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芳华(出书版)+番外 BY 十世
  发于:2013年05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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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冥牵着马默默走在晋城的街道上,望着四周的景色,神情十分复杂。

他记得多年之前他曾经来过这里。那时他锦衣玉食、身分尊贵,坐在华丽高贵的玉辇里,看着两侧跪倒在地的百姓。

当时他的父皇指着那些黑压压的人头,对他抚须笑道:「我儿,日后这些人都是你的臣民,你要时刻记得,让他们仰望,是你终身的权力。」

当时他挺着小小的身板,端坐在父亲身边,认真地点头。母亲在他身侧,怜爱地搂着他,与他和父亲一起享受这至高的尊荣。

柳冥眯了眯眼,不知不觉走到一座高大的宅邸前面。

他抬起头,望着上面高高悬挂的牌匾,恍惚想起当年玉辇也是停在这里,迎驾的老瑞王携全家与晋城众臣,叩首跪迎。那个比自己大几岁的男孩,也在其中。只不过他不太安分地偷偷仰起头颅,用那双漆黑莫名的双眸直直望着自己。

那个男孩,就是如今的瑞王——安肃武。

武哥哥,你究竟,想做什么?

风情看着柳冥进城后熟门熟路地来到瑞王府,不由心下疑惑他是否认得这里?又见他在王府面前久久不语,怕惹人怀疑,等了片刻轻声问道:「柳冥,你认识这王府中人?」

柳冥回过神来,淡淡道:「不认识。」说着牵着马从门前走过。

风情跟着他:「我们现在已经到了晋城,你打算怎么做?」

「投宿。」

「嗯?」风情有些没反应过来。

「总不能露宿街头吧。」柳冥很平静地道。

风情无语。他实在摸不透这个少年在想什么。

二人寻了家客栈暂且住下,柳冥对风情一直跟着自己的行为似乎已经默许,并没有刻意轰他走或为难他,反而主动给他买衣吃饭,甚至还给了他几两碎银零花。

风情拿着银子,神色变幻,眼角抽搐,似乎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他哆嗦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是什么意思?」

柳冥惊讶道:「你难道从没有过零花钱吗?」

风情吼道:「当然有!本少爷难道没花过银子吗!我是问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可怜我吗?」

柳冥皱皱眉,老气横秋地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晓事。我在晋城要办事,哪能时时带着你。你身无分文,给你几两银子也好在我不在时可以去楼下吃点东西,或随意去街上转转,哪里有什么可怜你的意思。」

说着又瞥风情一眼,哼了一声,道:「再说你哪里值得可怜?看你长得比我壮,个子比我高,身上穿的也不比我差,用得着可怜吗?」

风情又气又羞,虽然易着容,但可以看见他脖子耳根涨得通红。

他说不过柳冥,支吾了半晌,道:「这些都是你买给我的……我、我不想白拿……」说着突然挺直腰板,道:「还有,我不是孩子,你才比我大几岁啊。啊,不对,应该是我比你大才对。」

柳冥不和他争辩,道:「我出去办事,你不要跟着。要不在房里休息,要不自己去城里转转。」说着扭头出了房间。

风情气鼓鼓地倒在床上,嘀咕道:「不去就不去,稀罕跟着你啊。」不过躺了片刻,又翻身坐起,拿着那几两银子在手里来回翻看。

说实话,以前还真没人给过他零花钱,不由有些新鲜,心里也有些怪怪的。

风情想了想,将那几两碎银仔细塞进怀里,嘴角微微笑了。

柳冥不敢引人怀疑,只围着瑞王府转了一圈。又在城里打听了一下,知道瑞王竟然还没回来,不由皱了皱眉。

按说从那小村庄到晋城,只有几日路途,就算路上走得慢点,这会儿也该到了。

莫非出了意外?还是安肃武根本没打算回来?

