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恋爱容易,过日子难,十几岁时的青春激情过去了,日后平淡冗长的婚姻生活中,两个门户完全不对等不相称的人之间,凌乱琐碎的矛盾就逐渐暴露出来。
邵国钢这人做事认真刻板,事业心极强,忙起来不着家,脑子里就慢慢顾不上生活的小节;可是顾晓影一个女人,怀孕生孩子坐月子,她也需要丈夫的柔情照顾。男人婚后感情木讷,冷淡,吝啬情爱的付出,不会甜言蜜语,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而家里的女人仍然沉浸在对感情和婚姻生活某些不切实际的憧憬之中,仍然保留着小姐的“作”脾气,习惯于受人宠爱被众人包围的日子,无法适应际遇的骤然改变。
尤其邵国钢保持着少年时养成的生活习惯,过日子极其平板简朴,不爱参与上层圈子的社交,不喜欢花狸狐哨时髦的东西,与顾晓影这边的朋友格格不入。顾晓影仍然像那个年代众多高干红贵子女一样,热爱时尚,爱打扮,每月固定某一个周末在家里搞party,开舞会,男女朋友跳交际舞,品红酒,这是八十年代初京城上流社会最富有、最奢靡的一群年轻人。
邵国钢偏偏看不上这些,从不与老婆的社交圈子来往,久而久之,两口子感情有了隔阂。
顾晓影跟婆家人没共同语言,也不可能与婆家同住,大部分时间仍然住在玉泉路附近的首长大院,每天带着孩子进出,两口子经常分居,各回各家。
儿子的夭折那时对她是个沉重打击。原本婚姻的别扭,夫妇的不和睦,感情的空虚,随着儿子的意外全体爆发出来,顾晓影那阵子十分消沉,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几乎没办法出门,不能见人,精神状态一落千丈。军区大院里也有风言风语,嘲笑她当年不该选那个穷小子,生出个残疾病孩子还夭折了,如今穷小子一朝出人头地,不复当年的委屈卑微,要翻身做主了,完全不把老丈人家看在眼里。
直到有了小钧钧,顾晓影的生活重现希冀。她对宝贝儿子倾注了全部心血,感情从丈夫彻底移情到儿子身上。
邵钧小时候吃的,穿的,玩儿的,很多都是他妈妈托朋友从香港和国外带回来的新鲜高级东西。
小钧钧是大院小孩里边打扮最漂亮的一个,戴着粉红色的羊绒小帽,帽子尖上坠一枚茸毛球,穿金黄金黄的仿皮毛大衣,各式各样的小皮鞋。他脸蛋白里透红,眼珠黑亮,小嘴像红珊瑚,聪明伶俐,浑身上下透着贵气,人见人爱的,比女孩都好看。他的衣柜里有小孩穿的各种颜色款式的牛仔裤、羊毛呢子裤,还有专门的鞋柜,一百多双巴掌大的小鞋。和八十年代同龄的孩子相比,甭提多么的奢侈与幸福。
小钧钧童年吃遍京城最高档的馆子,罗家老爷子上班的主营河鲜海味的鸿宾楼,他其实也吃过。
当然,他妈妈最常带他去的都是西餐厅,比如展览馆附近的“老莫”,那个年代最有名气最奢华的西餐馆子。
莫斯科餐厅当年在京城是个什么地位?这间豪华的餐馆见证了五十年代的中苏蜜月期,是国家领导人宴请外宾的地方,是红贵干部子弟的专用社交场所。提起“老莫”,那时的北京人没有不知道的,寻常老百姓家一个月工资,都吃不起一顿。小钧钧胃口也随他的时髦妈妈,爱吃俄式沙拉、红菜汤、奶油杂拌、罐焖牛肉,从小就活得精致,娇生惯养。
好在他姥爷家教还不错,在生活作风大方向上管得严,没把小钧钧培养成当年陆炎东陆少爷之类的混世霸王。
罗强听着邵钧唠唠叨叨讲童年的琐事,揉揉邵钧的头,逗他:“你那时候,很可能吃过我爸做的菜。”
邵钧勉强笑笑:“八成儿真吃过你爸做的。你爸爸做油焖大虾吗,做甑蹦鲤鱼吗?我爱吃那个。”
罗强若有所思:“那老子那时候咋就没见过你,没认识你呢?”
