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会走动的圣诞树,已经登上了中国最强棋手的宝座。
只是,好像还是昨天,那些眼睛亮闪闪的孩子们还在围着他,热切的争论着某一场对局。
突然之间,就已散落到了四面八方。
他啜一口浓茶,隐隐有些怅然,随即失笑。怎么是一副嫁女儿的笨爸爸的心态?!
姚景程,已经老到了这个地步吗?
林振玄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秋阳之下,有人清俊如仙,笑意飘渺。
他心下一热,眼睛就有些发潮。
咳嗽一声,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走上前去,把手里的早餐放在石桌上。
“空腹,不要喝茶。”他这样说。
姚景程微微一惊,他抬起眼来。
阳光冲入眼睛,他看不清林振玄的面孔。
金色的光芒从他的背后泻下,给出一个镶着金边的黑色剪影。地上,他的影子覆盖着他的,纠缠亲密。
姚景程突然有了荒诞的错觉,他和他,已经携手千年。
安安静静,度过了无数的良辰美景……。
林振玄想不到在他有生之年还会有这样的一天。
两个人安静平和的坐在院子里,安静的分享一顿并不算丰盛的早餐。
豆汁的味道,似乎都变得甘甜起来。
并没有多少的交流,却也并不觉得尴尬。
平静、祥和、理所当然。
就好像是,流浪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家。
一起看着槐蕊落下,一起听着鸽群飞过。
院落里默默坐着的两个人,被阳光洒了一身,一如最清甜的梦境。
良久,林振玄站起来。
“去杭州之前,棋院那边还有些事情要先处理一下。你别在院子里坐太久,石凳还是有些凉。”
“……好。”
看着那个人慢慢离去,临出门,还回头冲他挥挥手,姚景程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的那么恶心,你要不要啊?”
心下一惊,随即失笑。
慢吞吞的转头,对面的座位上趴着的,果然是一贯神出鬼没的季平岚。
“你不去杭州好好呆着,在北京留着等吃风吗?”
“我这不是没兴趣看别人卿卿我我,想到北京躲两天,眼不见为净吗?谁知道刚到就又看见你这么恶心一出……。”
对于姚景程的调侃,季平岚自然是没有好声气。
“我就吃个早饭,又怎么着你老人家了?”
“你得了!”季平岚翻个白眼:“就差空气里冒粉红色泡泡了,还在这里甲醇。”
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猥琐的笑了起来,他搓搓手,神神秘秘的挤到姚景程面前低声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姚景程一脸的莫名其妙。
“还装!”胳膊肘撞撞他:“他那东西,还管用吗?大小如何?长短如何?软硬如何?持久度如何?”
姚景程先是呆呆的听,接着突然明白了,脸从通红到惨白到最后几乎泛着绿光跳了起来,一把捂住眼前人的嘴,做贼一样死命的四下里看。
“你给我稍微差不多一点!一把年纪还当黄河!你这点出息从十四岁就没涨过!带坏了我徒弟……。”
“你拉倒吧!”撕开他的手,季平岚一脸的无趣:“你徒弟都不在。再说了,你那几个徒弟的黄色程度,比我差多少?要你在这里先吃萝卜淡操心。”
“那也不行!”
“切!床单滚了几多遍,你现在……。”季平岚突然收声,恍然大悟一样拍着姚景程的肩膀:“难道说,你现在还是个雏?天啊~~~~~~~”
“季平岚!”
“我就说,怎么完全看不出阴阳调和的满脸红光来。原来是那男人不行……。不过也是,男人二十的时候巨人三十的时候奔腾到了四十就微软了。可怜的小妖……。”
姚景程恨不得掐死眼前这个口没遮拦的混蛋,却又明知打不过他,一时之间气的手都在发抖。
终于,在姚景程克制不住要把一壶茶泼到他头上之前,季平岚非常知情识趣的住了口。
姚景程就那样呆呆的坐着,良久,脸色的颜色终于褪去,然后苦笑了一声。
“不是你想的那样,平岚。”
“那是怎样?”
“……反正,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季平岚仔细的打量着他的脸,最终挫败的拍着他的肩膀:“你不是吧?墨迹了这么多年,巨人还没修成正果?我刚明明看着……。”
刚才那暧昧而温暖的气氛,怎么可能骗人?这两人到底……?
“平岚,我已经死心了。”说着这样的话的姚景程,安静的让人心悸:“我不争了。不是我的东西,我争不到的。我认命。他想要一个师弟,我就给他一个师弟。他想除了棋之外什么都不谈,那我就什么都不说。只要他不赶我走,我就在他身边呆着。我就是这样……。”
他顿了顿,苦笑起来:“很贱吧?也难过敏敏姐气得一句再见都不和我说就回韩国去了。”
季平岚眯着眼睛,细细的看他,最终冷笑了一声:“先说,我对那男人没有任何好感。”
“我知道。”
“你不知道!”
