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今这个女子的身上,却是寻不到半点儿如那支金步摇一般的骄傲,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握着搁在案几上的茶杯,双唇紧紧的抿着,脸色有些发白。
杞月的视线在陈洛蝶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别开眼,低下头看着自己杯中的茶水。声音依然淡漠。“你是在以什么身份求我?”
陈洛蝶抬起头看着杞月的眼睛,不假思索的回答道。“以清儿的娘的身份。”
杞月的唇边忽然泛起一丝微笑,很浅很浅,但将它看在眼里的陈洛蝶却是松了一口气。杞月抬手将茶水饮尽,然后起身朝外边走去。
“好,我答应你。在我的有生之年,必保九皇兄平平安安。”
红色的衣袍在风的吹动下猎猎作响,陈洛蝶仰起脸望着那个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的身影,站起身,朝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消失的方向深深作礼。
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提及为何寒帝会选龙清黍当太子而不是杞月,也未曾说到为何陈洛蝶不去求寒帝而是来求杞月。
走出殿外,杞月仰起头,任由午后的阳光直直的照入眼中,紫色的瞳孔几乎是在一瞬间便缩成了针状,浅色的紫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杞月微微勾着唇,低低的自语,“她很聪明。”
因为聪明,才会想到来求他而不是父皇,因为聪明才会以母亲的身份来求他,而不是皇后的身份。方才,只要她言语不慎让杞月有了一丁点儿恶感,杞月也不会答应这种麻烦的请求。
虽然他很讨厌女人,但是聪明的女人,他也并不讨厌。他讨厌的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女人。所以,他才会帮她……么……
杞月微微歪着小脑袋,露出些许思索的神情。也是奇怪了,今日他为何会帮她呢?就因为她的聪明么?杞月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却没有答案。
“叮——”
一声异响将杞月从深思中惊醒,杞月抬起头,恰好望见那个翩跹而来的一抹鲜艳的绯色。是蝶。可是无恋那里又出了什么变故么?
杞月伸出手,让魇蝶停在自己的手心,倾听着魇蝶的诉说,杞月的眉也微微皱了起来。他倒是忘记了,噬心蛊的发作于无恋而言,很难承受。
噬心蛊被下蛊之后会在人体内潜伏,直到被操纵的母蛊发出命令,子蛊才会开始侵蚀宿主的心脏,直到将心脏完全啃噬干净。这个过程不必多言便可知是如何的痛苦不堪,被蛊虫生生将心脏啃食,那种剧烈又绵延不绝的痛感甚至能够让人死去。
不过还好,无尘的血对蛊虫有着一些抑制作用,即使如今母蛊已经发出了命令,但是迫于妖族血液的威慑,蛊虫还不敢有什么异动,但是时日一久,当蛊虫已经习惯了妖族血液的味道的时候,子蛊的侵袭还是会开始的。
无恋一个连武功都不会的弱女子,自然抵挡不住蛊虫的啃噬,若是没有救援之法,她便只有在痛苦中停止呼吸。
蝶带来的话是无尘的。虽然早前无尘与无恋并未有多好的交情,但是妖族咒术一出,两人之间的羁绊便已定下,若是无恋身上的蛊虫发作,无尘也会觉得疼痛,若是无恋死去,无尘身上的一部分东西也会消失。
所以,由不得无尘不紧张。
杞月有些烦恼的用手指敲了敲脑袋,他虽然知道皇城中有一个人能够为无恋趋蛊,但是,他并不想欠他的情。可是要他眼睁睁的看着无恋死去,他自问也做不到。
虽然无恋是女人。但是,无恋并不会令他觉得厌烦。所以……
杞月叹了口气,起身朝寒庭的方向飞奔而去。罢了,这人情是要欠也得欠,不欠也得欠啊……
灵力绕着周身,几个点落,杞月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凤舞殿之前。而就在那袭红衫没入小径深处之时,龙清黍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
他的脸上带着汗水,满脸恹恹,一双手臂也是无力的垂下,似是累极。明黄色的衣袍上绣着繁复的龙纹,玄色的边角上用金钱勾着无数道抽象的龙云之象。
龙清黍慢慢的走到凤舞殿的门前,顿了顿脚步,吩咐左右不要打扰,这才走了进去。
“母后……”
人还未进到殿里,声音倒是先传遍了凤舞殿。听见了他的声音,陈洛蝶赶紧走了出来,满脸笑容的在殿门之旁看着小胖子一步步走近。
一个宫女端着托盘从里边走出来,见着龙清黍,连忙矮身行了礼。龙清黍一眼扫过宫女手里的东西,见其中有两个杯子,不由得有些好奇的问道。
“母后,方才谁来过么?”
