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二)——陈小菜
陈小菜  发于:2013年05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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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这院子里躺着个半死不活的祝大先生,大夫遇到病人,好比琴师手里塞了一具琴,陆旷兮心境登时平和,唤来一旁呆愣愣的木鱼,把祝大先生架回屋内。

陆旷兮切脉后,拇指轻柔的一寸寸按过祝大的脑袋,叹了口气。

木鱼问道:“他死啊?还是活?”

陆旷兮已看出他有痴傻之症,却耐心解释道:“这位老先生经脉本就硬脆,急怒攻心之下,血行过速,经络承受不住,脑中出血而晕……就算这次能侥幸生还,多半也是瘫了。”

木鱼道:“瘫了,不要紧,我会,会照顾人。”

陆旷兮点了点头,正打算给祝大先生以银针驱散淤血,只听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少年人走了进来,双双躬身为礼:“宸京城郊山神庙一别,已近四年,先生别来无恙?”

陆旷兮一怔,这贼窝里竟能遇到如此彬彬有礼的故人?

穆子石抬头微笑,见陆旷兮面有风霜之色,眼睛却仍是黑白分明,清澄透亮宛如孩童,不由得赞道:“先生风采一如当年。”

齐少冲笑道:“陆先生不记得我们了么?你还请我们喝姜汤,给我哥哥开了药方的。”

看到穆子石眼底墨绿流光深深的一闪,记忆深处那年寒夜的两个孩童陡然鲜活,陆旷兮大喜道:“原来是你们!你们不是投奔亲戚去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穆子石一笑,齐少冲却双膝跪倒:“谢过先生救命之恩。”

陆旷兮忙双手去扶,齐少冲这些时日刻苦勤练,身手已然不错,只岿然不动,陆旷兮急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曾救过你。”

穆子石也颇为惊异,齐少冲却道:“若不是先生一张药方,我哥哥的命……”

想起当年穆子石病得凶险,齐少冲犹有余悸,声音都有些颤抖:“总之先生活命之恩涌泉难比,往后若有机缘,少冲定当竭力而报,今日只能先给先生磕个头了。”

看着他笔直挺拔的腰背扎扎实实的弯下,前额砰的一声触到地面,穆子石垂着眼睫,心里酸甜苦辣,已说不出什么滋味。

半晌只听陆旷兮迟疑着问道:“你们……也是落入了这帮匪徒手里?”

齐少冲道:“先生既来了这狼窝虎穴,还得万事小心才好。”

穆子石定了定神,方道:“先生往后就住我这里,我会护得先生周全。”

陆旷兮奇道:“你手无缚鸡之力,竟能安居在这山上?”

穆子石轻声笑道:“子石不才,刚刚接任这寨中粮台一职,列南柯山第四把交椅。”

话虽说得十分嚣张,却是一脸无奈的自嘲:“这山上人命轻如草,只能偃风而动……望先生也能明白玉碎瓦全的道理,暂且忍耐。”

陆旷兮叹了口气:“只得如此……也不知这山寨之主是个什么样的人,若是能讲讲道理,早些放我下山就好了。”

齐少冲听他想得天真,忙正色道:“这里的大当家叫做哥舒夜破,虽允文允武,是个一等一的人才,但心狠手辣绝无人性,先生还是少见他为好。”

陆旷兮随口道:“哥舒夜破?这个姓氏很是少见……听着倒有些像异族。”

穆子石点点头,道:“他眼瞳颜色古怪,是深浅不一的灰色。”

陆旷兮咦的一声:“灰色眼眸?深浅不一?我似乎在哪儿见过……是不是越到瞳孔中心,越是接近透明无色?”

穆子石心念一动,隐隐感觉捉到了蛛网一角,忙道:“先生在哪儿见过?何时见过?”