不,不会。他的根基在这里,又离那村庄如此近,不会绕远去别的地方。何况……他千方百计抓走师兄,必是为了引自己来。而谁都知道晋城是他老家,要引别人找到他,只有回到这里。

柳冥的猜测没有错。傍晚时候,他守在瑞王府对面的街巷里,看见安肃武的贴身亲信白净云回来了。

柳冥三个月前为了救师兄,曾经潜入过瑞王府,却被白净云发现并击伤。他知道这个人武功厉害,自己不是对手,若非用毒,当日恐怕都逃不出去。有这个人在,自己救出师兄的可能性就更小了。而且柳逸舟此时有孕在身,就算救出来,只怕他们也跑不远。

柳冥叹了口气。看来除了那个办法,没有别的选择了。

晚上柳冥回到客栈,推门走进房间,不由愣了愣。只见风情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而桌上还摆着饭菜。

柳冥顿了顿,心中有些感动,走过去推推风情:「哎,起来了。」

风情睡得迷迷糊糊,并不踏实。柳冥走进来时便已察觉,但辨出是他的脚步,心里十分安心,仍是趴在那里不想起来。但此时被柳冥这么大力摇摆,不得不揉着眼睛起来,道:「你回来啦。」

他大概刚沐浴过,已经卸了易容,恢复原貌,头发乌顺地披在身后,衣衫也非常随意清凉。

柳冥早知他长得好看,但此时见他这副慵懒的模样,成年的身体配上少年人的心性,竟有种芙蓉初开般的清新美丽,不由愣了愣。

风情对他灿灿一笑,体贴地道:「出去一天了,累了吧。我叫了晚膳,等你回来一起吃呢。」说着想起来,叫道:「哎呀,菜凉了,我去叫他们热一下。」

柳冥按住他:「不用了。就这样吧。」

二人用过饭,风情道:「你要不要洗澡?我去唤小二准备热水。」他与柳冥朝夕相处几日,知道他素喜干净,因此殷勤地问道。

柳冥看了看天色:「太晚了,别叫人了,我自己去吧。」

风情道:「你歇着,我去。」说着匆匆跑出了房间。

柳冥对他的殷勤有些奇怪。但他心事重重,也没多想,只是沉思着明日的计划。

风情兴冲冲地跑去厨房,叫起值夜的小厮帮他烧水。一边烧着,一边摸着怀里的东西嘿嘿直笑。

那东西是他下午去街上转悠,无意中看到的,很是稀奇。他想到柳冥最近为了他师兄的事一直闷闷不乐,心事重重,所以为了让他开心特意买的。

待会儿等柳冥洗完澡,把这东西给他,让他乐一乐,哪怕暂时忘了那位师兄一会儿也是好的。

风情这样想着,不知为何有些期待。

谁知等他提着烧好的热水回到房间,却见柳冥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

风情知道他这些日子一直赶路,到了客栈后又没有休息,在外面待了一天,只怕早已累坏了。没办法,只好将热水轻轻放到一边,自己蹑手蹑脚地过去,轻轻帮他把被子盖上。

柳冥这几日也熟悉了风情的气息,对他的靠近并没什么反应,反而有些迷糊地唤了一声:「师兄……」

风情望着他疲倦憔悴的清秀面庞,忽然有些嫉妒。

那个柳逸舟,就那么好吗?

第二天柳冥很早就起来了。他望着在地板上裹成一团的风情,心下有些复杂。

说实话,做为灵隐谷的一名白羽,他还是有点医者父母心的。何况救人救到底,风情又跟着他好几天,一路餐风露宿,多少有些感情。如果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把人撂下,柳冥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不过想到师兄……

柳冥不再犹豫,弹弹手指,一股轻烟向风情飞去。

很快受药效的影响,风情睡得更加深沉了。柳冥将他抱起放到床上,拉过被子给他盖好。想了想,还是走到书桌前,研墨备纸,给他写了封信。又留下几锭银子,小心地和信一起放到风情的枕边。

做完这些,柳冥没有走大门,而是从窗户中轻巧地跃出,不着痕迹地离开了客栈。

天色还有些朦胧,尚未完全透亮。

柳冥静静地守在瑞王府的角落里,只刚刚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马蹄的声音便从大街的另一边响起。

柳冥看见那队人马渐渐来到瑞王府门前。华丽厚重的马车车门打开,一人走了下来。

魁梧矫健的身材,英俊威严的容貌,沉稳霸道的气质。正是安肃武本人。

安肃武对后面的人说了什么,有个侍卫打开车门,从马车上又抱下一人,走进王府。

柳冥心中一紧。虽然看不清那被抱走之人的面容,但应该是他师兄无疑。是不是安肃武给他下了药?为何虚弱至此,竟要被侍卫抱着?

