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他这一去，命盘运转，再也无人可阻拦……果然一切皆是天定。”青岚低叹了声，然后再次将目光转向古月，道，“我救你一命，你亦救了我，我们就算扯平，然而你却放走了他，是你欠我了。”

“你……咳……你要我怎么还？”古月讽刺的扯了下嘴角，问道。

“把我当初教你的都还我吧，我要你这百年的修行。”

古月闻言惨白了脸。

“可是……那样的话……我再也不能维持人形，连话也……”

“是你欠我。”

古月看向青岚，那人只是一脸冷淡，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商榷的余地。他闭了闭眼，忍住剧痛深吸口气，口中吐出了一颗火红的狐珠。

青岚接住那颗珠子，最后看了眼古月，说道：

“从此你我各不相欠，两清了。”说完，转身离去。

古月咬紧牙关，使出仅剩的力气硬生生拔出身上的两支羽箭，随着青岚的远去，他再也不能维持人形，化成一只赤狐倒在了血水之中。

11.相忘

古月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面他居然修炼成了人形，还遇见了一个男人，那男人生得很是好看，会每天陪他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还跟他说永远都会对他好，会为了他每天强忍着去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那人甚至会在雨里接他回家，会温柔的讲故事给他听，而自己为了那个人连命都可以不要。

可那终究是场梦，如今梦醒了，自己始终是孑然一身的小狐狸，一无所有。

“古月……？”

古月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茫然的转头去看，后腰和右胸猛地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宛若被一道天雷击中，呆在了那里。

……不是梦……？

“你别动……你受了伤，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流了很多血。”

古月看向说话的人，白衣飘飘，粉雕玉琢的脸蛋，瑶鼻黛眉，双唇不点而娇，正是小莲。

“你现在没了法力，不能说话，但是好在我们都是狐族，沟通没有问题，你要不要喝水？肚子饿不饿？”

古月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他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状况，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我就知道……人族没一个好东西，不管你待他们如何掏心掏肺的好，他们也不会记在心上，转眼就忘……”小莲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飘远，一时间不再言语。

古月安静的趴在床上，居然有些想笑。

想起来了……

幸好当初没有把那句“快走别管我”喊出来，不然岂不成了个大笑话；幸好他之前没央求让阿阳带他一起离开，这样的话现在岂不是会更难受，幸好幸好……

如今再仔细去想，阿阳当初什么也不说就拉他走哪里是要带着他，估计就是提防着青岚追来，他那小小的法力说不定还能派上些用场……自己果然是傻透了，自作多情得可以。

现在他会在哪呢？青岚不会再去追他了吧？不是说什么命盘已定，再无法阻止了么？再说青岚的伤那么重，大概一时半会也出不了齐龙山了。

这样也好，逃得远远的，也不枉他受了重伤地送他离开……没关系没关系，自己原来不也是一个人过的，只要……只要再过回从前那样的日子就好……

伤口很痛，头也有些晕乎乎的，恍惚间古月好像听见外面下雨了，不期然想起那天阿阳在雨中，打着缀着红梅的雨伞，衣衫下摆已经溅着泥水，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等他，古月努力回想，却发现阿阳温柔的脸孔已经模糊了。

“古月……？”

古月呆呆的抬眼看向唤他的小莲，不成想小莲居然一把将古月抱入了怀中，声音带着哽咽。

“古月古月……别哭了……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哭……？

古月疑惑地低头，眼前模糊又清楚，被面上一个个湿润的痕迹越晕越大。

还真的哭了啊……一只狐狸掉眼泪会不会很可笑？

没关系没关系，这是最后一次了。

从此之后，再没有眼泪，没有心痛，也没有阿阳。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原来谁没了谁都没什么大不了，什么死也不分开，什么红豆，什么相思树，都是些骗人的东西，日子一样得过，虽然不能再去集上闲逛，可是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小莲也曾问过他要不要她下山去买什么给他带来，可是他思考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才发现，原来他之前下山买的一堆一堆的东西竟都不是买给自己的，阿阳要看的书阿阳想吃的菜阿阳喜欢的豆花……

所以，不能去集市上，根本就没什么。

小狐狸悠闲多了，发呆的时间也长了，有时候古月可以一个人坐在梨树下一天，从早到晚连吃饭都不记得。有时候也会趴在草丛里望天，有时候还会爬上山腰的榕树上闭目养神，一转眼就是几十个日子。

山中那些小妖精们仍然喜欢张家长李家短的嚼舌根，说什么青岚被星君下凡狙杀伤了元神几百年无法恢复，说什么以前跟着青岚混的红狐狸精因为青岚受伤想趁机敲诈结果被他把狐珠掏出来毁了，说什么那个狼精阿曼跟山下的寡妇私通生了个儿子全身是毛，说什么那个俊俏的人族阿阳出了山不用想肯定能出人头地……

