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劫 上——四时江南
四时江南  发于:2012年0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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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贼的欢呼声迟了一瞬才爆发出来,震动山峦。向导吓软了腿瘫在地上,同僚们互相搀扶着,保留了读书人的一点尊严

。七宝蹭到纪清言身边,拉拉他的衣袖,他看着山贼的欢呼,一脸复杂的神情。七宝便不再说话,陪着他,一直站着。

他可从来没有忘记,福伯说过,少爷叫他生死患难,不得离开纪清言身边。

过了些年,林如风问纪清言,这么轻易就说服了自己,是不是早有预谋。纪清言喝下一大碗酒,脸上有点红晕,说话却

还是清晰条理。他说自己听说山上有山贼,不知道有多高兴。他一个探花,要做到内阁学士,起码要熬个二十年,若是

赈灾有功,顺便招安了山贼,那是多大的政绩,回京,四品官是决计跑不了的。林如风也喝多了,大骂他卖友求荣,他

便笑,说卖友求荣也顾不得了,他答应了替一个人完成心愿,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了。

第32章

林如风把山上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了二当家,自己单枪匹马跟纪清言进了和平镇。用一个月治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

纪清言心里想着事在人为,也并不很发愁。他跟林如风一个是官一个是匪,却还同乘一车,同僚们敢怒不敢言,只怕弹

劾的折子都写好了。

林如风不像一般的土匪山贼,听他谈吐,却是个读过书有见识的人,纪清言暗地思忖,只怕此人不可小觑。他有意调查

此人,奈何身边除了七宝一个得力的人都没有,实在算得上孤军奋战。

和平镇半个镇子都被淹了,现下百姓都集中在半山腰的破庙里,缺衣少粮,夏天迈过一只脚来,热的没法说。镇长带着

镇里祠堂的长老在镇口等着纪清言,却见车里先下来的是林如风。他们都是老熟人了,镇里被水淹了以后的第一批粮食

就是这个匪首带人送来的,所以镇长就算是个官,私心也并不想将这伙山贼绳之以法。

林如风看出镇长心里的忐忑,嘴角歪着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接着,纪清言跳下车。镇长赶忙上前嘘寒问暖,对于自

己拿不出好酒好菜招待表达了十二万分的歉意。纪清言同他废话几句,便着急问起灾民,镇长愣了一下,目光变得惨淡

:“大人,带粮食了没有?”

户部拨下去的钱粮向来是由官兵押送,到纪清言这里也不例外。林如风养了只鹰,今早上带来粮饷距此还有一日路程的

消息。纪清言原话告诉镇长,镇长松了口气,与长老交换一个眼神,引领着纪清言往前面的庙宇走去。

庙宇破旧不堪,里头挤了一个镇子的大人孩子,孩子的哭声和伤患病号的呻吟声交杂,吵的人一个头两个大。林如风走

到门口就不进去了,同僚也很自觉地与寺庙保持距离,向导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溜掉。纪清言谢绝镇长的带领,自己走进

寺庙,扑面一股酸臭,七宝赶紧掩上鼻子。纪清言皱着眉,看了镇长一眼,镇长后背立刻渗出一片冷汗。但他也没说什

么,走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大婶面前,手抚着孩子细瘦的手腕,大婶怯怯地看着他,往后退了退。旁边挤上来一个女人,

年纪比大婶小些,一脸戒备地看着纪清言。

清言不以为杵,轻声问道:“大婶,孩子还有东西吃么?”

大婶的头本来轻轻晃了晃,瞟到站在纪清言身后的镇长,就狠狠点了两下。清言眉头皱紧几分:“还够吃几天?”

大婶偷偷瞟了镇长一眼,犹疑道:“三……三天。”

“那,大婶家在哪里?被淹了么?”

大婶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跟旁边的女人一起红了眼圈,点点头道:“站在山上,都看不见了,水没顶了。亏了跑得快

,不然,人都没了。”

“那逃出来的时候,还来得及带点粮食银两么?”

