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让樊霁景继承掌门之位,九华派的事情就会简单很多,但如今发现,该简单的事情不但没有简单,而且变得更
加复杂了。
他大跨步走到樊霁景房门前,连敲都没敲,直接拍开。
樊霁景正拿着一块抹布擦桌子。
“霁景!”宋柏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在做什么?”
樊霁景转过头,无辜地看着他道:“擦桌子。”
“擦……”宋柏林走到桌前,猛地一拍道,“你身为堂堂掌门,怎么可以亲自做这种小事?”
“可是以前我也是自己擦的。”
“以前是以前,你现在是掌门了,自然不一样。”宋柏林真恨不得自己刚才那一掌不是拍在桌上,而是拍在他的脑袋上
。
樊霁景道:“掌门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掌门乃是九华派的当家人,地位尊崇,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可是刚才宋师叔推门进来的时候,似乎没想到掌门地位尊崇啊。”樊霁景眨着眼睛,依然是正经又单纯的神情。
宋柏林胸口的怒气好似一下子堕进冰窖,全成了冰渣子。
他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樊霁景若无其事地低头,抬起宋柏林拍在桌上的手,边擦桌子边问:“师叔来是有什么事吗?”
宋柏林强忍住荡漾在心头的怪异感,收敛脾气道:“泰山派和龙须派正在前厅等候。”
“这件事交给五师叔就好。”樊霁景道。
其实吴常博早就已经去了,宋柏林只是例行汇报。不,应该说,他原本准备例行告知,但现在突然有意识地放低了自己
的姿态。
“还有关于前掌门下葬的事宜。”宋柏林道,“听说掌门准备把他安葬在九华山脚?”
樊霁景颔首道:“师父武功盖世,在江湖上声名赫赫,乃是九华派的荣耀。将他安葬在九华山山脚,一来可以护我九华
,二来也可受来往路人景仰,实在两全其美。”
宋柏林皱眉道:“但山下风水……”
“风水之说纯属无稽之谈,想必师父在天有灵,也不会在意的。”樊霁景道。
宋柏林道:“话虽如此,但山下人来人往,诸多不便……”
“师叔。”樊霁景再次打断他的话。
宋柏林收口,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他。
樊霁景嘴角慢慢往上扬,一字一顿道:“我已经决定了。”
宋柏林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头到尾都低估了一个人,而低估这个人的后果全是难以想象的严重!他胸口的冰渣子上涌
到脸孔,眸光骤然冰冷,“你变了。”
“师叔多心了。”樊霁景脸上没有半分惊慌之情。
宋柏林脑海里闪过一个荒唐的想法。
还记得吴常博当时和他讨论杀步楼廉的凶手时,曾经说过,“或许凶手就是希望我们将这水越搅越浑,因为搅浑的水才
好摸鱼,渔翁才能得利。”
他的回答是:“哼。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既然他要浑水摸鱼,我偏偏要找个岸上的人来得利。”
他以为樊霁景是岸上的,但很可能从来都没有岸。所有的人都在水池子里。
樊霁景只是池子里藏得最深的一个。
樊霁景轻唤道:“师叔?”
宋柏林冷不丁地问道:“步楼廉是你杀的。”其实,他并没有任何证据,只是随意诈对方一诈,让自己多多少少从他脸
上看出点端倪,诸如出现惊慌、惊愕、惊奇,以便判断他在这件事情中究竟扮演着一个怎么样的角色。
但至少要有表情。
樊霁景没有。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人死不能复生,师叔莫要太过伤心。”
宋柏林道:“不错,他已经死无对证,你又当上了掌门,的确可以肆无忌惮了。”他此刻的脑海,无数念头翻腾。如果
樊霁景真的是杀步楼廉的凶手,那么他的武功绝对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至少自己单打独斗绝非他的对手,甚至可能连
逃都逃不掉。而对方既然连授业恩师都忍心下手,那么自己这个授业恩师的师弟自然更不在话下。
樊霁景似乎看透了他的戒备,忽然道:“我父母是我师父杀的。”
宋柏林思绪中断,呆呆地看着他。
樊霁景道:“我亲眼所见。”如果不是扁峰在暗中点了他的穴道,那么恐怕那时候躺在血泊中的不是一双,而是一家三
口。
宋柏林须臾才道:“你为何不说?”
“我说了,你会主持公道吗?”樊霁景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讥嘲。
宋柏林嘴唇一抖,说不出话来。
樊霁景道:“这从来都是弱肉强食的江湖。在九华派,谁是步楼廉的对手?谁又敢做步楼廉的对手?”连一样亲眼看见
的扁峰都不敢,更何况宋柏林?
