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
真的醉了。平常很少喝过头的自己却不走运地被真芝逮到。
真芝那家伙一向有灌醉人的坏习惯,平时可以事不关己地当个旁观者,今天却偏偏成了他的『猎物』。
门胁尚史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一开始当然知道分寸在哪里,但态度太强硬的话又怕会破坏气氛……,只好喝了几杯。
反正是平常去惯的居酒屋,同行的又是研习会的好朋友,其实是可以不必顾虑太多的;不
过,他不想因为自己而坏了众人的兴致。结果醉意一旦来袭分寸逐渐丧失,不知何时竟然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当门胁发现自己的世界已经开始变形而知道不妙时,『他』忽然来到。
「我--奥宫研习会四年级真芝,为费根.鲍尔的伟人发现,...致上本人的敬意而干杯。」
门胁那随着真芝的声音而坠落遥远世界的意识,在睡海中载浮载沉后再度清醒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黄色的榻榻米和桌脚,没看到任何人的踪影。
继社团迎新会之后,没想到自己居然又中了真芝的计被灌醉之后丢在店里,门胁不甘地轻咬着下唇。
直至感觉到头发被抚摸,才发现原来还有人留下来,门胁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虽然看不见身后的人是谁,但从手指的触感,不难想象应该是一个温柔的女孩子,门胁不禁有点沉醉起来。
那手指像抚慰着孩子似地不断在门胁发上来回移动,之后慢慢沿着轮廓的线条滑下,在他的脸颊上依恋地停留片刻后到达他的嘴唇。看那细长却关节突出的手指以及宽幅的掌心……应该不是女孩子的手。
门胁讶异地扭过头想看看对方是谁。剎那间,男人的手指像树枝般地僵硬,表情也随之冻结。瘦削的脸颊和无框眼镜,半短的浏海,细瘦的颈项下是一件微微褪色的蓝衬衫。两人无言地互相凝视几秒钟后,男人不自然地收回手指并移开目光。他的动作说明了对自己所做的事是一种『尴尬』的表现。
「不好意思。」
纸门被无声无息地拉开,门胁慌忙坐直身体。一个穿著围裙的中年女服务生点了点头后,面无表情地开口。
「我们马上要打烊了……」
「啊、对不起,我们马上就走。」
男人慌忙说完后起身穿鞋。
「帐已经付过了。」
男人背对着门胁低声丢下一句,就像逃命似地消失在门后。还呆坐在榻榻米上的门胁,直至看到服务生探问的眼光才慌忙站起。店内已经开始打扫,就像赶人般的『谢谢光临』听起来相当刺耳。
走出店外的门胁发现一个人影站在已经灭灯的看板前。还以为早已逃之夭夭的男人,立着衣领伫立在晚春夜里的雾雨中。
门胁轻点了一下头后就往左边的路走去。虽然男人没有追上来也没道晚安,但是门胁感觉得出来,他一直目送着自己远去。
那个男人是研习会教授的助手,叫做松下。瘦高而神经质的容貌乍看之下,令人有点难以亲近,不过一开口的语气却意外地有礼,连对学生说话都谦卑异常。
门胁向他提过几次问题。对他也仅只于『知道』,连认识都谈不上。
门胁伸手擦了擦嘴唇。男人温湿的指腹有点像小时候在泥沟里玩的感觉。虽不冰冷,但那种温热黏腻的触感,还是让门胁觉得很不舒服。
***
「那家伙真是超冷淡的。」
在旁边一堆空啤酒罐的包围下,三笠不满地叨念着。他打电话来寂寞地表示『我有话想说』时,门胁大概可以猜到他想说什幺。
最近三笠的话题不脱跟恋人吵架的范围,认真听他把话说完,认真替他想过之后隔天打电话给他建议,却没想到前天的大吵就好象从没发生过似地烟消云散,还得听他述说跟恋人之间的感情有多么坚定一类的……。真是让人不啼笑皆非也难。
这种经验多了之后,门胁还是会听三笠抱怨,不过多数是听过就算了,太认真只会让自己像傻瓜一样。
「智完全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摩擦着左颊上瘀血的三笠含泪灌着啤酒,而电视上也正好播出哀怨的乐声。从间奏一听就知道是HOTEL CALIFORNIA。
门胁拿起散落在旁边榻榻米上的啤酒罐,罐底还沾着些许白色的灰尘,不知道三笠多久没有打扫过房间了。门胁从前也来过几次,却都没有像这次这么脏和觉得杀风景。
对,或许就是因为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杀风景的气氛,门胁才会觉得三笠的眼泪看起来格外寂寞吧?
