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章是最清楚的。
恭章的母亲是佐伯的秘书。
佐伯在选举区静冈有个大恭章十岁以上的摘长子。元配是地方士绅的千金小姐。为了进军中央,地方上的支持是很重要
的。这对为了票源而结合的夫妻,打一开始便是貌合神离。
坚持不离婚也是为了巩固政治基盘。因此他们必须日日扮演着有名无实的贤伉俪。佐伯从未回到自宅,而是从麻布的公
寓直接前往国会。
负责照顾牠的人是秘书美佐江,两人的感情因而急速发展。不久之后,美佐江为佐伯产下一子,他就是恭章。
对政治家而言,性丑闻是致命的打击。他曾经逼迫美佐江堕胎,但她还是不顾一切生下恭章。代价是一辈子无法认祖归
宗。因此恭章虽是佐伯的亲生儿子,却还是从了母姓。
美佐江生下恭章后,马上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一直到恭章就读国中为止,都是佣人负责照顾他。不过,她们大抵
在八点就下班回家了。只要母亲又为了选举季节而忙碌,恭章就必须一人独自度过漫长的夜晚。那滋味既恐怖又难受。
恭章不常和父亲见面。偶尔的亲子相聚,也是偷偷摸摸地约在赤坂的高级料亭。自幼母亲就教导他,不可以在外人面前
提起佐伯的名字。
虽然日子过得寂寞又单调,不过物质上却没有任何的不自在。就读幼儿园时,恭章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了人人称羡的庆
应。或许这是佐伯为儿子所做的补偿吧!
国小、国中,还有高中,恭章都是在贵族学校中度过。
然而,他的生活却不平稳。在一群天子骄子中,没有父亲的私生子经常会被看不起。奇迹似地,恭章没有误入歧途。寂
寞、被欺负的环境养成他不认输的性格。托此之福,他在国、高中的成绩都是第一名。体育方面,也曾经打入全国网球
大赛的前四名。他是个让人无法不去注意的优等生。
不过——就在他高二那年,佐伯在市内饭店召开就任二十周年的纪念酒会。恭章首度和母亲一同出席这种场合。当然,
知道恭草和佐伯关系的人,只有一部份高层人士而已。
恭章已经不是会在人前呼唤佐伯「爸爸」的毛头小子了。首次出席正式的公开场合让恭章感到十分开心。因为,佐伯好
象肯将他当成儿子了。
可是,就在酒会开始之前,正要进入会场的恭草和母亲突然被某人叫住。回头一看,是佐伯的元配夫人。
「这里不是你们应该来的地方。」
她不留余地地斥责两人。怒火中烧的恭章想要上前理论,无奈却被母亲给阻止。美佐江只是默默地低头道歉。
结果那场酒会只有母亲一人出席。恭章根本无法进入会场。母亲的同事偷偷打开安全门,让他窥视里头的情况。
那对「相敬如冰」的佐伯夫妻,正恩爱地在水晶灯下招待客人。两人身旁站着总有一天会继承父亲衣钵的异母兄长。母
亲一直躲在暗处,和其它不见天日的幕僚们维持酒会的运作。
同样是父亲的儿子,华丽的会场中却无恭章的容身之地。
两年后,或许是积劳成疾吧?恭章刚考上大学母亲就病逝了。恭章用母亲留下来的保险金完成大学学业。
大三下学期的时候,同学间开始讨论就业问题。恭章毕业那年,政府刚好颁布了男女雇用机会平等法,各大企业都卯足
了劲招揽优秀男学生。恭章同样收到了许多由大企业寄去的简章。其中也有无须参加说明会,就能得到内定职位的公司
。他马上就注意到了。就算自己再怎幺优秀,那些大型企业的高阶主管也不应该亲自登门拜访。而且,绝大多数又是建
筑业。