要知道凤舞殿虽为皇后寝宫,但是由于陈洛蝶安静的性子,常日里却几乎是各位娘娘中最安静的一处宫殿了。除了一些避不开的宴席要在凤舞殿设下,其余的陈洛蝶可以说是能不摆宴就不摆宴,一切从简。
陈洛蝶笑着抚着小胖子的脑袋,白皙的指轻柔的擦过那只有太子才能佩戴的头饰,略微顿了一下,才笑着说道。“方才你十一皇弟来过。”
“杞月来过?”龙清黍眼中露出惊喜的神色,然后又忽然化为黯然。“杞月来过我却不在这儿,杞月会不会怪我?要是以后杞月因此不再来,那我……”
小胖子丧气的说着,心思还尚为简单的他,只是以为杞月来此寻他了,并未做他想。陈洛蝶微笑着,抚着龙清黍的脑袋,声音温和的安慰道。
“清儿并非故意,十一殿下自然是不会计较的。况且十一殿下也说下回还会过来的,清儿便不必担心了。”
她素知自己的儿子与十一皇子要好,可是今日见到龙清黍如此惶恐,却也有些哭笑不得。可是心里,却不知为何,隐隐的松了口气。她的清儿还小呢……
只是不知何时,会长大?
陈洛蝶的手温柔的抚着龙清黍圆圆的脑袋,竟有些愣神。
第二三四章:医道之巅(一)
在皇宫之中,寒庭是最冷清的地方之一了,就算是被这样的骄阳照着,那些在底下长着苔藓的墙面上还是一样的泛着凉凉的寒气。
虽然说比起皇宫之外,寒庭的宫殿也算得上是富丽堂皇,恢弘大气,但是在皇宫之中,那些只是缺损了些许的砖瓦却显得破败萧条,冷冷清清毫无人气。
循着记忆里的方位,杞月行至一处宫殿之前,抬起手,叩响了门。门上的铜环里已积了一层薄灰,想来是此处久无访客,主人也闭门未出吧。原来线条分明栩栩如生的狮子头如今也在缝隙里覆盖了一层铜绿,变得隐约起来。
待杞月敲过了三次门,里边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只有些许落叶乘着清风从里边飘了出来,打着旋儿,悠悠然然的落在了杞月脚边。
杞月也不急躁,只是转过身望向宫殿之前的草木萧萧,微敛下眸,仍由清风裹着发丝拂过他的脸庞。从殿里吹出来的风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很是好闻。
“哎呀——”
“小殿下?”
