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玉(古代妖异志)上——苍瞳
苍瞳  发于:2012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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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此后跟着他,走了那么些年。

几日前,有人在大街上认出他。当夜就带了人潜入阿丙一人住的店铺,他功夫不逊当年,只用顺手拿的一条长凳就打走

刺客,关上门却跪倒哇地吐出血来。

能砸的都被砸了,能毁的也全毁了,只有这个檀香炉怕是太不起眼,滚落在地也无人知晓。第二天被旁人捡了去。

在一不起眼的小砖房前站定,梦貘抬头看门锁上细细的尘土。

「就是这里。」

猫妖伸出指甲,两三下就废了那破锁。刚进门就听到个沙哑的声音

「不巧得很,在下一穷二白这个儿破破烂烂怕是没啥好偷。老弟就不必费这个事儿了。」

楚穆忍住笑推门进去

「叨扰,我们只是来还一样东西。」

阿丙伤得不轻,半靠着墙壁坐在炕上。

头发已经花白,额上嘴角眼边都有细细皱纹,只高挺鼻梁薄薄双唇依稀辨得当年凌厉模样。

三十年前令人闻风丧胆一剑成名的杀手现在坐在炕上懒懒地笑

「檀香炉啊,原来是被人捡了。我就说……怎么找不到。」

猫妖放下香炉,说

「要不,请个大夫罢?」

「哎罢了罢了,麻烦。」

梦貘垂了眼睑,轻声说

「多谢。」

楚穆点点头,转身就要拉猫妖离开。

阿丙面朝里躺下了,梦貘忍不住又挪过去一点,探头欲看下一刻,伸出的手却被猛然握住。

「是你。」

他说得相当平静,不管猛然回过头来的楚穆君璃,亦不管万祁的眼惊诧至极地睁大。

「我见过你。在梦里,躲在角落看我的……是你罢。」

他喃喃,顺着手臂去碰梦貘的脸,摸索着一点点移动。

「恩,就是这样的眉眼,长发……」

万祁猛地挣脱出来,看忽然失了平衡有些茫然的阿丙,居高临下冷冷看他,却不言语。

「你是仙人吧」

阿丙轻笑一声

「凡人,怎么可能……三十年仍旧容颜未改?」

「不……」

万祁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

「我是妖」

「那又如何」

梦貘像是一个激灵,发愣的时候又被握住手腕。

「看,你不也是暖的么……」

猫妖一惊,这个人……

如果能碰到虚空的妖魔——万祁咬了牙

「那只能说明你就快死了!」

「这样啊……」

阿丙还是笑得懒懒,

「倒还划得来。」

梦貘难以置信退后两步

「给我再多时间,也依旧不能理解你们这种生物。」

明明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旗下却有那么多刺客,还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明明是对着鞠躬尽瘁忠心耿耿的下属,只要没用了就赶尽杀绝。

明明是……明明是你最疼爱也最喜欢你的小师妹,几日前她才出卖了你。被一刀扎进腹部的时候,又到底是什么心情?

「比妖魔更可怕的……明明是人啊。你们,你们为何都——」

阿丙闻言笑起来,嘴咧得很开。眼眯得弯弯,额前灰色的碎发散了下来模糊棱角模糊气势,淡泊纯粹得如同他多年前那

个破碎了的梦想然后说

「你果然,很温柔。」

楚穆拉了君璃悄悄出门时候,梦貘才终于闭上眼。

温柔的到底是谁呢,被救赎的又到底是谁。

他见过太多太多黑色的梦境,充斥了挣扎绝望和别人看不到的疯狂。执念或邪念,都是赤裸裸的欲望。

然而阿丙却给了他一个安身之所,他的梦,血雨腥风之中总有个角落春暖花开。淡泊平静,一间房,一分田,一盏灯,

最美再有一壶劣酒,与世无争。

笑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谢,坐待潮起潮落月缺月圆梦貘最后俯下身来,白皙手掌覆了阿丙满是伤痕的眼

