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一)——陈小菜
陈小菜  发于:2013年05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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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子石微蹙着眉头不回答,却伸手给他擦了擦嘴角:“你放心,我不会抛下你不管……能不能回宫另说,便是只在乡野,也得好好活下去。”

齐少冲含泪带笑的用力一点头:“你陪着,我就不怕。”

待两人吃喝完,穆子石收拾了软铁锅,又整理包裹,小心的将洛氏备好的两份空白户籍和路引贴身藏了,道:“到前面镇子上,得先寻一支笔,填上咱俩的名字生辰才是。”

又将部分银两藏到棉袄的袖袋里,掸了掸衣服,外面丝毫不露端倪,齐少冲不用他说,也有样学样的一通忙活,穆子石看日头正中,道:“歇会儿咱们接着赶路。”

齐少冲问道:“咱们往哪里去?”

阳光暖洋洋的,穆子石眯着眼睛,反问道:“你看呢?”

齐少冲思索沉吟良久,眉宇间掠过一道冷静的决断之色:“咱们可以去雍凉,烽静王与父皇……”

穆子石打断道:“父皇母后之类的称谓以后都不能说了,你得改过口来。”

齐少冲眸光黯淡了一瞬,道:“嗯,二伯与我父……亲感情最好,又手拥重兵,大靖宫既已生变,普天之下,只有他能护得了我们,最好请他领兵入京以正乾坤。”

穆子石听了笑眯眯的赞道:“素日总觉得你的脑子有些与榆木仿佛,今日一看倒也不是不可救药,起码这几句话说得还略有几分道理。”

齐少冲张着嘴,一时反应不过来,却听他话锋一转:“但你见识还是太过短浅……雍凉咱们去不得。”

齐少冲忙问:“为何去不得?”

穆子石笑容一敛,慢慢道:“大靖宫出了事,除了宸京城,最早得知消息的一定就是雍凉。”

齐少冲一愣:“怎么可能?”

穆子石道:“烽静王在宸京自有线报,这也是皇上默许的。”

“可雍凉离京千里之遥……”

“别的地方得消息是通过驿马,而雍凉则自备军马,你说谁快?依我看,最晚今夜,烽静王必会知晓宫变之事。”

齐少冲惊疑不定:“这些……你怎会知道?”

穆子石低声道:“齐无伤跟我提过,太子殿下也曾经指点过我。”

齐少冲直言道:“往后说到我四哥,也不能叫太子殿下……你跟着我叫四哥就好。”

穆子石的眼神藏在睫毛后面,有粼粼的波光闪烁:“好。”

想到齐予沛,齐少冲心里有些酸楚,隔了一会儿才闷声问道:“烽静王得知消息最快跟咱们去不得雍凉有什么关系?”

穆子石淡淡道:“烽静王若想勤王救驾,不用咱们去恳求也自会率军进京,雍凉骑兵一出,必将天下震动,咱们不管身在何处,都能轻易得知,到时再悄然见他也不迟。”

“但万一他有二心……他是你的二伯,可也是齐和沣的同气至亲,无论齐家谁当皇帝,只要他安分,始终是绥靖边疆不能轻撼的烽静王……他大有可能就在雍凉按兵不动,那咱们去了也许就是自投罗网,是他送与齐和沣的登基大礼。”

齐少冲心性虽质纯,毕竟也是宫中长大的孩子,自然明白个中深意,脸色白了白,道:“那咱们就在城郊觅一处住所,等着城里的消息,我担心得厉害……”

穆子石断然道:“这里也留不得。你莫看今日城门关防不严咱们有惊无险的逃脱了,就以为齐和沣的手段不过如此……待宫中事料理干净,他必能腾出手来计划周详的对付你,到时宸京内外,只需数千官差细细梳蓖,咱们的行踪就绝无可藏之机。”

齐少冲急得脸蛋通红,握着小拳头大声道:“可我不知道他们的安危,心里油煎似的!”