邵钧白他一眼:“我那时候才多大,几岁?你认识我了能跟我搞啊?”
罗强忍不住露出一口好牙:“甭管你三岁五岁的,老子看见了一定搞了你……就稀罕你这样儿。”
邵钧一路按部就班地念书,小学上的是贵胄子弟云集的景山小学,初中高中都念的市重点。
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哥们儿小团体,离家时间越来越长,跟妈妈也没小时那样亲密无间,这让邵钧妈妈重新陷入精神上的空虚,抑郁症时有发作,夫妇间关系愈发冷淡。邵钧也记不清他是从哪一天开始觉察到的,半大男孩不爱与家长倾诉交流,但是他心思敏感,能看得出来,他妈妈跟以前不一样了,他妈妈在外边有别人了……
其实那时候,这个小家庭已经濒于破散的边缘,只是维持着表面的相安无事,当事的三个人,或许互相之间都了解内情,但是谁都不愿意首先捅破那层脆弱的窗户纸。顾晓影时常恍惚,邵国钢忙于工作,或许外边也有二奶,邵钧夹在父母之间,性情也就变得越来越不走寻常路,开始有意隐瞒很多事,对谁都不讲心里话。
父母互相瞒,邵钧两边都瞒,什么都不说。
邵钧对罗强说:“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有那么一个男人。”
罗强问:“你知道是谁?”
邵钧说:“我什么都知道。但是我没问过我妈妈,我也没告诉我爸爸,我姥爷肯定一直蒙在鼓里,不然一定把老爷子气着……”
他妈妈的朋友是个年轻高大英俊的男人,在市委里从事秘书一类的要职。邵钧妈妈大约就是需要个精神寄托,与那人私下通信,见面。
罗强精明地研读邵钧凌乱复杂的神情,意有所指地问:“你特恨那个破坏你父母关系的男人?你没想要把那人宰了吧?”
邵钧双手微微抖了一下,茫然地抬眼看着罗强,嘴唇嗫嚅半晌,说:“我没有……是我爸爸把那个人宰了。”
罗强骤然眯细一双眼,完全不相信:“啥意思?你爸?”
邵钧两眼发直,陷入痛苦的无法自拔的回忆:“……那男的让人打死了。”
罗强那天终于明白了这一家子血脉至亲父子之间抱恨多年的症结。
邵钧当年亲眼目睹一切的发生。
自己结发多年的老婆外边有人,邵国钢如此精明又自尊心极强的男人,心里真能忍下这口气?戴绿帽子还忍气吞声,那就不是爷们儿。
有一段时间,那个秘书在市委内部日子过得也不舒坦,被上头调查了好几趟,约莫牵扯进一些复杂的人事斗争和利益纠葛,替领导背了黑锅。这个人以前也有些不为人知的复杂背景,从底层混上来的,跟各条道都有牵连,从一个普通司机摇身一变混成了领导秘书。至于背后究竟是谁在操纵,就不得而知。在这节骨眼上,秘书走投无路,想到潜逃出国。
这人偏偏还是个情种,跑路之前竟然还要约顾晓影见一面。
那天也是巧了,邵钧从学校放学出来,单肩背着书包,骑着他那辆很酷很帅气的山地车。
他妈妈顺路在学校门口等他。邵钧记得非常清楚,他妈妈带给他一盒高级玩具,是让人从国外带的仿真玩具枪,跟部队里用的微冲一般大小,十分逼真。邵钧还拿在手里跟同学臭炫了一会儿。
邵钧明明已经骑出一段路,鬼使神差又折回来。
他穿过胡同,绕过学校后身的一座大商厦,拐到小巷子里。他也不知道他想找什么,可能就是心里拧着一个结,常年憋闷着。他拐进那条隐秘的胡同,他妈妈的朋友正在墙根下徘徊,等人,还紧张地四下张望。
邵钧叙述往事的声音无比艰涩:“那天是我亲眼看见的,没有其他人瞧见,他让人打死了。”
“秦成江秦秘书当时肯定是在等我妈,他在小胡同里转来转去,徘徊着不走,就那么一分钟的工夫……”
“有个男人从胡同一头走进来,天忽然就暗下来。那男人一身黑色,额头露出的光泽都是铁灰色,简直就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人,我没看见他的脸……他走到跟前,就说了一句话,我猜大概是确认‘你是秦成江吗’,然后就……”
“秦秘书摸兜,好像也想掏家伙,想自卫反抗,可是根本来不及。那个穿黑衣的男人,动作比闪电还要迅疾流畅,抬手提枪,枪管子抵住头,开枪了……”
57、十四岁的魔魇
罗强眼珠一动不动,深不见底,突然插嘴:“你再说一遍,那个让人打死的,叫秦什么?”