恭章意识到,当时的佐伯毅正好出任建设大臣。也就是说,企业要的不是恭章的实力,而是建设大臣佐伯毅的幕后支持
。
恭章除了愤慨还是愤慨。
二十年来,他一直过着寂寞冷清的生活。父亲是个禁忌,更何况他们也没有机会见面。可是,世人还是将恭章贴上卷标
。他是佐伯的儿子。
然而,这就是日本社会的现状。为了联系企业和政界,个人的感情可以完全被忽略。
结果,恭章从他深深厌恶的环境中逃走。他选择就职于外资企业的杰克森。
他在那儿与名高相识,继而相恋。恭草有生以来尝到了爱人的滋味,也得到了被爱的幸福。
不过,居然有人想夺走真由美的幸福。
侯门一入深似海。恭章比谁都了解这点。空有华丽的外表,内部却是由贿赂、恐吓、背叛、阴谋所架构出的险恶世界。
连正常人都无法忍受了,更何况是从小在温室中长大的真由美。
——我会保护妳。
——我一定会保护妳。
抱着发抖的页由美,恭章在内心立下坚定的誓约。
话虽如此,恭章却不知该如何破坏这桩既定事实。他一直想不到好方法。
恭章偷偷窥视着对座的真由美。
又经过一个礼拜了。
真由美按照恭章的指示,在键盘上输入一长串的资料。表面上她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不过,真由美却绝口不提后续的
发展。
我该怎幺做呢?恭章在心中忖道。它不是普通的相亲结婚,而是一桩利溢结合。真由美在高球场的反常举止,恐怕也收
不了什幺效果。
——该怎幺做才好?
恭章盯着文件,发愣地咬牙。
电话铃声响起。
「——是,请您稍等。今井。」
真由美将话筒放回原处。
「嗯?」
「有位大桥先生在二线等你。」
「大桥?」
恭章皱起眉心。
「怎幺了……」
真由美露出疑惑的表情。恭章赶紧改换心情。
「啊、没有、没事。我接了。」
恭章拿起话筒,按了一下闪烁的灯号。
「我是今井。」
『抱歉,打扰您工作了。』
话筒那端传来大桥沉稳的声音。
「哪里……。真是难得。有什幺事吗?」
恭章用生硬的声音问道。佐伯那边的人还是第一次打电话到恭章的办公室。难道是发生了紧急事件,抑或是……。
大桥低声笑了几下。
『别那幺紧张嘛。议员有话代我转告。他今晚八点在「华凰」等你。』
终于来了,恭章想。就在自己踌躇不前的时候,对方已经有所行动。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当面说个清楚吧!
「我会准时抵达。」
「我明白了。恭候您的大驾。」
对方轻轻切断了电话。
约定的时间。
工作结束后,恭章搭上出租车,来到赤坂的『华凰』。
『华凰』位于高级料亭和俱乐部群聚的幽静巷子中。
恭章走进不时会派专人洒水的庭院。老板娘已经站在玄关等着迎接他。
「欢迎光临。令尊已经在里面等您了。」
正要走进内部包厢的恭章突然想起某事。
「老板娘。」
「是。」
恭章将点心盒递了出去。
「您太多礼了。」
一脸英气的老板娘笑着摇摇头。恭章的嘴角也微微上扬。
「谢谢妳平时的照顾。」
「那我就不客气了。」
双膝跪地的老板娘将点心盒交给旁边的服务生。
之后,两人穿越回廊,直往内处包厢走去。恭章极其熟悉地跟在老板娘身后。
「打扰了。」
抵达后,老板娘跪在地上,轻轻打开拉门。
一名男人正独自饮酒。
「你来啦!」
男人抬头笑道。包厢内不见秘书大桥的踪影。
「我自己先喝了。」
恭章伫立在走廊上,怔怔望着眼前的男人。
虽然前些日子在上梨的高球场见过一面,不过那只是匆匆一瞥罢了。实际上,两人已经有两年时间没好好说过话。
男人的白发比以前要多了一些。然而,浑身上下的惊人魄力却依旧没变。
恭章嗤笑。
「我看是党内的利益吧!」