陆旷兮蹙眉深思,良久道:“至少也隔了十年啦,有些地方记不太真切。”

穆子石略一思忖,起身给陆旷兮倒了杯热茶,笑道:“不打紧,先生说个大概就行。”

陆旷兮还真渴了,不顾茶水烫嘴,一饮而尽,缓缓说道:“那年南疆一带闹蝗灾,又有瘟疫,我爹带着我赶去给灾民医病,我们抄近路走凉柑道,凉柑道甚是荒僻人烟稀少,一日行至一处断崖下,发现有个半大少年正垂死挣扎。”

说着面露不忍之色:“那少年不知已在崖下躺了几天,堪堪只剩下一口气,双目却不闭上,直直看着我们……满是求生之念,但眼神却又冷硬如铁,迥异常人。”

穆子石与齐少冲对视一眼,心中均已认定,这濒死少年就是哥舒夜破!

陆旷兮道:“那时天气已经很热,日头毒辣非常,那少年衣衫破烂,胸膛有个伤口,足有小茶碗大小,深有三寸,撕裂参差血肉模糊,溃烂处已有蛆虫进出,乍一看也不知是什么器物所伤……这么多年,我还记得这个人,也是因为从未见过如此重伤竟还能活着,当时我甚至已能闻到他身上腐烂的气息。”

穆子石只听得脸色苍白,道:“先生不曾问问他的来历?”

陆旷兮道:“医者父母心,陆某救人不问来历也不论贵贱。”

穆子石叹了口气,不再多说,瞄了齐少冲一眼,见他也是一脸不以为然,心道:少冲虽诚厚率真,却不像这个先生善恶不分。

陆旷兮迟疑道:“不过他手腕上还锁着断开的铁链,衣服也是褐色囚衣,应是朝廷钦犯。”

穆子石眼睛一亮:“那就对了……哥舒夜破确是犯官之后,被流放南疆,却不知又怎会孤身重伤在断崖下?押解的解差难道动了什么手脚?”

踱开几步,低头沉思片刻:“南疆数府闹蝗灾瘟疫,又是十余年前……若所料不差,正是永熙十四年。”

“永熙十四年……却是个多事之秋,南疆蝗灾瘟疫,湖州玉州大旱,又有工部大员侵吞修河帐款,嗯,云州一带还有乡民山匪冲进府衙烧杀作乱,那一年罢黜论罪的官员着实不少,光宸京六部大概就有十来位……哥舒夜破到底是哪家的漏网之鱼?”

说到此处,穆子石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头,他在东宫受教数年,又有过目不忘之才,永熙年间的大事自是了如指掌,但毕竟时隔多年又非亲身经历,想重新忆起这些琐碎具体,却也颇耗心智。

齐少冲劝道:“哥,十多年前的旧事,哪能说想就想得起来?先听先生说下去,或许又有些线索。”

穆子石忙道:“子石一时走神,还请先生见谅。”

陆旷兮摆摆手:“你方才念叨的那些话我就根本没听懂……那少年并没有开口求我们救他,但爹和我却不能见死不救。”

“我们帮他擦净伤口,他这才告诉我,伤他的恶人原本不想多加折磨,但见他脾气极硬不肯求饶,便用一根粗树枝顺着刀口硬生生捅进伤口……还撒了泡尿。”

穆子石打了个寒战,只觉一阵恶心。

押解差人恐怕早已得到指令要置哥舒夜破于死地,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本是应该,但这样毫无人性的变态折磨,却是画蛇添足了,也难怪如今的哥舒夜破直奔着变态这条崎岖小路一去不回头。

陆旷兮记不住人却记得住伤,道:“我用小刀将他伤口腐坏的烂肉一点点剔去,又将陷入血肉的木刺挑掉,有脓血腐毒,我帮他以口吸净,来不及备下麻沸散,这少年却似铁打的,出奇的冷静……他伤势委实太重,人也虚弱到了极点,我爹很怕他一旦晕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一直在引他说话,但我处理伤口不能分心,只恍惚记得他说自己还有两个姐姐在深州,若能活下来,一定要去寻到她们。”

“上好药又守了他一夜后,我们不能久留,得赶往南疆疫地,爹给他留了些药物、干粮和水,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陆旷兮所知仅限于此,穆子石略有些失望,淡淡道:“深州……想必是发往娼馆充任官妓了,就算寻到也开心不起来,难怪那次他会畜生一样令人轮暴陶家小姐。”

齐少冲若有所思,道:“永熙十四年?陶若朴是兵部尚书吧?”