「做个好梦罢。」

「晚安。」

第二十六章

远远看到梁王府门口两架马车,下人们匆匆地在搬些东西。瓷花瓶,极品白牡丹,还有就是几捆书卷。看来这趟散心可

玩得好,楚穆一声轻哼,走近了才向门口小厮拱拱手

「麻烦通告一——」

「哎,这不是楚公子么?」

圣老夫人这就笑眯了一张脸

「快请进请进。」

侧头看他身边安静的猫妖

「……这位——」

「在下的朋友,老夫人身子可还好?还未多谢您上次招待……」

「啊呀,这客气个什么。将来你就是与和胤和淳同朝为官,这又是驸马爷,都是一家子人说什么两家子话。」

说罢吩咐下人带楚少进去,还想再叫那两兄弟过来被楚穆笑着阻了。

「不必麻烦了……我是来找千墨。」

圣老夫人动作僵了半晌,这才又笑起来

「哟,这孩子什么时候回家的,我这做娘的都不知道,还以为又在哪儿玩呢,真是。我这就给你叫他去。」

楚穆说

「不必。」

谢了老夫人就往里走。

猫妖砸吧砸吧嘴,呵,半日前,梁王府还冷冷清清,只一个圣千墨站在门口回头冲他们笑,说走了正好。

这会儿就热闹得很。

越往小王爷的房走,倒是越清净。

等终于听不到外面嘈杂的声响,楚穆低头正看到核桃趴平了在门口一方空地上晒太阳,看到他来了也不过抬抬眼就翻了

个身,把肚皮亮出来继续晒。

楚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才推了门。

圣千墨早就醒了,睁大的双眼有些无神,直直看床顶上繁复花纹。

牡丹开了一层又一层,凤凰鸟展翅鸣争,需知是要如何的灼烧痛楚一分分,才有这凤凰涅盘浴火重生

「三少,进别人房间要敲门这种事你家老爷子都没教过你吗?」

三少大大咧咧就在床边坐下,还贼兮兮拍了拍小王爷肩膀

「说这些,咱俩谁跟谁。」

圣千墨刚要发飙,抬眼从半开的门扉空隙中望见猫妖蹲在地上折腾核桃折腾得相当起劲儿,随意束起的长发从肩侧滑下

去都要落在地上,未时阳光斜斜照了,就有被拉长的影子铺散一地。

「喂,要不要去珍馐楼?今个儿小爷我请客。」

「稀奇了喂。」

楚少不给面子地笑

「铁公鸡拔毛了,您这该不是给睡傻了罢?」

「啊呸,」

圣千墨梗了脖子顶回去

「到底去不去,不去老子还乐得省份银子!」

「当然去,王爷有令小的岂敢不从。」

云层这就遮了烈日,在院落中央压下暗色的影子,厚重得连屋子里面也留下窗棱交错的阴影。

圣千墨盯了那张被光影打得斑驳的八仙桌半晌,终于站起来拍拍压皱了的衣摆

「走罢。」

好久不曾想起的事,意外地又在梦中再历。

他以为该是忘了的过往……原来全记得。

譬如他娘曾是京城响当当的美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却只圣老王爷政敌手上一颗棋子。

谁知圣梁对她用情至深,政敌满门抄斩那天,他风风光光娶她过了门儿。

譬如五岁那年正房夫人拿着一封书信念给娘听,说你拼命护着的情郎早就掉了脑袋。还装什么贞洁呢,说成天带着个野

种在梁王府住着也不嫌丢人。

傍晚时候他去房里叫娘吃饭,踮起脚从窗口看到娘的身体悬挂在高高的房梁上摇摇晃晃,窗棱斑驳的影子打在被她踢翻

的小凳上。

譬如之后他就以

「出去长长见识」

为名被扔给了一个古怪的远房表叔,吃了不少苦头倒意外学了一身好功夫。

想着不如就这样深山老林混着过了,有一天老叔叔喝酒喝高了倒地睡下之后就再未醒来。

譬如被送回梁王府除了爹偶尔招呼几句之外就没人会正眼瞧他。

十五岁的小孩已经学会一声不响看隔壁房一家团圆和和美美,然后饿着肚子爬上床屁事没有呼呼大睡。

譬如一年后圣和胤被调回安阳,对着这莫名奇妙冒出来的弟弟笑得温和。没人时候还会一起比划比划拳脚,圣千墨竟还

略胜一筹。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与人亲近是怎样的感觉,只想紧紧抓住不放放任沉溺。

