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Valerian
Valerian  发于:2012年0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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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好……上帝作证,我都快成半个建筑师了。”他收回目光,看着戴恩,“这就是最让我担心的事,一个漏雨的屋顶—

—那么是什么在让你担心呢,诺里斯少尉?”

戴恩愣了愣,一个最保险的回答脱口而出:“战争,当然,一如既往。”

牧师眨了眨眼,“战争,或者某一个人,母亲,情人,兄弟。”

戴恩耸耸肩,没有回答。卡梅隆牧师狡黠地笑了笑,蓝眼睛里闪出一种愉悦的自我满足——他向来乐于揣摩他的会众们

的心理。

“我母亲给我寄了封信。”棕发的少尉说,还有,我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情人刚刚起飞,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这些就

是我担心的东西。他很想这么说,好看看这个爱开玩笑的随军牧师会有什么反应,但他最终还是把这些话咽了回去,转

而盯着甬道尽头那个临时凑合的圣坛——它不过是张普通的木桌,上面铺着白色的棉布。

“我不明白问题在哪里。”牧师说。

“问题在于,我和我父母已经差不多五年没有说过话了,从我上大学开始。”

“啊。”卡梅隆发出一个表示了然的单音节,沉默了一会,似乎在琢磨一个合适的回答。今天是星期日,不少士兵来这

里默祷,有几个人看到了牧师,大声叫他的名字,但卡梅隆并没有理会。戴恩不自在地在长凳上动了动,觉得有些尴尬

。他试着回忆母亲的模样,只记得她穿着钴蓝或雪白的长裙,坐在窗边的写字台旁誊抄账本的侧影。她检查他的功课,

周末送他去上主日学,当他生病的时候在他床边说一句干巴巴的“我很担心,儿子”——可是她从来不曾拥抱或者亲吻

他。戴恩忽然无比鲜活地记起了那种强烈的渴望——当他还小的时候,仰望着父母亲的脸时所感到的热切的渴望——希

冀他们会抱起他,吻一下他的额头或脸颊。他当时还不知道爱的定义,只是本能地想要那种本该属于他的温暖和安全。

而他们让他失望了。

但为什么要想这些呢。戴恩盯着自己的手背,觉得轻微的晕眩。这些陈旧的,幼稚的,毫无意义的抱怨。

“你不喜欢他们,是么。”他听见卡梅隆问。

“我不知道。”少尉低声说,“上帝,我不知道。”

“那就把它留给上帝。”牧师轻声说,起身走开了。

弗兰克·康奈尔准尉侧眼瞄了瞄从云层的缝隙中露出来的、如地图一般舒展开的西欧大地。

高空一如既往地令他感到轻微的亢奋。耳机里偶尔传来修正航向的指令,除此之外只有沙沙的噪音。他们今天要执行的

是一次战略意义上的轰炸任务。亚平宁山脉周围散布着德军的克虏伯88型炮,让盟军吃足了苦头。他的飞机装载着四枚

250公斤的炸弹,准备夷平任何可能藏起高射炮和榴弹炮的建筑物。

这应该是个简单的任务。

他重新看了一遍航程图。降低高度的指令已经发出,弗兰克缓慢地把操纵杆往前压,跟随着长机滑出了云层。他试图让

自己全心专注即将进行的轰炸,但大脑的某一个角落却在想假如此刻有人站在平原上抬头往上看,会发现怎样的一幅景

象,一小群歼击机和轰炸机,鬼鬼祟祟地越过山脉,影子落在起伏不平的草地上,就像三五只伺机觅食的鹞鹰。

他看得见那些建在小山丘顶部的灰色建筑物,大多是修道院,偶尔有倾圮的古城堡,那些古老的箭孔里如今架上了机枪

。他需要毁掉它们。他的长官下达了开始轰炸的命令,六架轰炸机开始向那个毫无防备的意大利村庄俯冲。

火光一闪。

他吃了一惊,本能地想往上拉升,但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猛地侧过机身往右闪避。他的两个投弹手猝不及防,被