穆子石道:“事缓则圆,你急又有什么用?处危若安,怀忧若乐,举重若轻,身浊心净,你没听太子……四哥说过?”

齐少冲摇头:“四哥很少跟我讲这些。”

穆子石有些得意的窃喜,像是偷着藏了个宝贝别人都不知道似的,神色也柔和了些许:“算啦,不说这些,我们有个好去处,在深州和夏州交界处,是个顶好的庄子,咱们到那里安身。”

齐少冲忙问道:“什么庄子敢收留我们?哪家的?可信得过?”

穆子石背起包袱,指了指自己:“庄子的主人就是我。”

齐少冲想了想,心存疑虑:“原来是你家的……不过清平侯府跟陶若朴来往甚密,咱们一到,只怕齐和沣就知道了。”

穆子石冷笑一声:“这庄子和穆勉没半点关系。”

齐少冲自是信他的,登时又惊又喜:“你竟悄悄在外置办下这么一处产业!什么时候买下的?”

穆子石边走边说道:“五年前……你放心罢,除了我,宸京再没有活人知道此事。”

齐少冲快步跟上,若有所思:“你可真神了,难道你五年前就想到会用到那庄子避难?”

穆子石默然不答,心中却是一颤,难道齐予沛早料定自己一死,极有可能祸起萧墙宫变陡生?那他为何不与洛氏言明其中利害关系?蓦的又想起万荆因这条退路家破人亡更视仇为恩,不禁指尖都冷了,不敢往深处再想下去,却听齐少冲道:“你怎么越走越慢?是不是包裹太沉?”

穆子石看他一双黑眼睛里尽是关切之色,紧绷的嘴角抿了抿,温言道:“还好……”

齐少冲已用力拽过穆子石的包裹:“我来罢,我身子比你壮实!”

穆子石皱着眉头推开他:“逞什么能?废话这么多,快赶路罢!也不知今晚能不能找到人家借宿……”

“我不是逞能!”

“那你就是不放心我包里的银子?怕我携着银子跑了?”

“当然不是!我一片好心……”

“行了行了,好生说话就是,嚷什么嚷?摆脸色给谁看呢?”

“我不是怕你累着么?谁让你以前在教习场马步不扎拳脚不练的偷懒?白长我三岁,劲儿还没我大!”

“蠢牛木马力气更大呢,你怎么不去比?”

“……”

穆子石与齐少冲走走歇歇斗着嘴,脸颊脑门都有汗渍,不复一尘不染的干净尊贵模样,但阳光暖暖的,四野八荒开阔无边,青布厚底棉鞋踩在乡野小路泥土地上,踏踏实实的一路前行,两人偶尔互相搀扶一把,相视一笑——在困厄重重未知祸福之际,能从容微笑,便能蛰伏忍耐,以期来年花发春归。

当晚两人没找着农家或是庄院借宿。

入夜之后周遭寂寂只有风声,好在月朗星稀并非漆黑一团,两人睁大眼睛,想找个避风安身之所。

穆子石小时候因被姚大头常关黑屋挨饿,一直有些怕黑,昭旭殿一入夜便灯火辉煌,就是睡觉碧落也不忘在床前留一盏灯,此时走这荒野夜路,手心里已握了满把的冷汗,偏巧不知从哪边的林子里突然一声夜鸟哀啼,静谧中犹如鬼哭一般,穆子石只觉魂飞魄散,“哎哟”一声,已一跤摔倒。

齐少冲忙停下扶他起身,穆子石腿软站不起来,一个不小心,把齐少冲也绊倒在地,摔一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

幸亏衣服穿得多没伤着,齐少冲也走得累了,干脆坐着喘了几口气,看穆子石只闷不吭声,忙问:“摔哪儿了?要不要紧?”