譬如十七岁的某个夜里,他给自己灌了一大缸子的烈酒然后冲进圣和胤的房里。他几乎是发着抖地制服了他又发着抖地

抱他,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别跟那个女人成亲行吗求求你我爱你。

再譬如在他满心欢喜等着圣和胤许诺过的远走高飞,却只等来老王爷劈头盖脸一顿皮鞭。

他愣愣看爹手上他给他包含全部信任和希望的信件难以置信问门口的圣和胤,为什么,因为我恨你这般侮辱恨你坏我亲

事——圣和胤冷笑了一下下狠踢在蜷缩的圣千墨身上,你怎么就不去死呢。

浑身伤痕,三个月禁闭,他都以为会熬不过去。

等到终于逃出柴房那天,外面明晃晃的阳光几乎要刺瞎他的眼,依旧依稀记得今日,是圣和胤成亲的日子。

后来满身血污的他出现在圣和胤的将军府,满座宾客都诧异不已,窃窃私语,老梁王气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他却只是

过去敬了新郎一杯酒,然后大笑了拂袖而去。

有什么放不下,有什么好执着,不过如此而已。

出了府门却再直不起背脊,踉踉跄跄撞在一个人身上,抬头看来者一脸痞痞的笑,桃花眼盈盈,边角微翘。

全当以前那个暴戾的,癫狂的,什么都不懂又小心翼翼的圣千墨已经死了。

他后来跟着楚穆花天酒地插科打诨倒也真的快活,装着大侠的大家闺秀名门之后也好,后来又遇到只知道吃吃吃的猫妖

也罢,甚至是最容易被欺负的小秃驴……

圣千墨笑起来,想,比起活在别人眼中累死累活,这样顺着自己性子过又未尝不好。

既然求而不得已成习惯,不那么执着或许就会好过很多。

人呐,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不是?

楚穆慢吞吞把那杯极品的竹叶青喝下去,阴恻恻凑过来

「圣小王爷……到底梦见些啥你笑得那么欢?」

小王爷扶了扶额只觉得这酒有点上头,便笑着大手一挥,往前一指,扯了嗓子唱

「红烛燃夜微凉,铜镜照明月晃。那只道是芙蓉帐,顷刻里温柔乡,辗转缠绵正情长长长~~~」

楚少默默把凳子往后拉,撤了一步,

「王爷……」

「啊?」

圣千墨抬头就看到坐他对面被好死不死指了个正着的猫妖要杀人的眼。

「您走好。」

「慢……慢着……」

第二十七章

那之后城南街口的烧饼铺子就再没开过门。

楚穆偶尔一次打从阿丙的砖房门口过,看了落锁的大门空荡荡的铺面,忽然想,没了喷香的烧饼,嘴刁的猫妖大概会很

难过?

没想到的是,七日后他在自家小院里又见到那只梦貘。

万祁依旧一身青衣淡淡表情,像是不适应这般夏日炎炎站在楚府那棵茂盛的桃树下,树影就落了一身。

他死了。

梦貘说,用剑劈了檀香炉,说什么你就自由了。多此一举,我出不出去都一样。

楚少玩味地盯了他,问

「你在难过?」

「怎么会。」

梦貘忽然笑了一下

「于妖而言三十年根本不算什么,再过几十年,最多一百年也就忘了。我只是噬梦为生而已,并不需要去亲近人类,也

并不需要了解人的想法。」

「除了各取所需,再无交集。」

——就像我永远不懂你们的爱恨,温柔与残忍。

——一百五十年前为了讨好权势封我入香炉的天师也好,曾给了我名字相陪几年痴情守候的红颜也罢,甚至怀着单纯愿

望认真活着的阿丙……最终,不都是死在同类手上?