「你觉得我们怎么样?」
看三笠问得认真,知道不能太草率作答的门胁抱着手腕皱起眉头。三笠和他的恋人吉本智都是门胁的同学兼好朋友。刚认识的时候,门胁作梦也没想到两人都是同性恋,日后还会成为一对恋人。
「……还不错啊!」
三笠红着醉眼凝视门胁。
「我们一天到晚吵架还能说不错吗?」
门胁扶着额头。
「我觉得吉本没你说得那么冷淡,只是他的个性没有你坦率而已。」
三笠像闹别扭的孩子似地把腿伸长在榻榻米上,噘起嘴的模样彷佛早就了然于心。
「你也知道我很笨吧!」
他边说边踢着脚边的空罐。
「什么都不说的话叫我怎么去了解?你应该像我一样笨一次就知道我的痛苦了。」
如此无厘头的说法让门胁忍不住笑了。就算好朋友变成一对情人,门胁跟他们之间的距离仍然没有缩短和改变。他虽然无法理解喜欢上同性的感觉,却不持反对意见。恋爱是别人的事,用不着自己来多嘴。
「他一点都不知道,我是抱着什么心情取消婚约而选择他的。」
「我想他应该知道吧?」
三笠轻声叹气。
「……你好象比我还了解他,明明我跟他在一起比较久啊!」
他抱着膝盖嘟囔。门胁笑着拍拍这个从小就是自己邻居,从国小一直到高中的老朋友肩膀。
小时候就拙于言词,个性又有点别扭的门胁没什么朋友,只有三笠跟自己特别要好。
他那种天真奔放又单纯的性格能够让自己安心,所以他能了解吉本应该也是受到这种特质吸引。虽然因为不好意思而从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但是门胁一直对三笠抱着一种类似憧憬的感情。
「我好想听他亲口说出喜欢我哦,我想要具体一点的答案啊。……但是,他唯一坦诚的只有在做爱的时候,真是有够寂寞。」
他们已经不是国高中生,门胁当然知道那是在彼此都同意的情况下发生的性行为。然而,对他来说,还是无法想象两个好朋友在床上耳鬓厮磨的情景。朋友永远是朋友,不会有任何实质上的改变。
「我知道吉本主动诱惑你的时候可是大吃一惊呢!虽然他的做法有点卑鄙,也不值得嘉许,但是他会选择那种做法,可见当时的心境有多急迫。所以他尽管没说,心里应该是爱你的。」
三笠歪头疑惑地皱着眉心。
「我怎么都无法像你一样了解智。真奇怪,我明明那么喜欢他啊!」
他认真地思考。
「不用强迫自己去了解啊,只要自然面对就好。我想吉本喜欢的也是这样的你吧!」
三笠这才稍微有点笑容。
「跟你谈过之后我觉得心情轻松多了。昨天跟智大吵一架后心情实在有够差的……不过,现在我觉得应该可以去向他道歉。嗯、就这么做吧!」
三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去找他。」
「你喝了这幺多可以吗?」
看到三笠整个人往右边倾倒,门胁赶紧伸手扶住。
「没关系,走一走酒就会醒了。」
他虽然拍着胸脯微笑,步履仍旧不稳。反正吉本的住处在同一条路线的下一站,门胁决定还是陪喝得半醉的三笠回去。
只穿著一件衬衫和薄外套的三笠,走出去还不到五分钟就开始缩起肩膀。就算白天温度高也还是四月,天色一暗气温就会下降。整个人缩成球状的三笠直到坐进电车里,僵硬的表情才缓和下来。
三笠在吉本住所附近的车站下车,对门胁挥挥手后就快步走下楼梯。等电车再度开动之后,门胁才想起有事要问三笠。本来之前就一直想问了,不过被三笠的事弄到忘记。
下次有机会再问吧,反正只是作参考而已。他又想起那个男人的事了。就好象一根梗在喉头的鱼刺一样,想忽略都很难。
如果恋爱是个人的事,那何必找人商量,自己决定就好。反正之于那个对自己或许抱着好感的男人,门胁能给他的也只有一个答案。况且对方又还没有任何表示,自己先提出来的话不是太奇怪了?
