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沐扬给他的这个机会，另外让逸凌很不明白的一点是为什么沐扬这次没有教训他。之前对质的时候，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沐扬有在刻意克制自己的情绪，所以先前他在自己濒临发火的时候选择离去，再回来时依然用平静的心态在与他对话。

出了这样的事，沐扬心里断然是气，若这事儿是发生在以前，照沐扬那阴晴不定的脾气，铁定不会轻易放过他，那时候纵是说错一句话都可能挨打，而这回他杀了人，那位少主大人反而努力压下了怒火。

思来想去许久，逸凌最终只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尹沐扬在报恩，他感激于当日尹老爹在朝他挥鞭子的时候，自己站出来为他所说的那几句话，所以才会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直对他很好，即便这次他犯了这样的大错，那人仍是尽量保持冷静而没有对他动手。

而事实上，尹沐扬也确实是因为这样的理由，他本是个很纯粹的人，别人对他好一分，他便还人一分好。道上很多人在提到尹家少主的时候，常说那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那些人倒也没说错，但是，心狠手辣与知恩图报并无冲突，而一般情况下，沐扬不喜欢欠人人情，所以当有人对他有恩时，他会尽快设法还清，毕竟在黑道这种地方，人情可以卖，但不能随便收。

沐扬离开房间后就一直坐在大厅沙发上等着，没过多久，就瞧见父亲从外回来，眸中含怒，甚至连脚步声都显得分外沉重。从沐扬面前走过时，尹宇灏连瞟都没瞟他一眼，只漠然甩下一句，“跟我上来。”

意料之中的事，沐扬耸耸肩，倒也表现得洒脱，站起身便跟着尹宇灏往二楼书房而去。等到了书房内，反手将房门合上，看着尹宇灏径直往书桌前的老板椅走去，沐扬却丝毫不显拘束，自顾自地在一旁的皮质沙发上坐下。

“关于蓝逸凌杀了宋家少爷的事，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尹宇灏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内响起，言语间含着一丝森然。

沐扬莞尔一笑，面上看不出任何紧张的情绪，“哦？宋家少爷死了吗？”按理说他这些日子被禁足在家里，外头闹成什么样都与他无关，所以这时候用装傻的态度来应付他那老奸巨猾的爸爸倒也可以。

而尹宇灏仿佛料准了沐扬会否认，冷笑了一声，复又启口，“你不知道吗？杀他的人可一直睡在你的枕边呢！”他刻意在“枕边”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调，沐扬闻之只是略微挑了下眉，笑道：“您在开玩笑吧？就蓝逸凌那样的，你认为他有能力杀了宋昱？”

“人不可貌相没听过吗？再怎么说他也是蓝家的人。”父亲的意思沐扬当然明白，却并不认同，“蓝逸凌确实姓蓝，但谁说姓蓝的就一定有胆子杀人了，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去问问蓝铭枫，看他怎么评价他那个弟弟。”

沐扬算准了蓝铭枫一定会说他那弟弟就是个胆小的废物，倒也不怕他老爹真打电话过去问，偏偏尹宇灏压根就没理会沐扬，似乎咬定了说蓝逸凌就是杀人凶手。

“你少替他开脱，我今天找你谈话只问你一句，现在宋老头儿找到公司放话说三天内要我们交出蓝逸凌，你打算怎么做？”尹宇灏的嗓音低沉，任谁都听得出其中隐含的怒意。

沐扬双手抱在胸前，极其慵懒地靠在沙发上，“尹家的事我早就不插手了，父亲有什么问题不必来问我，相信宸飞能处理得很好。”

“你……”尹宇灏被气得顿然语塞，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喘不过来，沐扬这话摆明了是在和他抬杠，叫他如何不气？

死死盯着沐扬看了好一会儿，尹宇灏点点头，稳了稳情绪又道：“好样的，既然尹家的事你不会介入，那么就算我做主把蓝逸凌送出去，你应该也不会插手咯？”