穆子石心中有些烦乱,没好气道:“陶若朴自永熙十年起,便以兵部尚书衔居内阁辅政,你竟好意思问……”

突地脑中灵光一现:“是了!是舒敬山!”

齐少冲道:“舒敬山?这个人你跟我提过,被斩前是兵部武选司的郎中。”

知己知彼方能占足上风,终于猜到哥舒夜破的身份底细,穆子石喜不自胜,双眸流波转盼更显宝光瑰丽,道:“没错,永熙十四年云州饥荒灾民动乱,当地州府的执戈营竟不能弹压,还是虞禅动用了他的三千翊威军才得以奏功,叛乱平定后,朝廷严察究竟,方知数年来云州府军饷兵甲尽皆不足数,此一案牵连甚广,陶若朴将舒敬山也构陷其中,定了贪墨受贿之罪,舒敬山斩首,家人子女发配流放。”

齐少冲奇道:“为什么一定就是他?”

穆子石并不理会,自顾言道:“我可真是蠢到了家!知道哥舒夜破是永熙十四年家破,就该想到他父亲是舒敬山……四哥曾说过,舒敬山是雍凉军系出身,秉性耿直,陶若朴若想在兵部独断专行,必是要除掉他的。”

“哥舒夜破……舒敬山膝下有两女一子,独子名唤舒破虏,这可不是严丝合缝的对上了么!”

说着微微侧着头,笑道:“流放南疆的途中,解差暗中下手取他性命,偏巧遇上陆先生父子,使得阎罗王不敢笑纳,被他重伤生还。哥舒夜破伤好后,想必就去深州找他的两位姐姐,结果眼睁睁看着千金贵女沦落风尘,被无数人糟蹋凌辱,一怒之下干脆就当了山贼,一门心思报仇作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齐少冲心惊神驰,眼前的穆子石明珠出海般华彩耀耀,这样近乎恐怖的聪明,只要给他一点点蛛丝马迹,他就敏锐的捕捉到线团的结点,轻轻一抖,整件事便已脉络分明豁然洞明。

陆旷兮却是心底隐生不快,如此惨绝人寰的旧事他款款道来,只一派轻描淡写毫无怜悯,甚至嘴角含笑意态舒畅,看来这穆子石虽钟灵毓秀,却以智害德,未免令人有玉璧微瑕之憾。

陆旷兮不善作伪,当下叹了口气,不住摇头。

第七十九章

穆子石岂会猜不到他的心思?却也不愿解释,只道:“先生今日受惊也累着了,不妨早些歇息,先生若有差遣,只管吩咐我或是少冲。”

陆旷兮稍一犹豫,问道:“若这位哥舒大当家得知我曾救过他,会不会感念此事放我下山?”

穆子石感觉有些奇怪,道:“子石冒昧,先生脸覆半边面具,与常人甚是不同,难道哥舒夜破见面后还会认不出先生?难道当年救人,先生竟不曾告知姓名?”

陆旷兮道:“救他之时,我爹看出他身份尴尬,为免麻烦,就不曾道出姓名,至于面具……那时我也不过十来岁年纪,面容未毁……后来在南疆不小心染上疫病,采药时又被毒虫咬噬脸颊,我爹不得已用割肉拔毒之术帮我保住性命,这才使得半张脸丑陋如鬼,只得戴上面具以免惊吓旁人。”

穆子石赞道:“先生菩萨心肠,着实令人感佩。”

微微笑着话锋却一转:“但先生不知人心鬼蜮,哥舒夜破早已不是当年的濒死少年,他如今是南柯山一寨之主,又暗中勾结朝廷企图作乱,身负血海深仇,胸怀青云大志……或许根本就不愿被人识破来历,也不想被故人勾起恨事。”

齐少冲点了点头:“先生,我哥说得有道理,若你贸然去说昔日之恩,哥舒夜破万一恩将仇报,先生可就是自投罗网了。”

穆子石若有意若无意的说道:“先生知道的事已着实不少,杀人灭口古来有之,山上这群又是无法无天的恶人,先生行事还得斟酌三思。”

陆旷兮没什么心机,却能随遇而安,当下草草收拾了自己的药囊行李,叹道:“那我就先住下,给这位老人家医病罢!”

