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的马驹。”
这确实是薛承远从未听过的故事,而此刻由慕容定祯亲自讲出又显得这样意味深长。
“殿堂之上,大哥说这马驹既然已病,就该择时处死,再寻良驹。”
“二哥爱马如命,自然是舍不得,便对父皇说,只要未死就还有希望,即便来日不能成为驰骋千里的良驹,也能经过医
治让它一如平常的活下去。”
“那皇上如何回答?”薛承远显得有些好奇。
慕容定祯勾唇笑道:“那时朕尚且年幼,便对父皇说,要给这马驹吃些好的料草,再将它放归自然。”
“父皇听了哈哈大笑,从龙椅起身走了下御台,说这祯儿的天性纯善有余而冷戾不足,真难成为来日驾驭天下的铁血帝
王。”
说到这儿,慕容定祯脸上淡若静渊的笑意变得有几分自嘲。
“但几年后,父皇却对朕说,那日下朝后一位年老的智士对他讲,六皇子面相贵不可言,只是来日若是真能做一番惊天
动地的大事,必要经受劫难。”
“朕懵懂的问父皇,那劫难是什么?”
薛承远望着慕容定祯,不知为何心中满是怜惜。尤其对生在帝王之家的人而言,这种被命运推向绝境而无可回避的际遇
,往往意味着血淋淋的蜕变。
“父皇答道,智士说那劫难便意味着要割舍自己在这世间最珍视的东西。”
慕容定祯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素衣下隆起的肚腹,轻轻安抚着沉睡而不知世事的胎儿。
沉默了很久,慕容定祯叹道:“可朕却从未想过,那代价是指朕要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子。”
第四十五章
行宫内的日常事务都因祭典而一切从简,就连慕容定祯的膳食也一并都换成了素斋。
薛承远陪在慕容定祯身侧整整一日,傍晚请过脉,又为慕容定祯按摩了一会儿腰身,才回到竹轩堂里。
踏进房门,见屋内空空,公良飞郇还没回来。薛承远换上便袍,拿起柜台上的古书,在灯下细读了起来。
说实话,自从家里有了三个孩子,这两年薛承远难得有能清静的时候。
如今置身于山林之中,心神安定恍如当年漂泊独居的日子,倒是让薛承远感到了几分久违的惬意。
“卓允嘉、卓允嘉……”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幕漆暗,公良飞郇踏着极有节奏的步子走了进来,边走口中却在叹着卓允嘉的名字。
“怎么?”
薛承远并未抬头,眼神还在书页之上,听他念叨着卓允嘉的名字,便淡笑一声,问道。
“怎么?嗯……”
公良飞郇几步走到朝服的挂架旁,卸下腰带,冷哼道:“我在想,是不是该派人将这卓允嘉强行押来行宫。”
薛承远听后笑而不语。
“你说他究竟在想什么?皇上现在这个样子,他居然……。”公良飞郇快人快语,心带不满。
“既然不来,就总有没想通的事。皇上都能忍耐,你又着什么急?”薛承远不紧不慢的翻了一页书,淡淡道:“忍耐,
又何尝不是爱?卓允嘉秉赋极佳,断然不会无查。”
“……”公良飞郇深叹了一口气,想想这也确实不是自己所能相助之事。
“俘人易,虏心难。”
薛承远坐在椅中,云淡风轻的幽幽道。
公良飞郇压着怒火瞥了那人一眼,不自觉的抬步走了过去。
这么多年了,每当他怒火重重蓄势待发的时候,薛承远这副从容的神情和态度,历来都更是火上浇油。
“你就不急?”公良飞郇一把拉过身旁椅子,正坐在薛承远身前,墨眉一凛沈声问道。
“急又能怎样?”
薛承远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古书,清雅一笑,反问道。
“也对,像你这从未尝过孕育之苦的人,自然不急”公良飞郇突然感同身受的联想起了自己往年尴尬的处境,真是恨的
牙痒痒。
“哈”薛承远轻咳一声,摸摸腮,挑眉看看眼前人,道:“你看,你又往哪想了?”
在琢磨和享受了公良飞郇那副极为自然又有趣的神情后,薛承远道:“还记得当年在山下初见卓允嘉时,他曾是何等英
武,意气风发。这些年战乱流离的境遇和残缺的肢体,足以让卓允嘉有从天入地的落差。”
“想来,他在皇上垂危之时愿重回郢庭,多半还是出于一时的冲动和难以压抑的情意,并不是源于内心真正的宽恕和理
智。为医者都知晓,重症难以一治而愈,若有反复,也在情理之中。”
公良飞郇听后沉默着,微微点了点头。
“再者,不曾找寻自我的人,一定不会迷失。若是迷失了,只要心中有光亮指引,便总会寻得出径”薛承远说到这里,
颇有自信的淡笑道:“我坚信,这光亮便是卓允嘉心中从未遗失的真情。”
“唯有烈火方能熔锻至金,既然如此,又有何虑?”薛承远握住公良飞郇的手,望着他的眸子。
公良飞郇轻抿唇,嘴角掠起一丝刚硬又显透着温情的笑意,似乎听了薛承远的一席话,顾虑已消去不少。
目光流转,扫了一眼桌台上的古书,问道:“你方才在看什么?”