狠狠地摔倒机舱壁上,昏昏然地揉着后脑勺。“高射炮。”副机长担心地看了一眼气压表,那是个长着高颧骨的约克人

,人们叫他“便士”尼克。轰炸机队分散了,暂时往上拉升,逃出射程之外。

“之前没有收到相关情报,”尼克愤愤不平地补充道,像是在买鸡蛋的时候被狡猾的农夫骗了似的,“他们说这是个没

有防空能力的村子。”

“我不管情报怎么说,轰炸的命令没有取消。”弗兰克耸了耸肩,重新开始俯冲,更多的火光亮了起来,低沉的炮声滚

过空气,好像遥远的雷鸣,“抓紧些,伙计们。”他提高声音对机组说,“我们接下来会颠簸得很厉害。”

Epi.21

戴恩·诺里斯试图写出一封像样的信来。可是信的抬头已经难住了他。“亲爱的妈妈”被划去,补上一行“亲爱的母亲

”,随即又被涂去,代之以平板苍白的“母亲”和冒号。棕色头发的少尉叹了口气,干脆把信纸揉成一团,远远地扔到

墙角。

他眼神空洞地看了一会此刻空无一人的6号停机坪,又重新抽出一张信纸,写上“亲爱的母亲”,然后瞪着余下的空白

发呆。他本来打算写“我很好,请别为我担心。”但这句话听起来突然变得干涩又虚假。“我相信我会很快回来”?援

助任务并不是带着鸡肉沙律三文治去郊游,没有什么比“回家”更具有不确定性的事了。少尉的钢笔笔尖轻轻点着桌面

,然后犹犹豫豫地移到右下角,写了一句“爱你们的,戴恩”。

那个爱字孤零零地摆在大片空白之中,显得那么突兀而刺眼,像一束落满灰尘的假花。

飞机向第一个山岗俯冲。

蓝眼睛的准尉留意着气压表,在指针跳到某一个刻度的时候重新拉升。他的投弹手已经松开支架,把一枚一百公斤的炸

弹推了下去。那幢灰蒙蒙的古旧建筑里炸出一团橙红色的火光,好像某种形态诡谲的花。弗兰克移开了目光,突然很想

就这么掉头飞回南安普顿。他开始没来由地厌恶这个任务,厌恶那些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和致命的火光。他深吸了口气,

把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部压回去。

然后一个声音从无线电微弱的噪音里浮了出来,让他一下子全身发冷。

“发现敌机,注意三点钟位置,准备迎战,完毕。”

副机长低低骂了一句脏话,弗兰克吞咽了一下,望向右前方,觉得自己的动作就像在水底一样迟缓。一群不祥的黑点出

现在本来澄澈无云的天空里,真真切切的“一群”。去他的“迎战”,我们应该跑,他很想冲所有人大喊大叫,但只是

咬了咬牙,拉高飞机,穿过稀疏的火力网,希望能占据有限的一点主动权。冷汗让他的手心滑溜溜的,几乎抓不稳操纵

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些气势汹汹的德国歼击机会像豺狼一样把他们团团包围起来,然后像猎鹌鹑一样把这