穆子石一笑,领着陆旷兮在一间屋子安置住下,道:“如此甚好,不过我会尽量试探哥舒夜破的口风,若他常怀感念之心,我自会从中斡旋,尽快让先生离开。”

说着亲自准备被褥用具,十分的细致关切。

陆旷兮见他待人甚诚,方才对他的些许恶感不由得去了几分,赧然道:“多谢你了……”

穆子石笑道:“我们兄弟颇受先生恩德,此番又是险境重逢,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是没半分顾忌的全盘托出,早把先生当自家人了。”

陆旷兮更是感慨,连连颔首:“方才咱们所说,只天知地知鬼神知,我断断不会吐露半个字出去。”

齐少冲看了穆子石一眼,抿了抿嘴没吭声。

穆子石荣升粮台,寨中自有耳朵长手脚快的,抖擞机灵就来大拍马屁,流水价一串串的拜望穆粮台。

有头有脸的几个出手不凡,居然送出了各大钱庄随兑通用的银票,也有聪明细心的,特意寻些字画书籍投其所好,连厨房里的都不甘示弱,除了格外丰盛的晚饭,更悄悄拎来两只活蹦乱跳的山鸡。

穆子石一一笑纳,齐少冲也不惊讶,毕竟跟红顶白捧高踩低这一点,王公大臣与山匪贼寇并无多大区别。只不过齐少冲眼馋山鸡,打算带一只回风林营烤了跟夏侯钺等人分而食之。

用晚饭时,穆子石特意叫来木鱼,四人坐了一桌,安静中别有一种暖意,吃完饭陆旷兮深感疲倦,穆子石也不打扰,自送齐少冲漫步回风林营。

走了一阵两人均是默默无语,时已入秋,夜晚的山风刮过颇为寒冷,穆子石微微打了个寒战,齐少冲解下外衣覆在他身上,穆子石转脸凝视着他:“你心里有事,说罢。”

“为什么……哥舒夜破的底细要当着陆先生的面说?”齐少冲不但不笨,更是懂得分寸玄机。有些隐秘让别人知道未必就是真的推心置腹,倒很有可能是勒在他咽喉的一条绳索。

穆子石把陆旷兮能知道的不能知道的,一览无余纤毫毕现的统统告知,是有心刻意还是一时疏忽,齐少冲不愿深思,但却明白陆旷兮不知不觉中脖子上已套了根绳索,绳索的末端牢牢掌握在穆子石手中,从此是松是紧是死是活,尽在穆子石动心起念之间。

穆子石淡淡道:“我只是一番好意。”

齐少冲拧着眉头:“好意?若哥舒夜破知道这些,能放陆先生下山?”

穆子石轻声笑道:“陆先生不说,你我不说,哥舒夜破为什么会知道?兵家通常不虑胜先算败,陆先生即已上山,那就得先想着怎样才能活下来,对哥舒夜破多一分了解,那就多一分安全,至于能不能离开那是日后之事,你不必这么早就操心。”

齐少冲漆黑的眼睛里有薄责之色:“你别瞒我……陆先生知道了这些,就等于授你以柄,你就能把他捏在手里,让他不得不听从你的吩咐。”

穆子石心情很好,笑嘻嘻的说道:“何必说这么难听?只要他知情识趣,我岂会大煞风景的前去要挟?大家同是落难之人,本就该同舟共济互相扶持。我不过是怕陆先生想不开,先把他请上船来罢了。”

齐少冲静默片刻,道:“你根本就不想放他下山。”

穆子石眉梢挑着,道:“不是我不想,而是哥舒夜破根本就不会放他下山,再说了,山上多个大夫,有什么不好?杨断子的医术只配给骡子看病,连给马都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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