杞月回过身,冲开门的洛辰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小殿下怎么来了呢?快快请进。”洛辰从刚开始的愣怔中恢复过来,轻笑着抬手,将杞月往里边引。他此时并未束发,一头墨色的青丝从顶上一铺而下,直抵腰际。一身青衣在风中翻滚出褶皱,虽有些随意,但却有种翩然自风流之资。
杞月笑了笑,冲他点点头,抬脚走入院门之中。院中的梅树都落了叶,光溜溜的枝桠上点缀着一些略带粉色的突起,那是刚刚冒头的花蕾。
洛辰加快脚步将杞月引入殿中,殿里有些昏暗,一片空旷,连案几垫席都没有。洛辰从内殿中将这些拿出来,又从偏殿端出一些糕点茶水,这才在杞月的对面坐下。“此处简陋,还请小殿下多多体谅。”
杞月端起茶杯放在鼻端细细嗅着,清冽的茶香屡屡沁入心怀,可是在这种香味之外,却有一种异样的淡香萦绕鼻端,久久不散,“洛辰不必多礼,杞月并不是娇生惯养的人。”前世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寒庭虽是简陋了些,可放在民间却还是不可多得的富华之地。
洛辰轻轻的“哦”了一声,心下思量着,杞月所说的,该是他的前世吧。对于杞月的前世,洛辰是很好奇的。不仅仅是因为转生之法,更是因为他能与他的师兄相识,并且,看起来也还是不错的朋友。
两人面对面坐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时间,大殿之中竟是安静了下来。直到某一刻,杞月忽然从沉思中惊醒,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案几上所磕出的一声轻响,才将殿里沉寂的气氛添多了一丝改变。
“洛辰。”杞月仰着头看着洛辰的脸,一双浅紫色的眼眸直直的望着洛辰的眸。“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洛辰微微一愣,接着却是轻笑着低下了头,错开那双莹亮的眸子。“洛辰不知有何事能够相帮与小殿下。”
杞月看着洛辰的眼眸,轻轻的吐出三个字。“噬心盅。”
洛辰的笑忽然滞了滞,随即又扬起。是了。小殿下既然与师兄相识,那么知道他的能力也不足为奇,只是这噬心盅……洛辰微微摇着头,脸上的神色有些奇怪,不知是遗憾,还是其他的什么。他也知道这位小殿下早先中过噬心盅,但是……
“小殿下中了噬心盅已有八年余,如今盅虫已侵袭,便是除了盅,也没多大用处的。况且而今若是除盅,恐怕会很痛苦……”
杞月笑了起来,眯起的眼眸中有一种淡淡的狡黠之意。“谁说是我了?我要请洛辰帮忙除盅的,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洛辰的神色有些奇怪。噬心盅并不是唾手可得之物,此物来自与南焰皇族,便是一般的皇亲贵族,也很难见得到,更别说得到了。而且要想施用此物,必先使母盅寄宿与本体,以心头之血养之,并以自身精气饲之,如此数十年,方可操纵母盅对其他人下盅。其中痛苦,并不亚于被噬心盅侵蚀。可以说,如此作为,是先伤已,再伤人。
“不知小殿下说的是谁?”
洛辰淡淡的问。心头却是有些松劲儿的感觉,若是真要为他除盅,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会是什么样子。虽说他也并不会拒绝,但是想来那样的感受,绝不会好过就是了。
杞月轻轻的笑了起来,转了转眼眸,说道。“不知洛辰是否认识南焰护国将军钟南天?”
看到洛辰脸上有些诧异的表情,杞月笑了笑,继续说道。“我要你救的,便是钟南天的女儿。”
洛辰的脸色更为惊异,可是隐隐的,又有一种难怪如此的感觉。要是说道钟南天之女,那么与南焰皇族倒是扯得上一些关系的。她的母亲,钟夫人,便是南焰的一位公主,在当时钟南天被封为护国将军之后,被前南焰国主嫁与钟南天。
见洛辰只是沉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杞月抬起头看着洛辰的眼,说道。“我知道这世上除了下盅之人,便只有你医圣能够救得了她了。”
洛辰苦笑,摇着头道。“什么医圣……洛辰只是东离后宫一个男妃罢了。”医圣之类的,早已是过去的事情了。洛辰如此说着,口吻中似乎是淡淡的毫不在意,可是杞月却发现,在他那双清澈的墨色眼瞳中,首次出现的丝屡迷茫之色显得如此明显。
却也不知,这丝类似于迷茫的神色,是为了什么。
“是么?”有些昏暗的大殿之中,杞月挑着眉,眼眸里带着些狡黠说道。“我以为洛辰还未忘记自己的身份的。如若不然,又怎会在自己的殿内熬制非离?”
“哐当——”
洛辰猛的起身,瞪大了眼看着杞月笑着的眸,手中的茶杯落到地上却浑然不觉。他怎么会知道的?他明明已经将那药毁了去,他怎么会知道的?