瑞王府的警备十分严密,上次柳冥闯过一次,已没了信心,何况还有白净云在。他没见过安肃武出手,但他知安肃武自小习武,幼时武艺便十分厉害,现在肯定更加高明。

柳冥心中忧急,面上却渐渐沉稳,缓缓上前,在门口侍卫警戒的眼神中,拍响大门。

「柳逸舟,回到这里,可有什么感想吗?」安肃武端坐椅上,望着床榻上面色灰白、气息孱弱的人。

那人似已支离破碎,身上软得紧,半倚在床头,身体却仍然无力地下坠着。

他微微抬眼,漆黑的双眸里沉着一股死寂。

「不说话吗?」安肃武拿起桌上的药碗,道:「你可知这是什么药?」

柳逸舟眉梢微动,双手无力地捂着腹部,仍不言语。

安肃武叹了口气,缓缓走近,伸手按在他那已圆隆起来的小腹上。「快五个月了吧?应该会动了。现在打掉,会不会可惜?」

柳逸舟闭了闭眼。

安肃武柔声道:「你瞧,当年我们也曾恩爱过。就是在这间卧房里,你也曾为我孕育一个孩儿呢。那孩子哪去了?死了?还是被你扔了?」

柳逸舟浑身轻颤,似乎连腹中的胎儿也感受到母体的折磨,微微颤动。

安肃武感受到,手掌轻一按下,叹道:「唉,真的会动了呢。」

「呃——」柳逸舟轻呼一声,奋力想拨开他按在腹上的手,可双手却绵软无力,徒劳无功。

安肃武微微一笑:「还是心疼吧。不知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唉……可惜了我那孩儿。」

「你……」无限伤痛与愤恨汹涌而来,柳逸舟睁开血红的双目,似含着无穷的怒意。

安肃武面无表情地移开手,将药碗举近,淡淡道:「喝下它,还是告诉我?」

柳逸舟微微轻颤,瞪了他半晌,忽然死心般地合上双目。

安肃武皱了皱眉:「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出那日救走你的人吗?他曾闯过瑞王府,你不知道吧?那个少年武功不高,不是净云的对手。你师父也不会来救你,那个老东西,我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最后一句说得狠绝,杀意尽现。

柳逸舟周身力气已被掏尽,但闻得他对师父的不敬与杀意,指尖仍是一紧,用力握住被角。

他凝起力气,断断续续地道:「安……肃武,你若有什么怨仇,便找我好了。为何……咄咄逼人,与我师为难?」

安肃武眼底焚出火光,脸上却平静之极,字字句句,寒如冰霜:「当年卫国将破,卫成王与崇明王结成联盟,同守芜都,只待我父瑞王率十万边疆大军赶来,便可破简国大军于城下。但简国却派来刺客,暗杀崇明王于芜都,卫成王百口莫辩,结盟霎时烟消云散,军将皆如散沙。

「成王见事不可为,连夜命人带太子出逃,只盼与我父瑞王大军相会,留得皇室一线血脉。奈何简国卑鄙无耻,竟派刺客追杀一六岁小儿。待我父赶到时,成王早已自焚,芜女山后留下了众多大内护卫和追兵的尸体,太子却不知所踪。」

安肃武逼近柳逸舟,眸中如火,锐利似电:「柳逸舟,你可知简国派来的刺客是谁?你可知,我那太子弟弟,现在何处?」

柳逸舟浑身轻颤,神色惘然。安肃武并未接触他,却恍如有千斤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安肃武紧紧盯着他,终于见他渐渐低弱下去,呼吸一寸一寸间,彷佛都带着绝望的气息。