佐伯起眼睛。
「你是什幺意思?」
「光是工程竞标案,你就可从承包商那儿得到不少好处。这难道不是你最擅长的拿手好戏?」
恭章继续睨着对方。
「你应该在泡沫经济时代捞了不少吧?」
「……」
「不过,最近肃贪的风气越来越盛,收贿不再像从前那幺简单。所以你就想出政策婚姻的办法。只要将承包商的千金小
姐娶回家,不就等于坐拥金山银山?」
佐伯恍然大悟地笑了笑。
「高木家的大小姐吗?她好象是你的部属。」
「……」
佐伯瞄了恭章一眼。
「政坛就像商场一样。」
「或许吧!不过,一党独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数党互相角力的杀戮战场。为了维持一定的权势,钱的力量是必
要的。身为党内的幕后推手,你也真是辛苦了。」
「别说了。」
佐伯苦笑。
「光是得理不饶人这点,你就足以当个出色的政治家。」
恭章的胸口有股刺痛。原本已经舍弃的梦想,现在才——。
恭章苦涩地笑了笑。
「想必你也可以成为了不起的企业家。」
佐伯哈哈大笑。
「当初真不应该放了你。幸好现在还不算晚。到我的地方来吧!」
「别开玩笑了。难道你想将私生子引进门?这可是桩了不得的丑闻。」
「你以为这点小事就能击溃我?」
「……」
「我很欣赏你的才能。要不要当我的秘书?」
「别闹了。」
恭章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
「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谈这个的。」
「恭章。」
恭章再度望着父亲。
「请你离她远一点。」
「办不到。」
「为什幺?」
「高木家的资本对党非常重要。」
佐伯望着恭章发怒的眼睛,缓缓地说道:
「只有一个可能。」
「是什幺?」
佐伯笑了。
「除非你和她结婚。」
「——!?」
恭章瞪大眼睛。
「这点对方也同意了。大小姐好象很喜欢你的样子。你应该没有什幺问题吧?」
恭章茫然地望着父亲。
「你或俊彦。二选一。至于选择权嘛,恭章,我就交给你了。」
不知何时,天空开始下起大雨。
「您要回去了吗?」
恭竟在玄关穿鞋的时候,老板娘出现了。
「嗯。」
「我帮您叫车吧!」
「不用了。」
恭章将鞋拔交给服务生,冷淡地说道。
「可是外面在下雨耶。感冒了怎幺办?」
恭章回过头,笑望着一脸担心的老板娘。
「真的不用了。况且我也想走一走。」
「那至少撑把伞吧!」
老板娘用眼神向服务生示意。服务生点点头,接着将一把高级男伞交给恭草。
「老板娘……」
她对恭章点点头。恭章苦笑。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路小心。」
老板娘目送恭章离开玄关,直到他走入雨中为止。
路上的霓虹灯都飘进了雨水。
恭章原本想一次解决问题的,没料到却反过来误入陷阱。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
『除非你和她结婚。』
可恶。恭章咬紧下唇。
拒绝的话,真由美就必须和一个她不爱的人结婚。恭章想起那张悲伤的容颜。
无助的纤弱身躯。被眼泪濡湿的大眼睛。
真是进退两难。
恭章抬头仰望天空。漆黑的暗夜落下冷冷细雨。持续不断的雨丝就像是真由美的泪水一样。
突然很想见到名高。
恭章招了台出租车。将名高位于白金台的住址告诉司机后,他闭上眼睛。
恭章想起父亲的身影。政党的决策者。幕后的大黑手。如此巨大的存在,怎幺做才能扳倒他呢?