杞月不紧不慢的拿起一旁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轻抿一口,然后抬起头,轻笑着说道。“虽然只是半成品,不过非离的味道,杞月可是不能忘记呢……”那种在淡香之中带着诱惑般的清甜的味道,他便是想要忘记,也忘不了呢……
洛辰想要将此药用于谁的身上,他即使不问,也可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也还好这非离只是半成品便给他自己毁了,否则,他便是再关心无恋,也定会先取了洛辰的命。
洛辰站着,沉默着不出一语,但是那双眸里透出来的不安,却是瞒不了杞月的眼。非离是一个十分歹毒的方子,服用了非离之后虽然不会对身体,记忆有所影响,但是却会让服药之人本身的情感产生一些奇妙的偏差,也或许是背道而驰的改变。比如说会将原先视为重中之重的人看做是点头之交,会将亲人挚友视为陌生人,却会对下药之人予取予求,听之任之。
此药的歹毒之处便在于,明明可以清晰的叫出他们的名字,明明连何时相遇何时一起读记得清清楚楚,明明性格行事皆无半点变化,可却好像在一夜之间将一切情感都淡化了直至不见,所有的,都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般,杳杳燃再寻不到一丝痕迹。
可是,也就是这样的好像全然没有改变的改变,才会让人如此沉溺,如此忘怀所以吧……洛辰合上眼,一声轻微得仿佛不曾存在的叹息幽幽然从唇中泻出。可是那样的情,终究不是真的,那样一个君临天下的人物,也必然不是一个药方能够掌控得了的啊……
杞月看着洛辰脸上复杂的神色,端起茶杯轻轻抿着茶水,微敛着眸,眼中的神色有些奇怪。洛辰与白羽不愧是师兄弟呢,这两个人,都是那么清澈,好像只要费一些心,便能够一下子从表层望到底部似的。叫人,不忍心在其中增添一丝污浊……
他低下头用手指玩弄着案几边缘有些脱落的漆,仿佛没有听见洛辰用一种奇怪的,好像是如释重负一般说出来的那句话——
“好,如小殿下所言,洛辰必将就钟南天其女之命。”
第二三五章:天师殿之变
因为次日便是寒帝五十寿辰,杞月便没有让洛辰如此急切的赶去救治无恋,而是约定等寒帝五十大寿过了之后,再论此事,由于无尘之血的压制,噬心盅的发作并未真正开始,两三日的时间,无恋还是等得起的。
也是因为寒帝寿辰,宫里上下都十分忙碌,搬抬选放,无一不细,无一不慎。到了寒帝五十寿辰的那一日,人人整衣正冠,宫里彩帛横天,淡淡的焚香的味道在宫里弥漫。大批朝臣列着队从白玉阶上走过,可是每个人小心翼翼的模样,又将那喜庆之感冲淡了些许。
杞月随着龙夜寒坐在高高的台上,看着下方衣衫慎重、各个面相不凡的大臣齐齐俯下身,跪在地上高呼。那声音虽不高亢,而是那种男人惯有的低沉的嗓音,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好像要借着此刻将众人的衣袍吹得直响的劲风,把他们的声音一直送到云霄上去。
“愿吾皇福寿齐天,千秋万岁……”
大臣们在说着,他们的脸上都是一片肃然慎谨。
“愿吾皇福寿齐天,千秋万岁……”
各国来的使节们说着,他们的脸上都是一片肃然慎谨。
“愿吾皇福寿齐天,千秋万岁……”
皇子们在说着,他们的脸上,亦是一片肃然,一片慎谨。
“愿吾皇福寿齐天,千秋万岁……”
……
众人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之上,杞月伏在龙夜寒的膝上望着下方,眼神淡淡。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眉眼一下子弯起,朝表情与平常上朝的时候一般无二的龙夜寒小声的说了一句。
“愿吾皇福寿齐天,千秋万岁。”
与下方众人所说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语,却让龙夜寒瞬间扬起一抹温柔的笑,那双深紫色的眼眸微微眯着,专注的望着杞月的眼,眸里的神色,却是让杞月有些诧异的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