尹宇灏的这个网布得刁钻，逼着沐扬自投罗网，如果沐扬回答是，那么尹宇灏便可顺理成章地将蓝逸凌交出去，反之，沐扬要保蓝逸凌，总是需要付出些代价才行。

自己儿子的心思尹宇灏还是看得明白的，如果沐扬肯将蓝逸凌交出来的话，那么那小子一开始就该点头了。偏偏沐扬没有，反是一直在和他穷绕圈子，且说话时东拉西扯愣是不着重点，瞧他那态度就是显然不打算将蓝逸凌作为弃子。但是，宋家也不是个小家族，这件事总要给个交代才好。

面对尹宇灏的问题，沐扬略微眯起眼，虽然明知是个陷阱，却也不得不往下跳，右手顺过自己略微偏散的刘海，他的周身透着一股妖异的气息，口吻却是无比坚定的，“不，蓝逸凌不能动。”

“哦？”虽说是预料之中的答案，但真听沐扬亲口说出来，尹宇灏还是觉得很是不解，“蓝逸凌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保他？”

沐扬轻笑着，“我就是想保他，如何？再说了，当初和我说蓝逸凌身份特殊的人似乎也是父亲您吧？如今你就这么把蓝逸凌当做弃子送出去，就不怕蓝家来找麻烦吗？”他这话本没说错，要真论起来，蓝家的势力可要比宋家大多了，自然也比宋家更不好招惹，但好在蓝家与尹家乃世交关系，除非把对方真逼急了，不然他们之间的友好不会那么轻易被打破。

“那又如何？据我所知，蓝逸凌只是个私生子而已，就算他真的死了，蓝家会为了一个不知哪来冒出来的野种和尹家闹翻吗？”尹宇灏如是而道，唇角亦噙着一抹讥诮。

而沐扬却是略微心惊，父亲的意思已经很明白，恐怕拿蓝家当挡箭牌是行不通了，既然如此，那就索性摊牌吧！

身体向后一仰，沐扬略显疲惫地闭目须臾，而后才缓缓睁开，“明说吧，想我怎么做？”尹宇灏绽开一抹得意的笑，“很简单，我只要你对我坦白，你杀容凯的真正动机。”

沐扬一愣，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也早就做好准备，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他可以选择妥协，偏偏父亲所提出的这个要求，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的。

沐扬不曾想到时至今日，父亲竟仍旧想着要从他口中知道些什么，本以为容凯被杀这事儿已经过去了，他在家养伤多日，也没见父亲再来过问，没想到这个阴险的男人居然一直记着，还趁这种时候威逼利诱。

许久不闻沐扬出声，尹宇灏又催促了一声，“怎么？决定说吗？”

沐扬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故作轻松地笑道：“我有点不太明白父亲你的意思，你总是要我坦白我杀容凯的真正目的，可是我告诉你了是因为他给我施压，逼我娶容佩，而你又不信，你到底要我怎么说呢？”

尹宇灏双手伏在书桌上，双目灼灼地望着沐扬，“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我亲手教出来的儿子，你是什么性子我还会不清楚？所以想在我面前说谎，以你现在的道行还远远不够。”

沐扬脸上的笑容一分分地敛去，心知再狡辩也无济于事，可是要他将洛轩曝光出来他也做不到，如今父亲的意思等同于要他在蓝逸凌和麦洛轩之间做一个选择。其实本不是什么难做的选择题，麦洛轩与蓝逸凌，孰轻孰重在沐扬的心里早有一个天平，答案显而易见。

当两人之中只能保一个的时候，理应保洛轩才是，沐扬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偏偏今天，他不想做这个让步，换言之，即是麦洛轩他要保，而蓝逸凌，他同样要保。

为什么一定要做选择？这两个人，他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出事。

喟然长叹一声，沐扬忽然站起身，迈出稳重的脚步缓慢地靠近书桌，至尹宇灏对面，他右手掌着桌面，身体略微前倾，而后甩下如此一句，“如果我不愿坦白，又要力保逸凌呢？”他的语气中透着一抹飘忽，配上他此刻那个眼梢上扬的表情，越发地映衬出其妖冶气质。