“?”
看着眼前傻的出窍的人,季平岚呻吟着抚额,为什么他到了这把年纪还要当这个混蛋的感情顾问帮他解决这种幼稚的问他啊!
“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给别人看的!幸福是自己的,不是别人说的。敏敏说什么,阿衡说什么,我说什么,你统统不用管。关键是,你自己幸福吗?和那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你自己感觉开心吗?”
“……”
“他想要怎样?”他冷笑了一声:“由得他吗?两个人事情,凭什么要由他一个人决定?你就是这么多年全都由着他,惯的他一身臭毛病。”
“不由得他,又能怎样?”姚景程苦笑,先爱上的人,先输。他已经输的血本无归,除了任由对方宰割,还能怎样?
季平岚恨铁不成钢的猛敲他的脑袋:“你猪啊!以前怎样不说,他现在对你是个什么心思,你难道察觉不出来?”
“你是说?”姚景程眼睛一亮,几乎有些不敢相信的抓着他的肩膀问。
突然神色又转黯然:“可是,敏敏和阿衡……。”
“你先不要管那两个女人啦!”季平岚拍着他的肩膀:“她俩对那厮的不待见也不是从今天开始的。你先把自己的事情搞定,咱们再想办法管其他人。”
他抱着肩膀咧嘴笑:“我看,他这次倒真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姓林的,你也有今天!
“你确定吗?”
“不确定,”有人笑的灿烂:“要不,咱们试试?”
棋院里,林振玄突然打了个冷战。
第8章:暴雨
“小常在这里的下法,实在是令人吃惊!”
细长的手指,在棋枰的下方轻轻敲了敲,有人轻轻的慨叹。
……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答,他有些奇怪的抬头:“景程?”
“啊?什么?”姚景程骤然回神,有些慌慌张张的回答:“啊,是啊,实在锋利,完全不像他以往的下法……。”
林振玄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从应氏杯之后,两个人的相处就变成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模式。
一夜之间,姚景程好像被拔去了所有刺的仙人掌。安静的、柔顺的、卑微的站在了林振玄的身后。
仔细听他的每一句话,认真的回答,轻轻的附和。
不再有恶意,不再有嘲讽,也不再有……生气。
他好像刻意的忘记了那段鲜血淋漓的过去,也忽略了曾经有过的似是而非的暧昧情感,老老实实的扮演起了恭顺的师弟这样的角色。
他和他的话题,只剩下了棋,以及和棋相关的其他。
这样的姚景程,曾经是林振玄内心的最高期待。
然而,如今,却只能让他感觉到如坐针毡。有一种无处着手的无措。
林振玄不是一个善于和人交流的人。更何况对方分明没有任何与他交流的欲望。
所以,他只能寄望于漫长的时间。时间,是一个伟大的魔法师,可以解开一切的纠结。
只是,今晚的姚景程,分明有些什么不同。
他暗自揣测。
今晚的姚景程,几次的走神,几次的欲言又止,被林振玄出言提醒的时候,却又窘迫到微微脸红,带着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恼怒,他很快的转移着话题。
这样的姚景程……。
林振玄觉得内心有着某种温暖的热流涌动,一如第一阵春风吹过唤醒的植物。他带着自己都不肯承认的热切,期盼着,等待着……
然而,他注定失望了。
姚景程的期期艾艾,一直延续到了复盘结束。灯影里,他清瘦的侧影显得有些飘渺。
在最后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姚景程猛的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夜深了,你也早点睡吧!就这两天,也要去杭州了,有的忙呢!”