说罢就着月光仔仔细细的打量一番,穆子石脸上沾了些灰土,更显出肤色凝白透明,嘴唇微微哆嗦着,却勉强一笑:“不打紧。”

抬起眼睛看了看齐少冲,猛的一把攥住他的手:“咱们再走几步,得找个地方过夜。”

齐少冲感觉到他手心又湿又冷,不禁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手掌跌破流血了,翻过手来看了看,却又并无血迹,不禁大是奇怪,歪着头只顾盯着穆子石看。

穆子石恼羞成怒:“看什么看?”

齐少冲也不笨,豁然明白过来,笑道:“子石原来你怕黑啊?”

穆子石咬了咬嘴唇:“哼!”

齐少冲在力气比他大之外,终于又发现了自己的一个优点,心里十分自豪,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道:“鬼神之说,颇多妄言虚构,你这么聪明,难道还相信这世间有鬼?”

穆子石不服气,正待反唇相讥,齐少冲已拽他起身:“咱们快走,前面好像有火光呢!”

穆子石放眼看去,果然远处有隐约的微亮,一时精神大振,牢牢牵着齐少冲的手道:“那儿应该有个空屋,到了我给你做肉汤喝!”

齐少冲不馋肉汤,道:“其实馒头夹咸菜丝挺好吃的。”

穆子石气结:“我想吃,行了吧?”

患难共处不过一夜一日的光景,两人已比在东宫书房共读数年更加熟稔亲密许多。

那点微亮到了近处,是一大捧瞧着心里就暖和的火光,从一座小小的山神庙的破壁中透出来。

穆子石松了口气,登时觉得疲倦不堪,却又心安欢喜。

人在彷徨夜行时,总是格外脆弱又极易满足,仿佛所有的现世安稳,都寄托于区区一顶可蔽风雨的屋瓦,一抔可暖双手的火光。

齐少冲眼神中明显的有一丝惊喜:“看来这庙里还有人!”

穆子石点点头,小声道:“提防着些。”

庙门油漆剥落破旧不堪,穆子石轻轻一推,左边一扇吱呀一声就开了,看来里面的人未曾用门闩闩好。

轻手轻脚跨进去,只见神龛下燃着一堆火,火堆上还吊着一口锅,一旁地上铺着木板草垫,一人侧卧于上,盖着件黑乎乎的毛氅,面目背光瞧不真切。

穆子石略一犹豫,轻轻咳嗽一声,这人听得动静却不回过头瞧上一瞧,只从一旁摸了件不知什么物事往脸上罩。

齐少冲把庙门关上,一回身,刚巧那人也坐起看过来,火光中瞧得清楚,这人半张脸罩着个阴森森青惨惨的面具,甚是怕人,齐少冲微微一怔,他胆子大,又颐指气使惯了的,当即喝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遮掩容貌?莫不成是朝廷钦犯?”

穆子石心口突突乱跳,忙一闪身拦在齐少冲身前,颤声道:“这位大叔,我们兄弟北上投亲,错过了宿头……若是打扰了您,我们这就走。”

第三十八章

那人露出的半张脸上,慢慢浮出一个笑容,穆子石注意到他一笑之下,很是和善,嘴角处竟还有个浅浅的酒窝。

他声音稍带几分含含糊糊的沙哑之意:“我不是歹人,你们且放心歇下罢。”

穆子石一边道谢,一边扯过齐少冲,靠着火堆坐下,偷眼端详那人,只见他二十来岁的年纪,肤色偏白却有些粗糙,眉毛秀丽细长,眼睛黑白分明,凝望之际眼神一派纯净澄洁,宛如婴孩——光看这双眼,穆子石就更放心了一些,问道:“大叔,眼瞅着快过年了,您怎么孤身在外呢?是不是给家人办年货,误了歇宿?”

他方才打量那人,那人也目不转睛的把他看了一遍,听他发问,微笑着答道:“我是行医大夫,经年漂泊在外采药医病,倒忘了已快过年……小兄弟看着不是寻常人家出身,你们这是第一次出远门?”