大婶垂着头,轻而缓地摇了摇。

纪清言拍了拍孩子的头,又去问另一个倒在地上的老者。老者胳膊受了伤,草草包扎了,倚在墙上一声接一声地呻吟,

见纪清言走过来,别过头,一脸爱答不理。纪清言蹲在他面前,问他:“老伯,伤口可曾上药了?还疼得厉害么?”

“厉害不厉害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用假惺惺,好吃好喝看够了,回去京城升官发财就是!”老伯恨恨地说。

庙外发出一声嗤笑,正是林如风。

纪清言不以为意:“老伯,我身边这小厮,外伤倒是会处理一些的。叫他给你重新包裹一下伤口可好?”

“我怕你给我在伤口上混上毒药,毒死我!”老伯啐道。

纪清言很是好笑:“我与你无冤无仇,害你做什么?便是我想尸位素餐,来这里转一圈就回京城领赏,那何必又要杀一

个老人?”他顿了顿,七宝立刻靠上前来,“何况,抹上毒药是死,伤口溃烂高热不退也是死,一个干脆一个拖沓,看

老伯喜欢哪种罢了。”

老伯斜着眼睨着七宝,余光瞟了两眼纪清言,自己心里头想了想,将胳膊伸了出来。

纪清言又转着问过破庙里许多灾民,得到的答案大多如大婶般闪烁其词,眼神飘着,往往都在自己身后定格。纪清言知

道自己这样是问不出什么了,于是直起身子,问镇长道:“既然从未断粮,那为何人人都瘦弱如此?”

镇长点头哈腰:“洪水把大家都吓着了。”

“和平镇为三省交界,沛河中游最重要的治水点,为何洪水将镇子淹没这么久才上报朝廷?”

“这……本以为洪水不大……”

“朝廷这些年都拨款修缮和平镇大坝,洪水再大也不至于如此快便冲垮,那些修大坝的银子,哪去了?”

“这个……”

“各位乡亲!”纪清言已经不再想听他辩解,他站在那里,却似乎比所有人都高,“纪清言此来为治水赈灾,粮饷随后

就到。本想视灾情大小发放,既然诸位存粮充足,那我这就飞书叫押送粮饷的将军不必到和平镇了。”

这一句,如一声惊雷,炸开了这小小破庙。

灾民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不可控制,忽然间就看一个黝黑的汉子站起来,叫道:“去你奶奶的存粮!我老娘

都断粮两天多了!”

他身后的席子上躺着个老妪,闻言,眯着眼睛看了纪清言一下,大概看不清,就又转回去了。纪清言扯着嘴角轻笑:“

那为何刚刚诸位都告诉我储粮充足?”

大家面面相觑,镇长额头滚下赤豆大的汗。

纪清言笑得一脸诚恳大气:“诸位乡亲,我来便是为大家讨公道赈灾情而已,还望诸位有什么说什么,早一日治好洪水

,也好早一日重返家园。当然,粮饷一到,也按着诸位所说发放粮食,诸位可千万莫要一时糊涂了。”

话音刚落,里三层外三层的灾民便将纪清言围了起来,争先恐后跟他说镇长和长老如何残暴不仁中饱私囊,本镇子的说

完了,又说邻村邻镇的。纪清言被一群灾民拥在中间,左右招架,偶尔一个间隙抬起头,守在门边那一个属于林如风的

身影,不见了。

而此时,花清浅昏昏沉沉病了三日,终于清醒过来。

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身边的人来来回回,心里烦躁的很,却发不出声将他们赶走。他也知道自己看起来完好无缺,其实

被先皇整治的一身病。待稍有了些力气,睁开眼睛,面前还模糊着,福伯就已经叫了起来。

花清浅被这一声,彻底叫醒了。

南玖探手摸摸他额头,已经退烧,冰凉凉一片。花清浅有些吃力地抬手,他握住,轻声询问:“还难受么?”