“在看……”薛承远掂起了那本泛黄的古书,解释道:“是从去年行谦奉命整理回京都的古籍之中,偶然发现的一本奇
书。”
“什么奇书?看的这么入神?”公良飞郇深知薛承远通常不看无用之书,尤其时下又是慕容定祯即将临产的关头。
“说来话长”薛承远敛敛神色,道:“还记得当年卓允嘉所中的寒血之毒么?”
“自然。”
“那制毒之人名为褚明越,而这着书之人,则是他的师弟,名叫濮阳良。”
“是你祖宗了?”
公良飞郇一挑眉,心道难怪薛承远生性如此,还真是祖上遗传。
“算是”薛承远不讳的应答道:“不过,那时濮阳氏并非皇族,他只是显贵之中的异类罢了。当年解寒血之毒的古籍为
褚明越亲笔所着,而这一本,则记录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
“这本书究竟讲的什么?”公良飞郇越发好奇。
薛承远看看他,并未作答,而是将手中古书翻至到末页,跟随隽永的墨迹,带着敬意逐行读道:
静夜孤魂难眠,
溯十载两缱绻,
生有涯,
意无限。
独立幻境幽咽,
坠金玉碧潭间,
任情亡,
将心灭。
第四十六章
待薛承远缓缓的念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想来这天下间,有情最苦”,公良飞郇看看薛承远的神情,伸手轻抚住他。
薛承远淡雅一笑,那笑中有些不可琢磨的苦涩,又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我也终于明白,究竟是谁在褚明越故去之后将他生前所着带回了沅西。”
“嗯,为何在这个时候研读这本书?”公良飞郇问。
“因为我在寻找答案,在寻找是否这寒血毒会衍生出其它毒素。若是有,又当如何解毒。”
果然不出所料,公良飞郇心想。
“那可有找到?”
薛承远轻轻皱眉,道:“褚明越确实是迄今都无人可超越的奇才,这毒制的极为精妙。即便已解,也会终身隐含于人的
血液之中,虽不会再对本人有任何伤害。可是一旦通过交合,就极有可能会传给对方,而衍生出的毒素在不同的个体之
内,会更加莫测难解。”
“所以你怀疑皇上身上也有这样的毒素?”公良飞郇显得有些不解,琢磨了一刻,道:“但当初不是说,至阳至阴的血
液是唯一能够治愈这寒血之毒的药剂?皇上如今有着身孕,为何还会……?”
“飞郇你说的不错,皇上的血液之中存有自然的抗体,因此皇上至今也安然无事”薛承远起身踱了两步,看上去却思虑
重重。
“濮阳良在书中写到这寒血毒的衍毒容纳天地五行,因而异常顽强。从木生,由土长,以金开,遇水凝,因火灭。不至
其时,不为所显。”
“与其说这寒血毒是毒,倒不如说是因褚明越具备精湛的算学技艺,将它制成为一个极其富有逻辑的演算推理,每个步
骤都要顺应天地五行中特有的时机。而这也恰恰是后代无人能够超越他的原因,只懂医理远远不够破解这种精密的计算
。”
这确实是公良飞郇从未料到的,听薛承远这么一说,心中也无底。
“那……,这对皇上会有伤害么?”
“如果这些引毒而发的因素不齐,皇上应当无事。我想,也无需太过多虑。”
公良飞郇轻舒了一口气,道:“那皇上产子之际,还有什么是需要特别严防的?”
“不必。命有定数,顺其自然。”
“也好”公良飞郇赞同的点点头,神情看上去也并不轻松。
薛承远拿起了那本古书,在灯火下缓缓翻动着纸页,间隙中被疏离的淡淡火光仿佛流转的光年。
“飞郇,我觉得我们很幸运”薛承远注视着手中的书,轻叹了一句。
“怎么讲?”