安肃武笑了笑,将药碗逼近他唇边:「你还是喝了吧。你们摩耶人生下来的种,天生就带着罪孽。世上有你们这种人,真是恶心!」

柳逸舟奋力挣扎,口中呜咽,却被他强按住口鼻,药碗塞到嘴边,吐不出话语。

「喝了!」安肃武厉喝一声,就要将药强行灌入他口中。

忽然门外有人急禀:「王爷,门外有人自称卫国遗民,有要事求见王爷。」

安肃武手中一顿:「卫国遗民?」

「是。那人手中有信物,请王爷一见。」

柳逸舟趁安肃武愣神的工夫,用力一挣,竟将唇边的药碗泼洒出大半。

安肃武见药汁不够,看了看他,冷道:「罢了。待本王处理完要事,再来亲自给你喂药。」说完将药碗随手一扔,拂袖而去。

柳逸舟倚在床边大咳,腹中胎儿激荡,让他脸色愈加灰白。神色朦胧间,他彷佛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一日。

那天芜城兵荒马乱,城门大破,到处都是逃命的百姓和厮杀的士兵,大火蔓延在皇宫的高空中。卫国最后的末代皇帝,已变为一具焚焦的尸体。

他在皇宫里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于是沿着血迹一路追踪,在芜女山后找到了那个被众多大内护卫的尸体环绕的卫国太子。

那个孩子浑身是血,与一名大内太监倒在十几丈外。太监骨骼寸断,内脏破裂,想是最后拼尽全力搏得一击,将追剿他们的将领击毙,可抱着太子没走多远便倒地身亡了。

他从太监身下将太子拉出来。那个孩子尚未断气,奄奄一息,微微睁开双眼,对自己轻轻一笑,细声道:「你来晚了……你们要找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他从不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可以有那样的眼神。

「你们都想要……父皇给我……我、不会给任何人……你们、谁都不会得到。呵呵……」

他的笑声娇嫩清脆,似乎无限天真,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寒意。他忽然剧烈的咳嗽,嘴角流下鲜血,却仍然微笑着。

「我要死了……你、你救不了我……所以、我不会说……」他扯着那抹天真的笑容,眼神却冷冷的,冷酷得不像一个孩童,宛如沉寂了千年的恶鬼,带着滔天的恨意和寒意,缓缓走来。

「灭我戴维者,不得好死!」

他吐出这几个字,小小的头颅垂了下来,细小的身躯染满血迹,贵气娇嫩的面容上仍带着让人心惊的笑容。

那个六岁的孩子,就是卫国的亡国太子——安心明。

铺天盖地的剧痛突然袭来,柳逸舟从睡梦中惊醒,捂住胸口大声咳了起来。

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中,夹带着丝丝血迹。守在门外的小厮连忙进来,熟练地将他搀起,顺着穴道帮他抚着胸口。待他咳嗽稍停,又快手快脚地到外面将煎好的药端进来,喂他服下。

「柳先生,好点了吗?」

柳逸舟困难地点点头。

那小厮道:「你再睡会儿,不舒服了就叫我。姚大夫早上会来给你诊脉。」

柳逸舟点了点头,重新躺好,炎炎夏季,却要盖着温暖的锦被。

自从那日安肃武要灌他服下堕胎药,却被人临时唤走,之后半个多月竟一直没再进过他的房间。前些日子,他突然让人将他带到别院,派了小厮来服侍他,还准备了许多安胎补身的药物给他服用。

这番态度的转变,让柳逸舟心下忐忑不安。他此时功力尽废,又受创过重,身子好似破布烂偶一般,千疮百孔,实不堪一击。以他现在的身体,想平安生下孩子,简直痴人说梦,保不保得住都不一定。

可孩子毕竟是保下来了。柳逸舟略识药性,知道这些日子那个姚大夫给他开的都是保胎的药物,所以虽然心下疑惑,却还是一一饮尽。

他不知道安肃武究竟有何打算,但只要能保住腹中的骨肉,万事他都可以忍耐。

那天安肃武被叫出去,他神智有些模糊,没有听得清楚,只隐隐听见「卫国遗民」几个字。

是谁呢?自称卫国遗民的,会是谁呢?冥儿……会是他的冥儿吗?

不,不会!冥儿早已前尘尽忘。他只是个在灵隐谷长大的,随自己的姓氏,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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