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上前去,略略抬高声音恭敬道:“爷?到地方了。”
胤禛警觉惊醒,身上却将醒未醒,十分乏力。仍是亲手抱下胤禩,把他送进房里换了衣服,又看着大夫诊脉,听见说无大碍这才彻底放心。
而后又去胤褆那边,与他聊了好大一会儿,得知逃走了的是严明与几个手下。除他之外,其他各省代表堂主竟是一个不漏,悉数落网。
“城里客栈也去了人了?”
胤褆点头:“正是,四弟的消息果然准确,那客栈中确实有个曾李氏的妇人,我已派人把她与她的丫鬟安顿在府衙后院东厢房里了。”
胤禛心中盘算,若是这个曾静仅仅是做了这些的话,倒是可以按照胤禩说的那样,叫他反去做个标榜,教化民众。而李远是他的妻子,带回来是为了劝服曾静,到时候自然可以一起放了。
他正在思索,胤褆想起什么,笑道:“不过,这个曾李氏是浙江人,她的丫鬟却是来到这里以后买的,听说是当地灾民,因为家中受灾,所以卖儿卖女。而李远看她可怜,于是就买了。”
“当地灾民?”
胤褆看他表情,愉快道:“我在堤坝上询问了不少当地百姓,得知去年为了修堤坝,当地官员加收赋税,又巧立名目,打着修堤坝的名义多收钱……四弟,你可还记得八弟因何落水?可还记得堤坝垮塌,并未留下残留?”
胤禛心中一动,回望胤褆。胤褆唇边笑意更是扩大:“四弟,皇阿玛留下旨意,要我等兄弟三人彻查堤坝垮塌一案,而今有了线索,四弟……不会阻拦我调查的吧?”
胤禛神色有所松动,胤褆加紧劝说:“永定河工一事向来为皇阿玛所重视,此事事情闹的大了,任是‘王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四弟在无逸斋读书时熟读经史子集,想必必然是熟知这一点的。”
“咱们是都是为了大清朝的江山,为了爱新觉罗家的社稷着想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四弟心中定然是清楚的,是也不是?”
他意有所指,兜兜转转说了这许多。胤禛反倒微微低头,遮掩住双眸中的冷意。大阿哥打得好算计,要拉他上船一同对付太子,叫自己不要拦他调查。
可是如果太子是这么好对付,这般容易绊倒的,他也就不会费尽心思才遇到了一个布尔和。也不会现在还暂时呆在太子阵营,与太子维持着兄弟相和、表面和平了。
此事不会对太子有太大影响,他却要被太子怀疑是不是与大阿哥一起下手害他。那位“多年太子”一向疑心病重的很,又惯会阴阳怪气的给人找不痛快。他若是今天答应了,过几天回京,面对的可就是风口浪尖,说不定还要连累上胤禩。
——为了胤禩,他也不想掺和进大阿哥的鲁莽美梦里。
胤禛借口天色太晚,忙活一天劳累不堪,只说大阿哥查案辛苦,要是要先忙完天地会一事,堤坝也还需调查一番,找出真正证据。如此胤褆只得作罢,不甚满意任他离开。
胤禛回到胤禩房间,见胤禩沉沉睡在床上,安宁平静,这才觉得这一天忙忙碌碌、辛辛苦苦,此刻都有了告慰与归宿。
他轻轻抚摸胤禩脸颊,想到自己有意那个位置,虽是皇子正常衍生的野心,却也为了能与胤禩自由在一起。而无论事成与否,他都要保全胤禩,决不能叫他受到自己牵连。
思及此处,又只怕大阿哥心思不死,可能还要到胤禩这里来劝说拉拢,要等到胤禩醒来,再好好盘算。
“小八……”
第三十二章:但愿人长久
胤禩休息了两天,接受了胤禛无微不至的照顾,加上大阿哥胤褆时不时的前来探望。
他看着冯景小心端来的药碗,里面黑乎乎的药水苦得很——他倒是想把这东西倒得远远的,可惜冯景都不会在这件事上顺从他的意愿,只得苦着脸捏住鼻子,一口灌了下去。
胤禛这时候适时的走了进来,身后的苏培盛手上提着食盒。胤禩看见了,眼睛一亮:“四哥!”