那个叫松下的讲师年过三十有半,足足比自己大十岁以上。何况他又是教授的助手,如果搞错的话,以后见面只会徒增尴尬。
……虽然找了这幺多理由,门胁还是觉得,那天在居酒屋发生的事绝不是自己过敏,因为松下应该不是那种,会因为一时好玩而做出脱轨行为的人。松下的课上得井井有条,重点也都讲述得条理分明,很少废话。对学生的态度和言行也谦卑得令人讶异却不失真诚。
……或许也因为这些外在表现的关系吧?松下给终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边走边想的门胁一直到快接近家门口的时候,才发现前面站了一个人影。
「这么晚了你怎幺会来?」
吉本智只瞟了门胁一眼,就低下头去沉默不语。在昏暗的街灯映照下,可以看出他露在围巾外的鼻子已经红了。
「先进来再说吧!」
门胁才拉了吉本的手腕一把,从衣料上传过来的温度竟意外的低。
「你在门口等了多久啊?」
对方没有回答。
「天气这幺冷,你怎么不先打手机给我?」
「你一定跟三笠在一起吧?」
他低声问。是因为这样才不打吗?门胁把吉本带进房间后,先打开了室内的暖气,然后再烧水泡了一杯即溶咖啡给他。颤抖着手指握着杯子的吉本是自己的高中同学,现在也在同一所大学就读。是好友,也是三笠情人的他,一脸不悦状地啜饮着咖啡。
「他说了什么?」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门胁选择了比较温和的说法。
「三笠说你总是不肯说喜欢他而觉得非常不安。」
吉本耸耸肩嘲笑起来。
「如果一句话就能使他安心的话,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他那个人太没神经了。」
他粗鲁地把杯子放下。激昂的语气显示他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昨天哭丧着脸对我说,纠缠了很久才好不容易跟女朋友分手的事。」
吉本咬住下唇。
「你说我该怎么反应才好?说实话,他取消婚约选择我,我当然很高兴,但是看到他一脸悲怆的表情之后,我还笑得出来吗?结果我不理他却被说成冷淡,我气得伸手就给他一拳。」
门胁想到三笠脸上的瘀血。吉本虽然不是个有暴力倾向的男人,但是从以前对三笠出手就很快。
「他没有恶意啦!」
「没有恶意的话就什么都可以说吗?」
气呼呼地说完之后,吉本又咬住下唇。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大叫,又不关你的事。」
心思比别人细腻的吉本,有话直说的三笠。明明是两个个性和兴趣都截然不同的人却喜欢上彼此,或许这就是爱情不可思议的力量吧!
