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一个梅雨乍歇的午休时间。
县立绿丘高中一年A班32号的藤本裕也,把他那三七分线的头靠在可以俯视校园的窗边,一次又一次地长叹。
他穿着用熨斗整烫过的半长袖开襟衬衫和学校规定的没有打折的学生裤,骨架纤细的身材被一股和他的叹息一样带着忧郁色彩的气氛所笼罩。他那和匀称的身材相互辉映的细致脸庞,看起来也比往常更阴郁。
裕也这种不合季节,彷佛洋溢着秋天味道的模样,让在这个以国立大学为第一志愿的班级里算是少数民族的女学生们,私底下窃喜著“运气真好,编进了A班”,然而,就是没有人敢去跟这个素有“伤心美少年”之称的裕也打招呼。
因为,藤本裕也驾轻就熟地完成了在开学典礼中代表新生致谢词的任务,又在紧接着举行的实力测验中,以悬殊的差距站上全学年第一名的位子。再加上,每当一提到学生会副会长的头衔,他总是很干脆而且很俐落地担起一些可能会影响到功课的杂事,然而成绩却也从来不曾落到两名之外。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他非常冷淡,不擅与人交际,但这无损于大家对他的倍任。
面对这个彷佛只有在小说里才会存在的优等生,又有谁说得出口“你怎么了?如果有需要,我愿意当你最忠实的听众,你想不想跟我谈谈呢?”之类的话。对于一个品学兼优的人来说,这种行为彷佛班门弄斧。
如果这种念头一直盘旋在这些女孩子的心里,那么对男学生而言,裕也自然就是头号假想敌了。所以,就算男学生厚道些,不至于有“如果他哪天生病死掉就好了……”的恶毒思想,但是也绝对不会有人想要对他伸出友谊之手的。
对于一个脑筋聪明、有女孩子缘,而且脸蛋和体格都一流的人,谁会刻意去照顾、关心他呢?
正因那些刻板印象,遂导致裕也今天仍然一个人落寞地站在窗边,暑气猛烈地窜升进来,而他的烦恼仍旧只有自己知道……
裕也已经对周围的人坚决认定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优等生”(虽然自己也深信不疑)而微微地感到厌烦了。
优等生=会念书+父母和老师的骄傲=好孩子。
(可是,考试成绩好有那么重要吗?电视或其他媒体的评论家不都异口同声地主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学历代表一切的时代了吗?)
然而……话又说回来,从一所好大学毕业,虽然并不一定就保证将来一定会成功,但是,连一张随随便便的大学文凭都没有而能获致成功的机率又有多少?
(结果,我们为了从二十年前就一直持续下来的考试战争中存活下来,一边听着人们在耳边叨念着:这种事情对人生而言,并不是真正的课题;同时又一边为了考试而念书,最后在不知不觉当中度过了宝贵的青春时期……唉!这么说来,“念书”其实根本是被逼的嘛……。就算不喜欢,这种日子还是得继续过下去,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过的生活……)
再加上大家虽然抱持着同样的疑问,却仍然前仆后继地走在同样的道路上,这种情形更让整件事情显得很滑稽。大家总是想办法为这种连自己都觉得奇怪的事情安个理由,藉以说服自己……
(而在这种情形下能够顺利说服自己的就是优等生了。)
裕也想着,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国中三年里,他都为了进一所符合大家要求的高中而努力念书,之前为了进那所国中,他甚至勤奋地上补习班。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整整上了三年的补习班。现在,他又以考上大学为目标,过着把所有时间都投注在只对考试有帮助的课业上。
真是愚不可及啊!
像自己这种丝毫没有任何怀疑,只知一心一意用功念书,度过了算来已长达九年的漫长岁月的人,该说是精神构造太单纯吗?还是应该说是一个自我欺骗的超级大骗子。
可是,做父母和老师的都比较喜欢这种小孩子。面对那些主张“只为考试而念书的年轻人出了社会也没什么用处”的教育评论家的论调,所有的父母和老师都会点头称是,可是一旦事关自己家的儿子,还不是一句“赶快去念书,这是为你自己好”,“进好高中念好大学,将来可以选择的权利就越多。裕也,你懂不懂?”