“你的武功已经胜过了步楼廉。”宋柏林说这句话不无试探之意。
樊霁景没有否认。
经过两次试探,宋柏林基本可以肯定,他就是杀步楼廉的凶手。这种时候不否认,就等于是默认!
但是他本身对步楼廉其人也无甚好感,何况他又是杀樊英夫妇的凶手,心中不免有些倾斜向樊霁景,觉得他的所作所为
虽然让人心惊胆战,但细想之下,又情有可原。“为何不揭穿他?”
樊霁景冷笑道:“揭穿九华派掌门是丧心病狂到杀师弟夫妇的凶手?那江湖中人又会如何看我九华派?”他既然准备当
九华派的掌门,就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对九华派不利的消息。
宋柏林哑然。到此时,他也不得不承认樊霁景的心机的确是他远远不如。“所以你一直在等机会?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
地杀了他,然后嫁祸给我们每一个人,让我们互相猜忌,而你坐收渔翁之利?”
樊霁景憨笑道:“师叔,你多虑了。”
宋柏林发誓,这次他决定没有多虑!“那你下一步是什么?还有谁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
樊霁景笑容一敛,神色清冷地盯着他。
宋柏林只觉心头一阵寒意。
樊霁景缓缓道:“师叔,我只想将九华派发扬光大,以告慰师父和父亲的在天之灵。”
看着他虔诚的表情,宋柏林只觉浑身上下都被寒意浸透,冷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樊霁景放下抹布,恭敬地一鞠躬道:“所以还请师叔多多提携帮助。”
宋柏林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你还需要别人提携帮助?”
“九华派毕竟是活人的九华派。师叔,你说是吗?”樊霁景微笑。
第18章:真相未明(八)
吴常博将泰山和龙须派弟子安顿好之后,回到屋里,就看到宋柏林正坐在桌边发呆。
“你怎么进来的?”他记得他出去的时候明明关上了门。
宋柏林道:“我有话要问你。”
“我刚刚也问了你。”吴常博没好气道。
宋柏林不理他,径自接下去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发现杀步楼廉的凶手是樊霁景怎么办?”
吴常博惊住,半晌才道:“杀步楼廉的凶手是樊霁景?”
“我是说如果。”宋柏林外强中干地叫道。
吴常博反手关上门,坐到他的对面,压低声音道:“没有人会没事拿这种事情做假设。你怎么发现的?”
宋柏林叹气道:“我猜的。”
“……”吴常博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宋柏林道:“但是他没有否认。”
“樊霁景没有否认?”吴常博诧异地看着他。
宋柏林不耐烦道:“你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但是以樊霁景的性格……”应该会义正词严地反驳才对。吴常博狐疑地看着宋柏林,脑海中猛然闪过
一个念头,该不会是他后悔把掌门之位拱手送给樊霁景,所以想想方设法地拿回来吧?
宋柏林头也不抬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你以前认识的樊霁景不是真正的樊霁景。”
“你语无伦次的我完全听不懂。”吴常博摊手,“简洁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宋柏林迟疑了下,将今天找樊霁景的点点滴滴,巨细无遗地一一道来。
吴常博的神情从刚开始的好奇,到慢慢凝重,最后震惊得说不出话。
宋柏林吐出口气,“回到第一个问题,如果凶手是樊霁景怎么办?”
吴常博脱口道:“按门规处置!”
宋柏林睨着他。
吴常博这才发现自己这句话后面有太多阻碍。首先,宋柏林说樊霁景是凶手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在两人对话的从头到尾
,樊霁景都没有承认过。而且他还有花淮秀做人证,论嫌疑,他比九华山上的其他人都轻得多。其次,樊霁景能够神不
知鬼不觉地杀步楼廉,可见他武功之高,恐怕连宋柏林和他联手都未必能敌。若樊霁景的真面目真如宋柏林口中所说,
那么九华山想要处置他恐怕难如登天。最后,虽说弑师是忤逆大罪,但步楼廉杀樊英夫妇在前,所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樊霁景杀步楼廉也算师出有名。
如此种种加起来,他才知道为何樊霁景敢这样明目张胆。
宋柏林见吴常博久久不语,知道这个难题也难住了他。“其实我之前一直在想,他为何要告诉我。”
吴常博道:“或许,他压抑得太久了。”
宋柏林侧头看他。
“一个人从少年开始抱着杀父母的血海深仇,在仇人面前毕恭毕敬,装作一副若无其事尽孝的模样,本就不是一件容易
的事。”吴常博叹息。冷静之后,他竟有几分同情他。
宋柏林想起过去的樊霁景,又想想今日的樊霁景,摇头道:“若是我,我宁可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更何况,”吴常博顿了顿道,“他有半句话恐怕是真的。”
宋柏林皱眉道:“有半句?”难道其他话都是假的不成?
