实回头想想,他们分开的时间远比在一起的时间长得多。大部分时候,不都是一个人在过?后来猫妖回到山里,还不
跟下山前一样,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谁少了谁就不能活?。
只是。
那天,赖在这里不走的楚少忽然问,在那个没人看得见的世界,不寂寞吗?
这样也挺好。
楚穆想,反正他从来都没脸没皮了,缠都要缠到他点头。
即使入骨思念,想要伸手虚握总是空烟。
即使钟情万千,回应他的声响不过是残风过书卷。
即使梦里不知今何年,等待的日子更是望不到边。
然而终有一天,他会抬头望见。
有人安静站在木屋门前,长发都被夕阳晕得微微发红,深碧的眸子无波无澜,越过相错的无数时光看过来这一眼,然后
就是静默无言。
他必定会笑笑走上前,边角微翘的双眼里是桃花三千,然后缓缓抱了拳,说在下楚穆,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