古月听而不闻，想他如今也就是小狐狸一只不过十几年好活，还有什么好看不开的。

无所谓，都无所谓了。

“古月，你这样下去不行。”

古月一愣，看向面前一脸严肃的小莲，眼神中满是不解：我怎么不行了

“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小莲忍住眼中的泪水，一把将他提起，一晃间他们便来到了后山的冷泉边。小莲把古月按在水边，让他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你看看你……骨瘦嶙峋的，就是想让我用你熬一锅肉汤我都嫌不够吃。”

古月很想说你很真狠心还想同类相残呢，可是到底是没说出来——水中映着的那只狐狸已经瘦脱了相，原本让他很引以为傲的火红皮毛早已失去了光泽，变成了暗淡的灰红色。

怎么会呢……古月有些疑惑，他明明已经这么努力的生活了。

他忽然觉得很灰心，他对这样的自己失望透顶，对自己原来以为“无所谓”的将来也没了信心，而这比阿阳毫不回头的离开更加让他无法忍受。

“我去求求青岚吧……是他让我去救受伤的你的，他应该也不想让你变成现在这样的……我去求求他好不好？让他把狐珠还你，让你去见他。”

听了这话，古月却不知道作何反应，他只是愣愣的看着眼前这弯冷泉，脑中闪过的却是之前一幕幕和阿阳一起泡在里面的火热场面。可是，那人沉迷热烈的表情却仍然是模糊的。

去见他又怎样呢？怒斥他，埋怨他，还是狠狠地咬他一口？

古月摇了摇头。

还不想见他，至少现在不想见他，等到他能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能够像许久未见却不甚相熟的朋友一样与他互相寒暄的时候再去吧，最起码不会丢脸。

他会当做自己只是给他施了一个不求回报的恩惠，到时候他会笑着跟他颔首，道一句：“好久不见。”

接着与之擦肩离去，和那天的他一样，头也不回。

这样想着，古月忽然畅快了起来，这段时间胸口的大石好像忽然不见了，既然不能努力好好生活，那么就努力去做到不在乎吧……这样，也不错。

小莲看着好像忽然振作起来的古月，虽然觉得疑惑却什么也没说，不管怎样，这样的他要比之前要死不活的模样好上太多。

古月主动去找青岚了，偏巧青岚不在洞中，他想了想便去山坡上摘了几朵野花插在了青岚桌上的瓷瓶里，然后乖乖的等他回来。

青岚回来之后就看见了古月，还有新多出来的那几朵野花，微微阴沉了脸色。

“我知道你的来意，回去吧。”

古月祈求地看向青岚，青岚在心里叹了口气，道：

“即使你的狐珠还在我这里，我也不可能给你，更何况我已经将你的狐珠给了别人，那人元神几乎全毁，我用你狐珠的全部灵力救了他的性命。”

古月整个人呆愣当场，心里最后的希望破灭，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入了一条死路，再也找不到出口。

“古月……你可知你的阿阳是北斗七星君之一的武曲星君？因此他注定心狠手辣，无爱无恨。你何苦执着？若是想化成人形，再修炼就有了，百年之后你还是之前的你，他也回到了天宫过自己的生活，你们再无交集，从此相忘，不是很好？”青岚看向眼前的赤狐，发现他还是空空洞洞的样子，无奈的摇了摇头，“你的阿阳不过是星君投胎历劫的产物，他从来就是不存在的。我言尽于此，你且走吧。”

古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只知道回过神来，自己又站在了那弯冷泉旁，泉水中映着他的影子，不是那个黑发红衣的少年，只是个瘦小的狐狸。

天已经暗了，他仰头望向天空。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更衬得繁星闪耀，他一眼就望见了那排列成勺子形状的七个星斗。

武曲星开阳……原来，竟是这样。

——原来，一切皆是妄想。

12.别离

古月仍然每天采几朵花回来，有时候是树枝上正开着的，有时候是草丛里常见的，他会在青岚屋内的瓷瓶里灌些水，然后将花插好。虽然用狐狸的身形做事不是很方便，但是这点事情他还是做得来的。

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懂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现在已经不再想着变回人形去找阿阳，因此不再有求于青岚了，跟他讲的一样，应该从此两清，再不用有什么交集。

然而很奇怪，虽然青岚射了他两箭，又取走了他的狐珠，可他反而不再像以前怕他，他意识到那人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冷酷，毕竟青岚若有一点想杀他的意思，他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古月还是那样的瘦，仍然想不起吃饭记不得睡觉，好像时光的流逝对于他已经失去了意义。

一日青岚回来得早，正好撞见古月要从自己的住处离开，望着桌上还带着露水的鲜花，忍不住就叫住了他。

“你不怨我？”