邵钧答:“秦成江。”
罗强:“……你没记岔了?”
邵钧莫名其妙反问:“我怎么可能记岔了?我亲眼看见的,那个人,就问了一句,直接从怀里掏出枪,只用了一枪,近距离一枪爆头……”
邵钧形容那一幕场面时声音有些发抖,现如今见识多了,也见过死人,可是当年那一回,确实是他少年时代难以磨灭的阴影,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像熟透摔碎的大西瓜一样被爆掉的脑壳,从里边摔出鲜红鲜红的瓤子。
黑洞洞的枪口抵上后脑勺,装了消音器,“嘭”一声闷响。
持枪的男人面无表情,冷酷冷血到手指都没抖一下,藏在墨镜和化装下的一双眼连眨都不眨。黄白色脑浆往不同方向四散着喷出来,溅到墙壁上,甚至溅到这人下巴上,衣服上。
秦秘书当场扑倒毙命,黏稠的血浆流了一地。
邵钧说:“那人把姓秦的打死了,回头一眼瞅见我,我这个偷看他行凶的目击证人。”
罗强面无表情地盯着邵钧:“……你说的那个人,你瞧出他长啥样子吗?”
邵钧缓缓摇头:“他戴着墨镜,遮住上面半张脸,大衣领子竖起来再挡住下半张脸,很普通的板寸头,好像还留了胡须……我当时害怕极了,懵了,我连对方多大年纪,二十,三十,还是四十都看不出来。”
“那人提着枪,枪口还冒着青烟,慢慢朝我走过来,我当时都傻了,我那年才多大啊,才上初中,我连怎么跑都忘了,腿都挪不动。”
罗强问:“你那时,多大?”
邵钧白了罗强一眼:“你算啊,我十四。”
邵钧继续讲:“那人特奇怪,盯着我,也不说话,可能是怕暴露他的声音,然后突然抢我手里的东西。”
罗强:“……”
邵钧:“他竟然把我手里抱的那盒玩具枪抢过去了,翻来覆去看,特感兴趣。我觉着,他当时好像看上那只仿真冲锋枪了,他手里明明捏着一把真家伙!”
罗强:“……”
邵小三儿初生的小牛犊,面对枪口,脸是吓白了,可是没哭出来,没求饶,也没想起逃跑。
他傻呆呆的,吭哧出了一句:“我妈给我买的,你谁啊?你还给我。”
戴墨镜的男人当时瞟了邵钧一眼,愣了一秒,缓缓地,当真把玩具枪塞还给他,随后迅速拨动保险栓,黑洞洞的枪口抵上他的脑门。
那是邵钧生命中最漫长,最惊心动魄的半分钟。
邵钧当时留了个现在看来很土气的发型,但是九十年代前期特流行,好多男孩子都梳那个头,在脑顶一侧四六开的位置分缝,头发留得厚厚的,后脑勺处削短,从正面看就像个大蘑菇扣在脑袋上,还用发帘挡住眼睛,视之为时髦,有星味儿。那时候香港台湾娱乐圈流行文化风靡大陆,大街上到处卖的是港台影星歌星的海报贴画,这就是郭富城和林志颖的蘑菇头发型,最受半大男孩的推崇。
枪口杵在他厚厚的发帘上,乱飞的头发拂住他的眼。
黑衣男人面无表情地抵着他,两人皆是一动不动,四周天地都变了颜色,邵钧两耳幻听,眼球对着瞄向自己眉心上的枪口,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呼机响了,黑衣男人从腰上拿下呼机扫了一眼。
男人最终没开枪,挪开枪口,掏出手帕擦了擦身上溅的血和脑浆子,转身收枪走人,人海中迅速消失,无影无踪,就好像这人从未来过。
罗强眼里镀了一层薄膜似的光,听故事的人比说故事的还要恍惚,喃喃地说:“……竟然就,没开枪?”