当然懂。这样请你们就可以放心了。就因为你们有这种想法,被你们抚养、教育长大的我,也因此紧紧地卡在不违背家人期望的“好孩子”的框框里了。
当自己注意到这种情况时,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了。
脑海里充斥着这些事,裕也不禁感到一阵不快。如果有一个可以相互倾泄郁闷情绪的朋友倒好,偏偏裕也就是没有那种可以掏心挖肺的狐群狗党。不管是太优秀的成绩也好,或者太强眼的容貌也罢,再加上怕生的性格,这都成了一道道隐形的障壁,使得裕也成了一个总是跟班上同学格格不入的独行侠。
不过,凡事总是有例外。
“喂!藤本。”
有人拍了拍裕也的肩,裕也只“咦?”了一声,转回半个头。
“下次的第一名我要定了。”
在雪白的皮肤上长著令人不快的斗大青春痘,一脸凛然地对表情冷漠的裕也下挑战书的正是在这次的考试中,名次和裕也前后对调的服部隆信。
裕也把视线从那张很轻易地就能辨识出属于被嵌在死读书框框里的脸孔上移开,心里想着随你高兴。
在四月份的实力测验当中,裕也排名第一,服部第二。期中考的时候,服部跃居第一,裕也则退居第二。而上次的校内模拟考试中,他们的排名又倒了过来,所以服部大概是期望在期末考的时候再度扭转情势……
真是可笑,我又不是为了胜过你才念书的。
裕也自个儿在心头嘟嚷着,声音是那么地冰冷。
大家爱提什么全学年第一名的,也随他们高兴了。
拜任大学教授的父亲之赐,裕也从进小学之前就被施以英才教育之类的资优生培养计画,以便成为一个优秀的孩子。因为对孩子而言,父母的权威是绝对的,所以裕也顺理成章地就被教养成一个把念书看得跟吃饭睡觉一样理所当然的优等生。
可是,我的脑袋并没有那么单纯,单纯得为这样的自己感到高兴。
我知道自己唯一的长处就是会念书。从小学时代开始,每当遇到体育、音乐、美术等实用技艺的科目时,自己就表现得一败涂地,我也知道那些在考试分数上输给我的家伙总是为这些事情大呼过瘾。体育课时,他们会嘲笑笨拙的我;音乐课时,我成了众人口中的音痴;而美术课时,他们又会故意跑来偷看我用拙劣的手法画出来的,连自己都感到汗颜的画。
他们总是用这种方式来消弭在分数上输给我所造成的挫败感,而他们嘲笑的语气着实狠狠地伤了我。我曾经有过轻生的念头。
……如果有人拿运动神经和我的数学计算能力做交换的话,我想我大概会二话不说就欣然接受这项提议吧?
如果有谁能让我这个生性怕生的阴郁家伙,以及造成我“一副自以为是、令人讨厌的优等生嘴脸”的性格,变成开朗而具社交手腕的人的话,就算要我忘掉以前辛苦背下来的所有英文单字,我也在所不惜。
啊,是了……。如果以这种代价就可以让令人讨厌的我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那我会有多高兴啊……!
突然间,一阵粗野的欢呼声从窗外涌进来,裕也不由得把视线移回操场中。
那个人大概是得了关键性的一分吧?有好几只祝福的手臂伸出去搓揉着在所有的黑头发当中唯一掺有金黄色泽的头发。
难得有笑容,但是一笑就会露出虎牙的裕也,因为服部害他没能看到期待已久的场面而不满地嘟起了嘴巴。
那是一张非常孩子气的脸,一点都不像乖巧的优等生;可是,大概只有七月那又热又湿的风看得到。
“什么嘛!那些家伙又在踢足球啊?就业班的日子真是好混呀!”
服部还在旁边,只听到他用酸溜溜的语气说着。
裕也望向“那些家伙”。
真木隆。他是一般人所说的“就业班”一年F班里,经常扮演领导者角色的人。
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在学校公布出来的全学年百名之内的名次表上出现过。
然而,他在其他地方却都显得格外耀眼,不只是因为他的头发染成金色,而是从他身上自然而然散发的魅力。
这种魅力……让他不管做什么事都展露出特有的男人味道。上体育课时,他的一举一动总让人觉得豪爽利落,甚至看他跟朋友及不良少年,或坐或蹲着聊天时的模样都极吸引人。
从开学典礼那天起,他就顶着那一头金发,身上也老是穿着短裤,可是却又每天都来上学,也还没有被退学。听说他老是跟女孩扯不清,也吸毒,是个放荡不羁的不良少年,可是,终究他也参加了入学考试,再加上外形看起来虽然像个混混,但是毕竟还能来这所学校念书,可见流言终归只是流言吧?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左思右想的同时,裕也用他那有着清晰的双眼皮线条的眼睛追逐着真木的身影,原本笼罩在他脸上的忧郁气息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似乎带着某种甜甜的虚幻味道的表情。
“真木!”
队员一边传过球一边大叫。
“哦!”
真木应了一声,全力冲刺追着球。追上球之后,抬脚奋力一踢。他那修长的腿满场飞奔,球便哗的一声,拉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落在球门前。
“NICE PASS!踢进去,淳司!”
“啊——啊!你这个笨蛋!提起劲来嘛!”
只见他不停地吼着,一张嘴不停地骂,跑得比任何人都快。这个号称全学年最有活力的人总是居于玩伴的中心地位,叫着、吼着、快乐地笑着,享受着青春。
“真好啊……那才叫青春啊!”
裕也不禁喃喃说道,随即发现服部还在,不禁吓了一跳。
“才怪,那些家伙都是一群笨蛋!”
服部站在裕也旁边,用手指把那根本就不适合他的银框眼镜往上推了推,同时发表着自己那跟裕也的想法南辕北辙的言论。
“就算不参加大学考试,找工作时也还是一样要考试啊!脑筋不好的人可能轻轻松松就找到工作吗?”