古月一愣，然后摇了摇头。青岚见状先是不语，半晌才叹了口气，他弯下身子居然把小狐狸抱了起来，低声道：

“我是个极其自私的人，你怨我也是应该……以后不要再弄花来了，它们遇了我这样的魔头只会更快枯萎而已。”说着青岚把古月放到地上，径自走到桌边，瓷瓶里正绽放的紫色小花小巧而鲜嫩，花瓣上站着晨露，衬着翠绿的小叶，虽然平凡却很惹人喜爱。青岚伸手想抚摸那花瓣，可是随着他指尖的靠近，原本娇嫩的花朵慢慢开始枯萎，等青岚将它拿到手里的时候，那花已经完全发黑干枯，再也不见之前的模样。

青岚自嘲的笑笑，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如今真是报应不爽。

“你走吧，别再来了。”青岚说完，转身又出了山洞。

古月望着他孤寂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有些难受，莫名的想起他在受伤昏迷时仍然在呼唤的名字——天权。

他知道的，武曲星开阳，文曲星天权。他们是天上遥远的星斗，瞧得清清楚楚，却永远触碰不到。

转眼间，几载光阴。

樱桃小小的坟茔上已经长满了草，遮得几乎连墓碑都望不见了。古月本以为自己会老去，可是却没有，原因他懒得去想也不肯去想，他仍然每天摘花放到青岚屋子的瓷瓶里，日子安静而平和。

之前和阿阳之前一起住的地方古月再也没回去过，这些年来他晚上不是睡在小莲那就是窝在青岚洞中的角落。小莲再也不曾和人族男子一起离开，有的时候她会笑着看他，说：

“干脆我们都重新开始，去修媚狐道吧。”

古月听在耳里，却从没有当真过。

记得当初那日时已入夜，小莲不在山中，古月想着反正自己一只山野狐狸，在哪里过夜不是一样，便在青岚山洞口找了个背风的角落蜷起了身子，不想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正睡在青岚屋内，占据一个干爽温暖的角落，身下是一个厚实软乎的锦垫，而青岚早已不在洞中，不知出去了多久……他发现自己竟然在青岚黑暗的魔气下也可熟睡不醒，不晓得是知道那人不会再伤害他还是自己神经太粗的关系。

总之，从那之后他晚上大多会在青岚的洞中过夜，居然一连几载，相安无事。

山中日月交替总觉得比山外快上许多，古月也不知道每天是如何过去的，转眼已是上千个日子。

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经过切身体会古月发现这话果然字字珠玑。

他每日想起阿阳的时间还是很多，吃饭时，睡觉时，发呆时，有时候晚上看星星也会想，好不容易睡着了那人又会来到梦里。

梦中的他总是那样坐在熟悉的枣木桌边，一身青色长衫，洞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他温柔的目光望过来，问道：

“古月，你把那首诗背给我听好不好？”

可是每当他要开口的时候，那人就会消失不见，徒留一室冷清。于是，从那之后，古月在梦里就那样沉默着看他温柔的笑脸，整夜整夜。

直到张开眼，便又是新的一天，可是一旦他清醒过来就再也记不清那人笑着的模样，梦中人有一张模糊的脸，就像记忆里的他一样。古月恍然大悟，那张脸唯一记得清清楚楚的表情便是最后下山时那回眸一望，冷冷清清，波澜不兴，连嘴角的弧度都刻在了脑子里，想忘也忘不了。

可是如今再想起，却不会像当初一样胸口疼痛得好似剜心，就好像只是记起了一个故人，不过相遇，不曾相知。

这次青岚从山外回来，似乎有了心事，其实也没有那么明显，但是古月就是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虽然他和青岚算是共居一室，可是这几年来交谈的次数一只手也数的过来，所以古月什么也不问，而且也不是很有兴趣。

他见青岚皱眉的坐在椅上，从白玉瓷壶中倒了杯水，举到唇边，却忘记送入嘴里，他愣愣的看着桌上瓷瓶里的花，忽然开口说道：

“狐狸，我送你去见你想见的人吧……”

古月错愕的瞠大眼睛，还没等他有所反应，青岚继续道：

“你不知道今年的新科武状元是谁吧……我还真的没发现他当初来齐龙山的时候就有了不浅的武功底子，不愧是武曲星君。”

古月听明白了，原来他会功夫呢……难怪无论是杀掉黄淑时的干脆利落还是踢在樱桃脖子上那果断的一脚，一点也不像普通人。说不定那天拘魂锁一解，他自己就可以安全逃出齐龙山，倒显得自己多此一举。想到这里，青岚说什么便再也听不进去，等到再次回神，发现青岚正死死地盯住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道：

“你，想去见他吗？”

古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见？抑或不见？脑中乱七八糟地一起涌上来太多东西：那人温柔的背诗给他听，那人在冷泉中紧紧抱住他，那人说自己永远对他好，那人在雨中打着伞接他回家，还有……那人在星空下抱住他要求他重复说一句诺言，一句连他自己也遗忘了的诺言：“全世界我最喜欢的就是阿阳了，不管你怎么对我，就算以后你抛弃我厌恶我……我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