邵钧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低声骂道:“他姥姥的王八蛋,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那人为啥就没开枪?他手指轻轻一扣,下一个溅出来的就是我的脑浆子。”
邵钧抬眼望着人,眼神混乱:“老二,你真不明白?”
罗强眼神比他更乱,怔忡地问:“你让老子明白啥?”
邵钧:“那个人为什么就没一枪崩了我,而是留我一个活口?不怕我认出他,将来抓着他,我指证他?”
罗强:“为啥?”
邵钧咬着嘴唇,呼吸急促,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盘桓了多少年,算计了多少年,也就憋闷了多少年,今天终于面对罗强说出来,他多信任罗强!
“一定是我爸爸,肯定的!你仔细想想,不然那人为啥一枪崩了姓秦那小子,没有灭我?”
“当时他差点儿就要爆我的头,这么关键的时候,他竟然呼机响了,有人呼他,他看了一眼,就放过了我,你明白了吗?”
罗强用诡异的眼光盯着邵钧,半晌道:“你就因为这个,跟你爸闹别扭,你怀疑你爸杀人?”
邵钧反问:“你觉着我爸爸可能无辜吗,这事儿他完全不知情吗?当时他多恨那男的。而且,这个案子被压下去了,对外根本就没公布,如果我没有亲眼看到,我根本不可能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消失了,一枪崩了。”
邵钧语速很快,不停地说着他的分析:“我后来也尽力去查我所能接触到的相关档案,公安说是内部调查,调查个屁!卷宗根本查不着,让人调换了,只有内部的人才能这么做,我爸当时还在分局,就是他们分局处理这个案子……”
罗强漠然地盯着人:“是不是邵国钢干的,你不会直接了当去问他?你问他就清楚了。”
邵钧固执地说:“我没问过。这种事儿如果当年真是他派人干的,我问他他能说实话?再说,是不是他做的,我总之不会指证揭发我亲爸爸!……他毁了整个儿一个家,他毁了我妈妈……我妈跳楼了。”
罗强直勾勾地盯着人,面色灰青,那时候说不出一句话。
对于那年只有十几岁的邵钧,那是他人生里噩梦般惊恸的一段回忆,来去短暂,梦魇最终化作纠缠一生的记忆碎片。
他在恐惧中逃走之后他妈妈也去过现场……
那晚他躲在房间的大衣柜里,从里边掩上柜门,两只手死死抓着门框不让外面人发现他,差点儿把自己闷死。黑暗中他听到父母激烈粗暴的争吵,从没有吵得那么凶。
他亲耳听到他爸爸说,你还有脸问我,你以为我真不知道,老子多么丢脸,真他妈丢人!你们一家子从来都瞧不起我,不把我放在眼里,你们自己干出来的事儿多高贵?!
他听见他妈妈说,你现在觉得我给你丢人了,当初你娶我的时候,没嫌我丢人?你能跟你们系最好最有名望的导师,你能调职进分局,你靠得是谁?
他爸爸说,老子这么些年,靠得都是自己,我就没沾过你们家一分一毫的好处,你甭想拿这些出来说事儿!
他妈妈说,邵国钢,你真冷血,你怎么就没直接拿枪崩了我?
几天之后,邵钧十四岁那年的夏天,他妈妈吞了一百多片治疗抑郁症的药片,手里攥着邵钧小时候最常戴的粉红色带茸毛球的小帽子,大约是想留个念想,然后爬到十层高的楼上。
十四岁,邵钧没有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