服部自认为读国立志愿班的他们是精英,从自己单方面建立起来的优越感上俯视着真木他们。裕也对服部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产生憎恶感,但同时也对操场上的那群人自然而生一种羡慕的感觉。
我知道自己被那群不把考试战争当一回事,活力充沛地享受青春的人所吸引……
可是,我也很清楚,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跟他们混在一起的。
理由不在于课业会落后。我的实力是一步一步打下基础的,不会因为花个短短的三十分钟跟他们共度午休时间就会让成绩降下来。
我不能加入他们是因为我是优等生。是一种和他们截然不同的差别意识,把我跟真木区隔开来。
明知道为准备考试而埋没十六岁的夏天是一件很蠢的事情,可是,我所能做的事就只是从窗户的这头羡慕不已地望着生龙活虎似的他。
我也好想玩玩足球或棒球。可是,我的时间总是被补习班或家教等等给塞满了。
一成不变……
这时裕也突然回过神来,调整原本涣散的眼睛焦点。
真木站在校园对面的球门旁,直直地看着这边。
裕也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窗边。他闪过仍然在一旁的服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距离那么远,他不可能是看着我的。可是,为什么觉得跟他视线相对,而胸口竟为之一震?一阵骚动呢?
当天放学后。
裕也按照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循着经过F班门前的途径,一边朝着通往校门口的楼梯走去,一边若无其事地往教室中搜寻他的身影。
在惊觉自己的肩头被撞击之前,裕也已经跌个四脚朝天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从教室里冲出来,和裕也撞个正着。
“啊,抱歉!”
没想到对方竟然是真木。
“对不起!”
对方向对着倒在地上的人匆匆丢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飞奔向楼梯口了。这时裕也听到有人穿着室内鞋啪达啪达跑出来的声音。
“等一下!真木!你这个恶魔!骗子!说谎的大骗子!”
像机关枪一样劈哩啪啦怒吼着的女孩子,大概就是追真木的人。
“真是的!”
那个对着早已不见真木身影的走廊发出愤慨的声息,手上还拿着扫帚的女孩子这才发现到裕也。
“啊,副会长,你怎么啦?”
是在学生会上见过的人,裕也赶紧站了起来。
这个女孩子是……宣传部副委员长……那个叫什么的……嗯……三上来着?
“被撞了个正着。”
裕也一边苦笑,一边装出没事的样子,拍了拍长裤上的灰尘。他被真木全力奔跑的背影惑住,一时竟忘记自已跌坐在走廊上,实在是够难看的。
裕也看都不看仍然站在原地的女孩子一眼,迳自走了。
真木撞倒裕也的重量感,和那一瞬间不可能感受到的体温触感,还残留在裕也那被撞及的肩头上。
那天晚上。
裕也决定把很早以前就想到的计画付诸行动。
等到放暑假之后……就开始吧!
裕也在期末考时加了把劲,保住了自己全学年第一的排名,做为实行计画的踏板。
而在消耗了他两个星期天的模拟考试中,他也自我期许,要拿到比以前更高的分数,他果然如愿地达到了目的。
今天就是结业式了。
他很认真地聆听着没有人愿意去听的校长训话,也尽可能地以正经八百的态度面对导师只不过将校长冗长的训话覆诵一遍的说教,他更一丝不苟地做好了教室的大扫除和学生会活动室的整理工作,直到过了中午之后才离开校门。
“呼……终于放暑假了……”
在完成了额外的扫除工作之后才回家的学生会员中,跟裕也走在一起的长田疲惫地说道。
担任学生会长的长田伸一郎,现在二年级,是校方瞩目的“东大候选生”之一,据他说上一个暑假的计画都被暑期讲座和模拟考试填满了。
“再见了。”
“哦!”
“开学见。”
“嗯。”
有一搭没一搭的道别之后,大家分别踏上归途,不久,走在同一个方向的只剩下裕也和长田会长了。
“话又说回来,天气还真热啊!”
白衬衫的背部湿成一片的长田会长,一边将同为流汗而一直往下滑的眼镜往上推,一边恨恨地抬头看着显得有些烦闷的夏空。在某个地方唧唧叫着的蝉声似乎也显得有些躁郁。
“藤本,想不想到‘大门’去吃顿清凉的中华料理?”
因为“俗搁大碗”而颇受高中男生欢迎的那家店的招牌,正在前头二十公尺处骨碌碌地旋转着。
“不了,下午我有事。”
裕也说完,便对着学长深深行了个礼,说了一声“辛苦你了!”随即加快脚步离开。
长田会长对总是毫无怨言地完成他所交付工作的裕也疼爱有加,每次约他一起吃饭,其实都是他作东请客……
肚子饿得几乎让胃开始隐隐作痛了,而清凉的中华料理也实在相当吸引人,可是进行已经进入倒数阶段的计画一事,更攫住了裕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