福伯那边递了浸湿的绢帕过来,南玖替他仔仔细细把脸擦了一遍。花清浅老老实实被人伺候完了,皱着眉头问:“你这

几天一直在这儿?”

一旁伺候的下人心口都紧了紧,这位主子可是当今皇上,花清浅说话可真不客气。

南玖不以为意,答道:“我好些天没来看你了,今儿个头一遭来,你就醒了。早知道,我就早些来了。”

下人们好好照顾好自己手里的活计,全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皇帝这句话,比刚刚的还要震撼。且不说自称为“我”,

您老人家这几天没事就往这得瑟,当我们都见鬼?

花清浅却信了,稍稍松了口气,道:“我已经好了,休息几天就没事了,你今天回宫,往后就别来了。我身上舒坦了,

进宫给你请安还不成么?”

南玖宠溺地笑了笑:“成。”

花清浅躺了好些天,浑身难受,撑着手肘要坐起来。南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坐着,招手,王宝端上碗药。那药黑乎乎的

,浓稠的一碗,花清浅撇过头不喝,南玖亲自接过来,舀起一勺,吹凉了,递到他嘴边。

花清浅不理。

南玖轻声哄:“把药喝了,好得快些。药里头加甘草了,不苦。”

花清浅讥笑一声,还是不理。

南玖知道他在耍孩子脾气,虽然爱极了他这个样子,却不敢由着他。药凉了,药效就会差很多。他把勺子贴在花清浅唇

上,接着哄:“你不喝,我就硬灌了。”

花清浅挑着眉笑了笑,那模样像在说:“你敢!”

南玖手臂搂着他的腰,这人软绵绵靠在自己身上,无论是嗔怒还是皱眉,都是属于自己的表情。这种感觉实在美妙,南

玖想了那么久,真正到了手中,却觉得虚幻,也更不想放开。他把唇贴近花清浅的耳朵,气息撩动他耳侧凌乱的发丝:

“你信不信,我含一口药,当着福伯的面,喂到你嘴里?”

花清浅果然身子震动了一下。

他转头看着福伯,南玖刚刚的举动已经叫福伯心里难受面上皱成一团,若是再……花清浅启开唇,顺从地吞下一勺,南

玖无奈地摇头:“总是要人威胁着来,你这个性子。”

花清浅“哼”了一声,一碗药喝完,马上吃了三颗蜜饯。南玖见他果然精神不错,才放心他是真的从疾病里挣扎出来,

几天来担的心到此刻都不再重要,心情不自觉畅快起来。花清浅坐在他身边,也感觉到他的高兴,歪着头观察他,却被

人吻了一下。

“清浅,这几日,我没有一刻过的安稳。”皇帝急切地表述着,“每每想到你高热不退,浑身被冷汗浸透,就恨不得替

你病这一场。朕以后再不叫你生病,再不叫你吃苦。”

帝王的承诺,是这天下最金贵的东西,也是最不能信的东西。花清浅伴君十载,很是明白这个道理。南玖这一番话,他

也只听过就算,是不敢作数的。可他不明白,明明自己这么懂得,为什么后来南玖食言的时候,他的心就像碎了个洞。

“荣萱已经进宫了么?”花清浅见屋子里独独少了那个少年,便问道。

南玖顿了一下:“昨儿个进宫的,太后想他的紧。”

花清浅叹了口气,直起身子,很是认真地望着南玖的眼:“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在宫里的时候,就没人待见,耽误了读

书,也没享受什么皇子的尊荣。到我府里,也好不了多少。他没什么雄心壮志,不过想安稳度日。”

“你怎么知道他只想安稳度日?”

“荣萱没有那个胆子。我知道。”花清浅说的笃定,由不得人不信。南玖不愿他伤神,将他又搂进怀里,柔声道:“我

都知道,你放心吧。”

花清浅轻轻舒了口气,无力感一层层涌上来,却也不想再争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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