穆子石心中一凛,道:“家道中落,带着弟弟投靠夏州的远亲去,先生怎么知道我们是头一回出门?”

那大夫直言道:“走南闯北见得多了自然就看得出,小兄弟你的脸色一看就是不曾晒过吹过,再说了,走惯远路的人一歇下来,哪有空闲先顾着聊天解闷?”

穆子石讪讪而笑。

齐少冲肚子早饿了,鼻端嗅到一股辛辣香气,探头往吊着的锅里一瞧:“先生,这锅里煮的是什么?”

大夫道:“是姜汤,一会儿你们也都喝一碗,否则寒气入体邪凉侵骨,早晚会生一场大病。”

齐少冲老实不客气:“好,多谢先生。”

一时姜汤煮好,那大夫只有一只碗,就先盛了递给齐少冲,齐少冲忙道:“先生先喝才是。”

大夫笑道:“我是主,你们是客,客随主便才是。”

齐少冲捧着碗又送到穆子石眼前:“哥哥,你先喝。”

穆子石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快些喝完,我就可以喝了,别多废话,都凉了!”

大夫看着他俩,突然问道:“你们是亲兄弟?”

齐少冲不喜撒谎也撒不好谎,只得藏拙,低头默默喝姜汤。

穆子石却神色自若,笑道:“是啊,我生得像母亲,弟弟肖父。”

这大夫性情温和却率直,当即摇摇头:“容貌不相似算不得什么……但观你俩的骨骼气血,绝非同父同母所出。”

穆子石一直半垂着眼睫,遮住瞳孔异色,闻言却倏然抬眼,直视那大夫,淡淡道:“先生,我可曾问过你为何要以面具遮脸?”

大夫听他隐含威胁,不由得一怔,失笑道:“小兄弟,我只是随口一说,况且咱们萍水相逢,明日太阳一出各奔东西,我更不是多嘴之人,你不必害怕。”

齐少冲忙咽下姜汤,急道:“先生,我们也是不得已……”

大夫温言道:“不必多说了,你们小小年纪飘零在外,自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我只是个大夫,不是官差亦非豪强,今晚这破庙中,你们尽可安心睡觉。”

齐少冲感激的一笑,穆子石却思忖道:“先生,行医之人很容易看出我们并非兄弟么?”

大夫想了想,道:“我虽看得出,别人未必。”

穆子石半是马屁半试探:“嗯,医术博大精深,但要一眼能瞧出是否血缘相关,非得有先生这等修为不可,寻常大夫哪里看得出,却是我多虑了。”

那大夫虽比穆子石大了十岁有余,心机这一辈子却是拍马也赶不上,这一句赞美又是发乎内心的诚挚,端端正正的搔到痒处,不由得笑道:“陆某学文习武都是不成,唯独医术可称当世无双。”

穆子石听得一个陆字,略一沉吟,脸色已变了:“先生可是陆旷兮?”

那大夫轻轻咦的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正是陆旷兮。”

穆子石低着头,神色哀戚而悲愤,道:“难怪先生会戴着面具……传说你总是跟阎王抢人,被阴司严惩,生了一脸疥疮。”

陆旷兮哈哈一笑:“以讹传讹罢了,我身痈奇疾,数年前半边脸便毁了,丑陋不堪,不敢露出来吓人而已。”

穆子石咬着唇,声音忍不住带有几分凄厉:“先生为何不早些到宸京去?”

陆旷兮道:“前些日子是有官差寻到我,说宸京有位贵人要我瞧病,不过我当时正在山里给村民医治膨症,脱不开身只能让州府的差人侯了几日……怎会连你都知道此事?”

穆子石气急攻心,口不择言道:“你竟为了一群山野村民耽误了他的性命!你可知他是谁?你若早几日去,也许他就根本不会死……”

陆旷兮骤然冷下脸,道:“命无贵贱,无论王侯草民,只要是我的病人,断然没有撇下撒手不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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