尹宇灏倒也不以为然，幽幽而问：“你觉得可能吗？”他目光犀利，如一把锋利的刀子，仿佛能在瞬间割破镇定，“其实我是给了你选择机会的……”他亦缓缓起身，随后凑近沐扬的耳畔，意味深长地启口，“你信不信我可以现在就去杀了蓝逸凌？”

沐扬冷漠地抬眼，在对上尹宇灏的眸子时，眼中瞬间闪过一道戾气，“你逼我？”

尹宇灏邪气地一挑眉，不置可否，“你可以试试看挑战我的权威，我说过我给了你机会的，至于是不是能把握住就看你的表现了。”

“很好，连自己的儿子都逼，果然不愧为尹家的主人。”沐扬冷笑着直起身，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其用力之大使骨节泛白。

而尹宇灏这会儿倒是淡定了，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于唇边绽开，他很是轻松地启口，“只是一句话的事，你这么遮遮掩掩，我反而更想知道。”他承认让他产生这种心理确实和容凯的死有些关系，到底是从小的玩伴，被自己儿子因为一个不能说的理由而糊里糊涂地杀掉，作为容凯多年的好友，他心里确实有些憋屈。

而真正令他生疑的却是沐扬的表现，他这个儿子是什么脾性他最了解，所以他几乎可以肯定在沐扬杀人的背后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然而沐扬那家伙也倔强得很，尹宇灏越是逼他，他越是不愿顺着他的意，不屑地冷哼一声，沐扬显然不买他老爹的账，只是寒着声甩下一句，“那你就不妨等着瞧，看我会不会怕你！”言下，他一转身，摔门而去。

沐扬没有回卧室，而是去了卧室旁的那间客房，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他的情绪久久不能平复，此刻他心里乱得很，只要一想到逸凌随时都可能被父亲暗中干掉，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在心头渐渐漫开。

他起身走出房，不久后又拿了瓶红酒回来，端着水晶高脚杯，他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轻微地颤抖。五指一用力，他努力克制住内心的起伏，将杯中的红酒一口饮尽，紧接着又立刻斟满，而就在他打算再一口灌下的时候，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放下酒杯，沐扬略显烦乱地接起电话，而后口气不佳地甩出一句，“喂？谁啊？”

电话那端的宸飞一听沐扬这充满火药味的开场白，眉头飞快地皱了一下，静了须臾，才缓缓问道：“是我，哥，你和爸吵架了啊？”

沐扬握着手机，疲惫地合上眼将整个身体都窝进柔软的沙发中，深深呵出一口气，他却许久没再开口。

而宸飞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沐扬的回应，则又说道：“我看你平时挺能忍的，怎么今天就这么沉不住气，爸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这么和他对着干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你以为我想和他吵？是那老头子先逼我的，我今天已经很忍着他了，还想我怎样？”沐扬火气不消，反是被宸飞那么一问，越发地恼了。

宸飞自然听得出沐扬的不快，尽量安抚道：“你先别那么生气，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吵起来的？”

沐扬端起茶几上的酒杯，将杯中的红酒又一口气喝下，然后没好气地甩出一句，“他要我说杀容凯的真正动机，还拿蓝逸凌的命威胁我！”

“所以你们就吵起来了？”宸飞不禁想送那两人一人一记白眼，哥和爸的脾气还真是相似，偏偏两个同样固执的家伙凑一块儿，一旦吵起来真是谁都不让谁。

轻叹一声，宸飞努力地劝说，“哥，你就让让爸吧，别真闹起来了，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

“我让他？笑话！我倒要问问，该怎么让？”沐扬忽然笑起来，继而压低了嗓音反问道：“是不是应把洛轩供出来，或者直接将蓝逸凌五花大绑了让老头子送到宋家去，这就叫让了？”

“哥，你别这样，其实爸他很在意你。”宸飞试图缓解沐扬心头的愤怒，却不料竟换来对方一句毫不领情地讥讽，“在意？呵，我看他那天对着我挥鞭子的时候也没手下留情啊，事后也没见他来我房里探望过，这叫在意？在意个屁！”