万祁看着楚穆,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就像跟着你的那只猫妖,也不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罢,各取所需罢了。」

楚穆毫无预兆地刺痛了一下,呼吸都窒了窒,才打开折扇缓缓笑道

「你又知道什么——」

梦貘就浅浅笑起来,摊开手心露出半截红烛

「这个就送你罢,当是谢礼。」

「这是?」

「南柯烛,在燃尽之前教你看到你想窥探的梦境。」

楚穆猛然抬起头

「你怎会知我——」

万祁的表情淡得快融化在夏日的灼热里,眉眼模糊

「我可是……噬梦为生呐。」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是么。

楚穆捏着那半截红烛,只觉得手心都被磕痛,他想窥探的梦境,他想知晓的——

「喂,那你之后要到哪里去?」

万祁回他一个浅浅的侧影

「继续找新的梦,新的人——」

他想起最后的七日。

阿丙中的那一刀,竟被涂了毒药。伤口溃烂得很快什么药都没用,更可怕的是嗅觉,触觉,听觉,感觉…

…它会一样样剥夺。

和外界所有的联系都被切断时候,连万祁自己都分不清楚阿丙的梦境和现实。

他们只知道一个地方,春暖花开,安然宁静。

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近梦里的人,他听他笑着说一间房,一分田,一盏灯,一壶劣酒,现在似乎……有点不够了。

最好不过,再有一人相陪。

「比妖魔更可怕的,永远是人。」

「但即使如此——」

梦貘说

「人类也依旧是温暖的存在。」

那之后,竟又是连着几日几夜的雨。

先是天豁了口子一般,噼里啪啦地打在石砖地面上,街面上空荡荡个人影都没有。

楚穆在听琴楼的顶层往外望,思忖着这莫不是谁恼了龙王,又或哪个笨手笨脚的小仙打翻了唤雨的法器?

喝干青瓷盏中最后一滴香茗,三少敲敲扇子

「圣小王爷今个儿都早些回去罢。」

圣千墨正看台上素帘后的美人弹琴看得眼睛发亮,拒绝的话正要说出口,美人就起了身隔帘福了一福,施施然地退下

了。

楚穆忍不住笑

「小王爷可知道今个儿什么日子?」

「恩?」

「七月十五呐。」

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忌带红绳,铃铛。早归家忌出门夜游。

小王爷做惊恐状

「这……这这——」

「——楚穆你这不就是要殿试了么,居然还跑出来闲逛,你老爹不打断你狗腿!」

楚少一愣

「……对呢,糟了。」

圣千墨扶墙。

大概是这连着几日雨天暗得早阴气重的缘故。说着要在太阳下山前回去,还是晚了。

楚穆猛然拉住正要一头撞上个大鬼的小王爷,脸色不太好看

「我们……退回去罢。」

这……何等壮观。

安阳第一大才子,占了多少春闺女子香梦的楚三少,这会儿拉了个王爷蹲在早关了门儿的琴阁滴水屋檐下,没形象地张

大嘴很是感慨。

从街头缓缓前行的队伍,各式各样的妖物鬼怪。若隐若现,发着淡淡冷光的身影,或大或小,或高或矮。

低吟了听不分明的词,就这样一步步走来。

是比清明那次,更为盛大的夜宴。

小王爷终于受不了旁边这人的一脸蠢样,磨着牙问

「怎么,有狐妖,还是鬼魅?看把你美得。」

「……恩,独眼怪,断头鬼。你喜欢哪个我帮你勾搭?」

圣千墨切了一声,也往后靠了门,却睁大眼在看。

瓦上雨珠滴落在青石缝隙间。

远处店铺合着门板,去年贴的旧对联被雨打得水渍斑斑。

台阶上摆着缺了口的粗碗,落下来的雨就散成小片小片水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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