松了一口气,却又暗自失望恼怒,林振玄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也站起身来。
走前两步,替他拉开门:“你也早点去睡吧!杭州那边好像还有个什么活动要操持的。”
姚景程点点头,正准备说两句什么。
轰然一声雷响,暴雨骤然而至。
雪亮的电光,照在两个人的脸上。一时之间,居然都在彼此的脸上发现了彷徨。
微微一怔后,不知是谁先起头,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别回去了,就在这儿睡吧,雨这么大,两步路也够淋个透湿了。”
姚景程顿了一顿,微微点了点头。
林振玄梳洗完毕的时候,姚景程已经睡下了。侧着身,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他踌躇了一下,熄了灯,并排躺下。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伴随着雷鸣闪电,不时就有“噼啪”的声音,不知道吹落了什么物事。
屋内却是一片静谧黑暗。枕边有人的呼吸声悠长温暖,某种安静的感动,渐渐弥漫开来。
沉默的喧嚣里,林振玄渐渐堕入了无边的沉眠。
……
……
突然间惊醒,额间冷汗涔涔。
那些陈年的旧事,如同过去的那些夜晚,缠绕着他的睡眠。
往常这种时候,林振玄会开灯,找出一本棋谱来,在灯下慢慢的看,直到睡意重新袭来。
只是,今天……。
他犹豫了一下,想慢慢起身。
床板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身边的姚景程翻了个身,好像要醒来的样子。林振玄于是顿住了,不敢再动。
姚景程低血糖,睡眠一向很轻,一旦惊醒又再难睡去,第二天一整天都会没有精神。
听着耳边轻轻的呼吸声,他就这样静静的躺着,等待。
姚景程的被子掉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慢慢的捞起来,给身边的人盖上。
因为怕惊醒姚景程,他的动作格外的慢。
一道电光闪过,酣甜的睡颜骤然在眼前出现,几乎发出光来。
他一惊,差点拿不住被子。
忙忙稳住心神,轻轻的给对方盖上,却鬼使神差一般,轻轻的拥了上去。
隔着被子,将身边的人牢牢抱在怀里,如同一生中最珍爱的宝贝。
体温透过厚厚的棉胎,给出了若有若无的温度。林振玄于是有了落泪的欲望。
终于,他想,终于——。
他将他搂紧,再也不想放开。有那么一刻,甚至盼望怀中的人是清醒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听他说出他的感情。
黑夜掩去了种种的忧郁踌躇前尘旧事,只有在最深的暗夜里,他才敢放纵自己内心的渴望,就这样轻轻的拥着他,偷偷的幻想一个天荒地老。
林振玄,就是这样一个懦弱的人。
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他沉沉睡去。梦中,再没有那一片血腥。
原本应该睡意正酣的姚景程,突然睁开了眼睛。
暴雨过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爽。
葡萄架下的季平岚笑到打跌:“于是你们就这么纯情的盖棉被纯聊天了一晚上?拜托大哥,您今年贵庚?怎么听起来就这么蠢呢?!”
姚景程有些焦躁,他拼命想要捂住那张欠抽的嘴:“你小声一点!他还睡着呢!”
“切!”季平岚撇嘴:“我管他睡不睡!吵醒了才好,干脆今天拜了天地。”
“你嘴里就不能有一句靠谱的话?”姚景程焦躁的揉着头发,看起来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
“怎么了就?”季平岚终于有了一毫克的认真:“不就是诱惑未成,扑倒未就,结果柏拉图了一晚上嘛!”
“你还有脸说!你那出的都是什么主意?!”姚景程气急败坏。
季平岚坏笑:“A片你不看,G片你不喜欢。让你穿透视装你泼了我一脸水,给你工具你丢到池塘里。废柴到你这地步,教都教不会啊!活该你这多年看得到吃不到!”
“你那脑子里除了限制级之外,能不能有点正常的东西?要是没有有用的东西能不能闭嘴,没见我这儿烦着呢!”
“行行行,兄弟这么多年,姑且做一回好人。说说吧,你到底纠结什么?”
“他到底——”姚景程有些犹豫,他侧着头喃喃:“我是真的搞不懂他。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真的……。”
“真的怎么样,假的怎么样呢?”还是那么一副流氓调调,季平岚的眼神里却有了认真的意思在。
“平岚,我不怕他假。”
“笑话!你受虐狂吗?他要真的如了你的意,你怎么反倒怕了,要撤?我不记得曾经有这么没出息的兄弟。”
姚景程苦笑着摇头:“我怕的是,我在自作多情。”
他低低的说:“我真的是怕了,平岚。真的假的,水来土掩。我就怕这样的不真不假。我老了,经不起。我好像,一直都看不懂他。”
给了一点点希望,再掐灭。这样的事情,我只怕再也经不起了。
瞅着在一地晨光里认真在苦恼着的兄弟,季平岚把那句“你不会自己去问问他啊?”咽了下去。
脸上,浮现出邪恶的微笑:“当局者迷,要不,走远一点看看?也许远一点就看明白了!”
“远一点?”姚景程迷惑。
“杭州嘛!”季平岚摇摇扇子:“那边棋院组织的活动也差不多要开始了,你要不要先走一步?分开一下,冷静一下,比较好做出决定嘛!”
第9章:放开
“景程呢?”站在院子里,木着一张脸的男人问。
自得其乐的倒出一杯浓茶,季平岚眯着眼睛,细细的嗅着茶香,好像完全没有听到耳边的提问。
气温,骤然降低五度。
僵持,无声的对峙!
空气里,一时之间暗潮涌动。好像是多年的怨恨终于找到了出口,一下子撕破了冷淡的面具,赤裸裸的恶意汹涌澎湃,几乎将两人淹没。
最终,是林振玄先扭过头去。他克制着自己,离开了。
他的背后,姚景程晃着手中的茶杯,看着手中那飘着日光的褐色,冷冷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