车子在公寓前停下来。
下车后,恭章抬头看看公寓。六楼右半部的窗户——客厅亮着灯光。
上仰的眼瞳开始犹豫。
日本社会并不承认同性爱情。万一彼此的关系曝光,后果自是可想而知。因此两人都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个秘密。
但,倘若赎回真由美的自由必须付出某些代价的话……。
恭章收起雨伞走进大厅,按了一下门铃。
守卫出现了。他是个壮硕的黑人男子。
「晚安,Mr.今井。」
「宾。」
守卫立刻打开大门。
「Mr.名高刚好在十分钟前回家。」
「谢谢。」
「祝你玩的愉快。」
守卫意有所指地眨眨眼晴。恭章不禁苦笑。
走出电梯后,恭章按了右边门牌旁的电铃。
可能是守卫事先联络过了吧,名高很快便开了门。
「唷。」
「抱歉,这幺晚了……」
「无所谓。快进来吧!」
恭章径自走到客厅里面。
锁上门后,名高也跟了上来。刚拿掉领带的名高,身上还穿著上班时的衬衫。
「吃过饭了吗?」
「还没……」
「要不要我帮你叫点东西?现在对面的餐厅还有外送。」
「不用了。可以给我一杯酒吗?」
瞬间,名高试探性的望着恭章。他继而点点头,走到一角的迷你吧台。
恭章弯身坐在沙发上。
桌上放着原子笔和公司的报告用纸。他拿起其中一张。
上头随意地写着『通讯卫星应用于媒体上的可能性』。包含题目在内,全文皆用英文书写。
是不是打扰到他的工作了?恭章暗想。尽管名高是个让杰克森高层头痛不已的顽劣分子,实际上他比谁都要热爱公司。
身在外资企业中的强势男子,还能同时挑战既定的固有规范——。
「吉村他们要我先拟定初步蓝图。」
名高从吧台对恭章说话。
「许可证真的会发下来吗?」
「别急。这只是为了方便让省内召开检讨会而已。」
「是吗?」
恭章将报告放回桌上,叹了一口气。
「先别谈这件事了。波本好不好?」
名高拿着酒瓶询问。恭章点点头。
名高在角杯中倒入琥珀色的液体,将酒杯拿到恭章面前。恭章一口饮尽还没掺入冰块的纯酒。强烈的酒精灼烧着他的喉
咙和胃部。
名高沉默地倒满第二杯。
再度一口喝光后,恭章叹了一口气。五脏六俯彷佛都染了酒味。
名高再度拿起酒瓶。恭章笑着摇摇头。
「可以了。再喝下去我会回不了家的。」
「那就住下来。」
名高笑道,三度注满杯子。恭章轻笑。
「你什幺都不问……」
「你希望我问吗?」
名高的口气相当沉稳。
恭章垂下眼睛。他拿起桌上的酒杯,这一回是慢慢地低头啜饮。
野生谷物的方醇在口中蔓延开来。
波本是名高的爱酒。自两人交往以来,恭章首次了解到这种酒的美味。
还有,同睡在一张床上的温暖。爱人的喜悦,以及被爱的幸福感。这是从女人身上所得不到的甜蜜感觉。
为了守护这段感情,恭章愿意去做任何事。
就算必须做出牺牲,就算心里再怎幺苦闷,他都要战斗到底。因为名高值得。
恭草怔怔望着恋人性格的侧验。
「怎幺啦?」
名高温柔地问道。
恭章望着对方的眼睛,静静地开口说:
「刚……」
「嗯?」
「你能不能暂时别管我做什幺?」
「怎幺说?」
名高笑了。
「好象真的发生什幺事了。」
「嗯。」
恭章垂下眼睛。
「说不定会招来最坏的结果。」
名高定定望着略带忧郁的眼眸。
「不过你已经决定了吧?」
名高问。
「嗯。」
恭章肯定地点点头。
「那我就不再追问了。随你喜欢的去做吧!」
「刚……」
望著名高的无敌笑脸——
「谢谢。」
恭章也很开心地笑了。
七点。
恭章在指定的时间内来到附设于饭店中的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