可怜的一小队英国空军统统打落。

……不,我不会死。

流弹擦过了机舱壁,没能打穿铁板,却擦刮出刺耳的声音。一架漆成黑色的Fw-190盯上了他,穷追不舍。他吃力地躲避

着,天空和大地疯狂地旋转起来,像个巨大的万花筒。他猛地一推操纵杆,飞机近乎垂直地往下坠去,然后以一个陡峭

的角度重新爬升,从下面瞄准对方的引擎。这一向是他最喜欢的招数。爆炸的烟云还没有散去,又有两架歼击机围截上

来,好几架机枪同时开火。弗兰克高声骂了一句,这是架轰炸机,高空性能并不好,他只能左右闪避,祈祷引擎不会被

打中。

一定有一个方法能逃出去的,他告诉自己,逃出去,活着,回去。

回家。

他最后听见玻璃的碎裂声,伴随着几声惊恐的喊叫,听起来模糊又遥远,好像隔了一堵厚实的砖墙。斑驳的大地忽然向

他扑来,他又飞了起来,在安东尼舅舅租来的那架红色双座单螺旋桨小飞机里,俯视着新奥尔良乡下的夏季巡回游乐场

,它看起来就像一滩色彩缤纷的颜料,倾洒在田地边缘。天色渐暗,他们盘旋着往下降,准备回家。他看见有人在门廊

上笑着向他挥手,即使隔了那么远,弗兰克还是认出了那双温柔的棕色眼睛。

于是他也笑了。

天又下起雨来,伴随着远处隐隐的雷声。

戴恩在机库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觉得自己已经提前把一辈子的焦虑在今天用光了。轰炸机队已经离开了将近九个小时。

没有任何消息。他不敢猜测发生了什么。少尉在一个木箱上坐下来,盯着灰蒙蒙的天空,很快又忍不住站起来,重新开

始绕圈子。

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响了起来。戴恩猛地抬起头,飞快地跑到机库门口,抬头往上看。飞机引擎的轰鸣声逐渐压过了沙沙

的雨声。地勤们冒雨跑了出去,红蓝两色的旗子夹在腋下,准备引导飞机降落。到处都是喊叫和下指令的声音。少尉用

力抓着门框,忽然间喉干舌燥,好像吞下了一把沙子。

第一架轰炸机放下了起落架,平稳触地。然后是第二架,第三架,第四架。

只有四架。

一阵不安的议论像水波一样一圈圈扩散开来。地勤们不时地抬头往上看,似乎希冀着剩下的十六架飞机会在下一秒同时

出现似的。但翻滚的灰色云层间只有鞭子一般的大雨和间歇的闪电。戴恩松开了门框,往前迈了一步。雨水溅到了脸上

,少尉眨眨眼,他认出了弗兰克的飞机,座舱盖碎了一大片,但至少还完整地停在那里。他向停机坪跑去,滂沱大雨迅

速把他淋得透湿。一种混杂着释然的狂喜涌上喉咙,几乎让他哽咽。

他首先看到了“便士”尼克,弗兰克的副机长。年轻人看见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只是扭过头去,向机

舱里的什么人打了个手势。他的心沉了下去,刚才一瞬间的喜悦像阳光下的雾气一样消失殆尽。两个士兵抬着一副简易

担架走出机舱,把担架放在雨水横流的跑道上。

戴恩动作迟缓地往前走了两步,觉得自己像是在一个可怕的梦境里挣扎。他听见自己刺耳的呼吸声,雨水毫不留情地浇

在他身上,寒彻骨随。

弗兰克。

他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一个音节。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什么。他听不清,也不想听。他在担架旁边跪下来

,伸手撩开散落在尸体脸上的一缕染血的暗金色头发。弗朗西斯·康奈尔紧闭着眼睛,雨水化开了凝固的血块,一道淡

红的水流淌过他惨白的脸颊。他看起来奇异地平静,死亡已经仁慈地抹去了所有的痛苦。

“……机枪子弹击穿了座舱盖,打中了他。”尼克疲惫的声音穿过雨幕,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很抱歉。”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麻木地点点头。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一切都退去了,只剩下绵密不断的银灰色雨丝,他握着他冰

冷的手,等待着,等待淹没世界的洪水,那些寂静的、悲哀的,深沉的洪流。

Final Episode

随军牧师爱德华·卡梅隆记得那天是1943年7月4日,离战争结束还有两年多。

那天下着大雨,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小小的空军基地无时无刻不被雨云笼罩着,墙根处都长出了青黑色的霉。他在简陋