“他想将九华派发扬光大,以告慰师父和父亲的在天之灵。”吴常博顿了顿道,“当然,告慰的只是樊英在天之灵。”
宋柏林道:“你的意思是?”
吴常博道:“他若真的抱有这种想法,那么势必得到你我的支持。”
宋柏林道:“用威胁的手段?”
“不如此,如何显示他的能耐?”吴常博想象宋柏林被威胁时的脸色,一定好看得很。
宋柏林冷哼道:“当时在那里的不是你。”若非亲身经历,谁能想到樊霁景竟如此的可怕?
吴常博笑而不语。
宋柏林也懒得解释,“那接下来我们应该如何做?”
“静观其变吧。”吴常博想了想道,“事实上,除了静观其变,我们也做不了其他的。”
宋柏林沉吟道:“要不要对关醒他们说?”
“不用。”吴常博道,“若樊霁景真如我所想的那般,那么他下一个要拉拢的人就是关醒。”
宋柏林想到有另一个人将受到惊吓,而且还是素不对盘的关醒,不禁暗爽在心。
吴常博道:“或许会用不一样的方式。”
“什么意思?”
“他们毕竟是师兄弟。”吴常博突然非常想去偷窥。看看樊霁景的下一步棋究竟如何走,可惜他的武功不济,恐怕偷窥
不成。
宋柏林突然哼哼道:“我还是师叔呢。”
“步楼廉是师父。”
宋柏林:“……”
樊霁景和关醒在花园中喝茶。
满目的盎然绿意让关醒的心情十分不错。
樊霁景执壶,将两人的杯子都倒满,“五师弟最近如何?”
“不错。”自从在樊霁景面前承认他对施继忠有非分之想之后,他心情便轻松了许多。
樊霁景将壶缓缓放下,“我想将九华派发扬光大。”
关醒抬头看他。
樊霁景不动声色任由他看。
半晌。
关醒缓缓道:“这不是九华派掌门应尽的职责么?”
樊霁景微笑道:“不错。”
“掌门有何吩咐?”关醒很上道地主动问。
樊霁景道:“我想废除部分门规。”
关醒道:“比如?”
“凡入我九华派者,人人可学仙莲剑法。”
关醒微微吃惊。
仙莲剑法之所以一代传一人,与其说是为了不让九华派绝学外传,倒不如说是为了保障掌门在门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就
如步楼廉。樊霁景作如此提议,若不是宅心仁厚大公无私,便是自信无人能动摇他的地位。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同长大的男子。曾经他以为他属于前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感觉到他的深不可测。因为他相
信再幸运的人也不可能幸运到每次都轻轻巧巧不着痕迹地躲过步楼廉的暗算。
或许就因为这份深不可测,所以从步楼廉被杀,樊霁景回来信誓旦旦要查出凶手开始,他就已经存了明哲保身的心思。
一个人若是连看都看不清,又如何与之为敌?
“师兄?”樊霁景轻唤。
关醒道:“一切听凭掌门吩咐。”
樊霁景提出改革,果然惹来一片惊讶声。
朱辽大头一个跳出来表示此事不可为。
关醒在一旁淡淡提醒道:“当初师父要将仙莲剑法传授给你我和五师弟三人时,你答应得最大声。”
朱辽大面色一红,正寻思如何反驳,就听樊霁景微笑道:“此事关系九华派众弟子,不如就交由众人一同表决。”
将仙莲剑法传授给门下众弟子乃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又有谁会傻乎乎地拒绝。
朱辽大虽然不服,却又不敢冒得罪整个九华派之险恶,此事便定了下来。
樊霁景第二日就让关醒和施继忠为师,传授其他弟子。
朱辽大心中不满,但大势已去,也无可奈何,日日锁在房中,专心练功,只希望有朝一日能让技压群雄,让樊霁景甘拜
下风。
宋柏林和吴常博虽然觊觎剑法,但碍于师叔的身份,拉不下面子与其他人一同学习。
樊霁景似是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傍晚便亲自将仙莲剑法的剑谱送到宋柏林房中。
宋柏林看着他手中的剑谱,并不接过,“掌门这是何意?”
“师叔武功造诣自然在我和大师兄之上,若由我们传授仙莲剑法,恐怕不能授之精义。因此特请两位师叔自己参悟剑谱
,将仙莲剑法发扬光大。”
宋柏林听他给面子又给里子,对他的厌恶和敌意便去了几分,淡淡道:“掌门不怕养虎为患吗?”
樊霁景微微一笑道:“宋师叔以为……谁可成患?”
宋柏林望着他自信的脸庞,默默将好感吞了回去。
第19章:真相未明(九)
将仙莲剑法公开只是改革的开端,不过在宋柏林和吴常博默不吭声,朱辽大无可奈何,关醒大力支持下,樊霁景大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