「三笠已经到你家去了。」
吉本慌忙抬起头来,嘴唇痛苦地抿成一条线。
「我今天不想见他。」
门胁无奈地叹息。
「你不想见他我也没办法,不过他要是像你刚才一样,一直在外面等的话就太可怜了,好歹你也打个电话给他。」
「他有我房间的钥匙。」
情人有对方房间的钥匙并没有什幺好大惊小怪的。只是像吉本这种类型男人,也会让别人进入自己的领域之内,这就有点让门胁觉得讶异了。
「我可以在这里住一晚吗?」
被这对好朋友的分分合合扰弄的门胁苦笑地点点头。
从门胁同性的角度看来,吉本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帅气的男人。不但五官端正,脸也得天独厚的美。身高虽然是一般标准,不过由于纤瘦的关系看起来不是很高。
没有刻意看到他换衣服的门胁,不小心瞄到他露出的前胸上几点红色的印记,还一不小心差点问出口。想象着会留下痕迹的过程,门胁连忙压抑自己无聊的心思。
现在都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板着脸趴在铺好棉被上的吉本还了无睡意。看到他的样子,门胁深深觉得谈恋爱真是麻烦。
如果三笠和吉本不是恋人关系的话,就不会这么一天到晚吵架,即使无法互相了解也没这么多纠纷。反正人都是个体,能作朋友的话自然要接受他某些方面的性格。
不过,这些充其量都是局外人的想法。老实说,门胁真不懂个性如此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为什么非要黏在一起谈恋爱不可。
他忽然又想起那个触摸自己的男人,他不明白男人是基于什么原因才想触碰自己。如果自己是白皙又可爱的女孩子那还可以理解,但是,会想接触同性身体的心态他始终无法理解。
「不好意思……」
门胁的声音让吉本转过头来。
「你可不可以摸摸我的头发?」
「头发?」
吉本虽然不解,还是摸了摸门胁的头发。那只是一种『手指』经过的感觉而已啊!
「你会不会很想摸我的头发?」
「不会……」
连跟自己这么要好的朋友也不会这么想的话,那除了朋友或亲人以外的对象会想触摸自己,一定是出于好感吧?
「我不觉得很少啊?」
吉本小心翼翼地说。门胁不解地地歪着头。
「看起来又不会很少,你何必那么在意?凡事别想太多比较好啦!」
……看来吉本以为门胁是在意头发的生长状况。他从小发质就比较细而且没有自然鬈,或许看在别人眼里真的很稀疏也不一定,有点担心起来的门胁把手插进头发里时,忽然听见电话铃响。
『我是三笠啦,这么晚了真对不起……』
门胁拿着听筒瞥了吉本一眼。
『智有没有过去啊?他的手机打不通,到处都找不到他。我只能想到你这里了。』
他可能是走在电车路线边讲电话吧,门胁可以透过话筒听到电车通过的杂音。
「三笠的话就说我不在。」
吉本的声音虽小,但似乎还是从话筒中传了出去。
『我听到他的声音了,你跟他说我马上去接他。』
「喂、三笠……」
三笠不听回答就挂上了电话。门胁放回话筒后立刻迎上吉本询问的视线。
「三笠说马上就来。」
吉本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你干嘛不告诉他我不在啦!」
「他听到你说话的声音啊……」
古本慌忙站起,脱下身上的T恤换回原来的衣服。由于过度紧张的关系连扣子都扣不好,他焦躁地不断咋舌。
「我觉得你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我不想看到那家伙……」
两人面面相觑,因为电铃就在此刻响了起来。吉本烦躁地抱着头。
「他怎么这么快啦!」
「可能边走边打电话吧?」
吉本就像一只焦躁的猫咪似地在房间里绕来绕去,后来走到角落边蹲下。
「你告诉他我不想见他,然后把他赶回去。」
看他顽固的态度,门胁也只好叹息地走到门口。一开门就看到三笠站在那儿,点完头后像找寻什么似地向屋内窥探。
「不好意思,这幺晚了还来吵你……」
门胁抓住三笠想要进屋的手腕。
「吉本说他不想见你,我看你过几天再找机会跟他谈好了。」
「不行,有话一定要现在说清楚。」
平常听话的男人此刻却坚持地对门胁微笑,然后趁他松手的时候走进室内,接着就听到吉本的怒骂声。门胁回头一看,三笠站在气得满脸通红的吉本面前深深弯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