的小礼拜堂门口徘徊了好一会,还是撑起伞,走进了滂沱大雨里。小路被淋得泥泞一片,踩上去就像一大块腐烂的乳酪

。牧师皱起眉,他的黑色法衣下摆已经溅满了泥点,如果不是那天上午要主持一场葬礼,他是决不愿意穿这套麻烦的神

职人员服装的。卡梅隆艰难地绕过礼拜堂的东侧,推开一扇形同虚设的篱笆门,走进墓地里。它很小,大约八步就能走

到尽头,这里的泥浆更深,简直像个小型的沼泽。牧师疲惫地叹了口气,跨过了最后一个水洼。

“下午好,诺里斯少尉。”

对方瞥了他一眼,又移开了目光,盯着面前的十字架看,上面还没来得及刻上名字,只是简单地缠了一面星条旗,和戴

恩一样被雨水淋透了,有气无力地垂挂着。牧师把伞移到那个年轻军官头上,但后者摇摇头,躲开了。

“不,谢谢。”他说,声音几乎被密集的雨声淹没,“我很好。”

不,你看起来很糟糕。牧师本想这么指出,却没有开口。“我很抱歉。”他简单地说,“本来应该把……他送回美国的

,但一时之间安排不了。”

棕色眼睛的年轻人似乎是笑了笑,雨水从他湿透的发梢滴落下来,“我想他也不介意。”

卡梅隆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很久,诺里斯少尉看起来有点不对劲,但他一时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牧师把重心从右

脚换到左脚,清了清嗓子,“或许……我是说或许,有一件事是我能安排的。”

戴恩转过头来,略微惊讶地看着他。卡梅隆几乎是立即就后悔了,可还是把自己的打算诚实地说了出来:“假如你确实

……我是说,假设你希望近期回国,我大概可以给驻军司令写一份报告,说明你的——请别介意——精神状态不佳。你

或许可以回到国内服役,如果这样会让你感觉舒服些的话。”他停顿了一下,又匆忙补充了一句,“请别误会,我不是

要把你赶出南安普顿,我只是告诉你,有这种可能性,但选择权在你手上。”

少尉静静地看了他很久,才垂下目光,似乎听到了什么令人费解的东西,他得花上很长的时间去消化。雨仿佛永无止尽

地下着,沉重地打在星条旗上。戴恩机械地抬起手,抹开快要淌进眼睛里的细小水流,“谢谢你,卡梅隆牧师。”他最

终说道,“我想我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是的,也许我早就猜到了这个回答。卡梅隆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他忽然明白不对劲的是什么了,这个年轻人

身上的什么东西似乎也死去了,和那个金发飞行员一起被埋葬在漆黑的泥土下面。牧师在墓地的篱笆门旁边停下来,回

头看了一眼。那个棕色眼睛的年轻军官还站在那里,凝视着披上星条旗的木十字架,银灰色的雨幕模糊了这一切,卡梅

隆眨眨眼,沿着泥泞的小路回礼拜堂里去了。

爱德华·卡梅隆记得很清楚,他最后见到戴恩·诺里斯的那天是1943年7月4日,离战争结束还有两年多,令人生厌的暴

雨下了很久,连圣坛的基座都开始发霉。就在四天之后,牧师被调派到海军舰船上服役,直到战争结束。

1943年8月,赫尔穆特·福斯特迈耶收到了弗吉尼亚州立大学的录取通知。“我即将加入大学橄榄球俱乐部。”他在给

海因里希的信里说,“我很希望你能来看一场橄榄球联赛,我们很可能在淘汰赛里碰上纽约大学橄榄球队。”九月份开

学之后,他又陆陆续续给哥哥写了几封信,告知新地址,顺便也对弗吉尼亚大学橄榄球俱乐部的教练评头论足。

他一直没有收到回信。1944年圣诞节,邮差送来了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的阵亡通知书。赫尔穆特独自在冰冷的前院里

站了很久,客厅里的收音机播送着欢快的圣诞颂歌,母亲正在烤一个六磅重的巧克力大蛋糕。他冻僵的手指几乎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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