“我们相知相爱,还有相携共老的因缘。但有些人,活在这世上,一生渴求相守被爱,却终究无法逃脱命运钦定的离散
,就好像他们。”
“是。”
薛承远抚触着手中的古书,一如抚触着两个沉睡之中的古老灵魂。
“当两个相爱的人心中怀有不同理想,又都愿倾尽所有去追求它的时候。理想会变得那样无坚不摧,情爱则会显得那么
无力而脆弱。濮阳良展开掌心,将那金玉坠入无底渊潭,从此孤然一世的心情我不曾经历,也无从揣摩。只是我想,或
许这种能够灭心的人,往往才是最懂爱的人。”
“若是他们给予了彼此理解和自由,那就是最真挚的爱。爱不必长相守”公良飞郇沈声回道。
薛承远听后轻揽住公良飞郇宽厚的肩,此刻就连两人的呼吸都那样契合。
“薛承远,你这么有仙风道骨,应该回沅西的俊秀山水中清修才对……”公良飞郇环抱着薛承远的手臂,突然朗声笑道
。
薛承远不以为然的道:“我薛承远终究还是个凡人,喜欢这吵吵闹闹,有子绕膝,有泪有笑的日子。”
第四十七章
郢庭。苍茫的夜色浸透在淅沥温冷的春雨之中。
天穹上笼罩着厚重的乌云,丝毫不得见那遮藏在云朵之后的淡月孤星。
在一条远离繁华灯火,喧嚷闹市的偏僻街道上,透过那片带着幽幽尘烟的细雨朦胧,一个高大的身影随着步伐逐渐清晰
。
缓缓沉重的脚步声,在一间空宅之前嘎然而止。
男子抬头,凝望着府宅门楣上布满尘埃的破旧牌匾。牌匾上那两个浑厚劲健的金字,已被无情的岁月侵蚀的那般残破。
仿佛昭显着昔日无尽的荣光与显赫,早已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成为不可逆转的怀念与哀凉。
这,是他的家。
曾是他生命的归属,傲骨的源泉。
站在宅门之前静立了片刻,卓允嘉终于抬步走上台阶。
拂去粗糙冰冷的门环之上那些蜘蛛网丝,推开了厚重的木门。
幽暗的月色下,夜风去而无影,眼眸所见的一切存在,都于寂静之中归为空冥。
记忆,却因这面前的景物而触发的真切鲜活。
“二少爷,哎呦,您终于回来了!”
卓府门前站着位年过五旬,穿着棕布长衫的管家张宜,见到远处飞驰而归的青年男子,赶忙颤声迎了上去。
“大哥回来了?”卓允嘉一跃下马,挑眉问道。
“回来了、回来了!”张宜恭敬的点头道,又有几分埋怨的嘟囔着:“二少爷,您说您吧,这出去就出去,怎么能几日
不回府呢?也不跟老爷太太禀报一声呢……”
“哈哈,本想出去半日的,谁知子孚他们找到了个好去处,这不,就多耽搁几日”卓允嘉倒是满不在乎,下马理了理衣
袖,那碧玉色的缎袍将英姿勃发的青年映衬的无比耀目。
“老爷,老爷这次是真怒了,您……”张宜走进一步低声道。
“爹……发怒?”
卓允嘉玩世不恭的扬唇笑问道:“对我?怎么会?”说着便哼着小曲,大摇大摆的走进了府宅。
张宜哭笑不得的皱眉,也跟着快步闪了进了府宅。
“二少爷。”
“嗯。”
门庭内的丫头侍从都恭敬的对着卓二公子行礼道。
“二少爷,您千万别再惹怒老爷了……,否则……”张宜还跟在后面絮絮叨叨的嘱咐着。
“知道、知道”卓允嘉不耐的扭头低声道,脚下的步伐却还是越走越快。
卓府正厅之内,灯火明亮,周正而典雅的陈设更是彰显着这个家族的地位与辉煌。
“大哥!”
突然眼见到那坐于厅中挺拔俊伟的身影,卓允嘉难掩欣喜的脱口叫道,大步跨进了门槛。
“二弟。”
穿着一袭靛蓝色朝服的卓允崇见到所来之人,硬朗而凛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大哥!今日回城才听说你回来了,没想到竟是真的!”卓允嘉上前握住卓允崇双臂,沉沉的叹道,语气中满是敬意与
惦念。
“是。”
还没等卓允崇再开口,便听到门厅之外传来一声震怒却也极为熟悉的呵斥。
“混账!”
二人回头,便看到身材笔挺,白发戴冠,满面威严之色的卓尉均已站在门口。
“父亲大人”卓允崇起身行礼道。
“爹”卓允嘉嘿嘿一笑,忙上前去掺扶老父。
“你这几日,到底去哪里了?”卓尉均瞥了他一眼,隐压住怒气的沈声问道。
“嗯……”卓允嘉摸摸下颚,在想该不该如实招供。
“又和你那些狐朋狗友风流浪荡去了吧?”卓尉均可没给他多少编造思索的罅隙,狠批道:“看看你大哥,再看看你!
知不知羞愧?!”
“自然是……天壤之别,天壤之别……”卓允嘉心虚,笑嘻嘻给自己打圆场,不断的点头附和着。
“还算有自知之明”卓尉均在椅中坐下,咽了口茶,似乎怒意也在渐渐消散,低叹道:“是为父将你宠坏了。”
“父亲大人无需多虑,二弟秉赋出众,只是年少好玩,假以时日定会有功成名就的一天”卓允崇帮着卓允嘉劝道。
卓允嘉站在卓尉均的身侧,暗暗的对着卓允崇伸出大么指,又眨了眨眼睛。
卓允崇会意一笑,兄弟二人竟是甚为默契。
“唉,天命难测。嘉儿,人生在世,能得父母庇佑终究只是须臾,这酒色财势,尽望眼去,也不过虚空”卓尉均沈声训
道:“你也不小了,就该入宫为官,仕途艰险,一定要知何为立身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