“哥！”宸飞有些不知所措，他哥的情绪从没这么不稳定过，纵然只是在通电话，宸飞也能感觉到他哥有些不对劲，果然，他还没来得及再度开口，却忽闻手机里传来一声很轻微的呜咽，紧随而至的竟是沐扬带着哭腔的骂语：“有哪个父亲会这么对自己的儿子，能用的手段全用上了，我是他亲生的，不是捡来的！”几乎是用吼的，他暴躁地甩下这句话，而后将手机往边上一丢，提起酒瓶就着瓶口便向自己猛灌。

那边宸飞对着手机一个劲地叫着“哥”，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心下一着急，挂了电话则摞下手头的工作，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没留下就冲出了公司，朝家里赶去。

他总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这时候他不立刻回家的话，以他哥现在的状态，很有可能会闹出什么大事儿来。

27.

宸飞风风火火地赶回家，看到父亲正在客厅看电视，他只是简单地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冲上了楼。

紧张地推开沐扬卧室的房门，当视线对上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整个人性感到过分的逸凌时，宸飞先是愣了愣，而后很快地回过神来，将整个房间都扫视了一遍，在没发现沐扬的影子后对逸凌问道：“我哥没在？”

逸凌起先以为宸飞这一趟是打算把他带走，送到宋家去抵罪，却没想他只是来找自家老哥的，至此心里一根紧绷着的弦才终于放松了些。拿着一块毛巾擦了擦自己那半湿的短发，逸凌淡然地应了声，“嗯，你去隔壁看看吧，刚听见隔壁房里有声音。”

“哦，谢了。”随口道了声谢，宸飞退出房间，顺手带上房门，转身时忽然想着刚才瞧见的那幕艳景，不禁沉声感叹了一句，“真是容易引人犯罪的性感啊！”说着人已来到隔壁房前，他轻轻地敲了敲门，却没得到任何反应，于是他试着扭动门把，竟发现房门根本没有上锁。

刚走进屋子，一股酒味便扑面而来，宸飞略蹙了蹙眉头，记忆中，他哥很少这么带着一醉方休的态度来喝酒，似乎最近一次还是他刚和麦洛轩了断后的那段日子里，那时候由于心里烦闷，所以他哥整日窝家里酗酒，不过也就颓废了一个月，而一月之后他哥则又重新振作起来，在外人眼中，尹沐扬不过是因为身体的状况在家修养了一阵子而已。

那件事后，他哥就没再这么喝过酒，偶尔兄弟间对饮两杯或是在某些聚会上应酬一下，却也不曾喝得像今天这样的。

走到沙发前，宸飞看着因为烂醉而脆弱得将整个身体都蜷缩在沙发里的沐扬，只觉得他哥这样子实在叫人心疼。轻轻地推了推沐扬，宸飞唤道：“哥，醒醒，别在这儿睡，着凉了可不好。”

然而对于宸飞的话语，沐扬就像压根没听到似的，他纤长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可双眼却始终没有睁开。

宸飞瞧他这样，无奈地摇摇头，只好自己动手打算把沐扬抱到床上去。该庆幸吧，索性他哥只是喝醉了，还没有做出其他什么事儿来。

“洛轩……”就在宸飞刚抱起沐扬时，沐扬突然梦呓般地低叫了一声，紧随而至的是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宸飞一惊，赶紧又将沐扬放下，然后他蹲在沙发前伸手捂住了沐扬的嘴，凑近其耳畔低声道：“别说话，如果你不想把麦洛轩曝光在爸面前的话就安静点，千万不能乱说话。”话音刚落，已见父亲推门走了进来。

宸飞立刻站起身，冲尹宇灏尴尬地扯开一抹笑，“爸，你怎么来了啊？”

“我来看看他。”尹宇灏走到茶几前，望了望几上那几只空酒瓶，再看一眼早已酩酊大醉的沐扬，他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宸飞怕父亲动怒，赶忙为沐扬说起了好话，“爸，您别气，哥怕是心情不太好才会喝那么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