胤禛点点头,坐到床边看他:“今儿个觉得怎么样?”
胤禩苦着脸答非所问:“药好苦……”
苏培盛在一旁自觉打开食盒,冯景顺着把食盒里一盘甜点拿出来,胤禛则是伸手掂起一块送到胤禩嘴边,胤禩张口咬下一块咀嚼,这一连串动作流畅而自然,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胤禩这时候装起乖巧弟弟来,边吃边笑:“谢谢四哥!”
胤禛眼中全是宠溺,看着胤禩又吃了几块,又亲自为他拿手帕擦嘴,胤禩受着觉得怪别扭,想躲又没躲开,只好任由胤禛去了。
吃完了甜点,冯景又送上茶水,胤禩慢慢啜饮,忽然想到这两日也没个人告诉他外面什么情况,于是问道:“四哥,事情还顺利么?”
听见两位主子谈公事,苏培盛拉着冯景机灵退下去了。胤禛便把这两天得事情大概说了一下,天地会的全部送进了大牢,他与胤褆已经商量着写了奏折,已经往北京送了。大概过几日才能有回复。
堤坝这边胤褆十分有干劲,一门心思要找出重要证据。昨天一天都在外面“微服私访”,到处询问灾民,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
“那个黄土堂香主严明,如今仍然在逃。已经发了衙门的海捕公文,想来不久也会被抓获的。”
胤禩却想起另一件事来,放下了手中茶杯:“四哥,你与大哥可有去审问那些天地会的人?”
胤禛瞥他一眼:“你指的可是天地会成员名单?”
真是一针见血,胤禩摸摸鼻子,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四哥,我是想着,这事虽然严重,但是也别闹腾得太厉害了……毕竟他们是私下秘密结社,若是搞起文字狱那样的大规模株连,反而不利于咱们。”
“我觉着,要是咱们问出了一大堆名单,把他们挨个满门抄斩、亲属问罪了,又和他们说的那些‘凡是满人都是狗鞑子’的话有什么不同?这天下刚刚安定也不过几十年,又何必去上赶着给他们咱们‘残暴不仁’的把柄?”
“你就是心软。”胤禛很不满意胤禩的态度。“既然作恶,就要知道后果,要有承担的气概……不是要天父地母、反清复明么?口号喊得这般豪迈,我去审问过后,也不见得有几个还硬气的!”
“这……”胤禩惊讶了一下,他以为有一个曾静也差不多了,没想到见事不可为就望风投降的人还不少?又想到陈近南或许是英雄,可手下人大多是底层穷苦百姓,三教九流不一而足,倒也说得通顺。
他也不好再劝说胤禛了,一来这是个大事,最后决定权并不在他手里而在康熙;二来对于统治阶级来说,说得严重些这是谋反叛逆,十恶不赦,他作为一个八阿哥,说了这些话已经不太符合他的身份了。
罢了,这事给康熙处理去吧,历史上康熙一朝虽然也有过文字狱冤案,但是都是各有利用、顺势而为,至少比乾隆六十年间的一百三十多起要强上太多了。
康熙也不是个心胸狭隘、不顾大局之人,想来会处理得当。他也就不操那个心了。
小说终究是小说、历史却是历史,他也不想当然的以为天地会都是什么江湖好汉了,又向胤禛问起曾静的情况。
曾静果然是那个曾静。在丢脸的吓昏过去后,睡了一晚上才醒了。之后见到胤禛,就哭着跪倒在地,求胤禛看在二人相识的份上,饶自己一命。胤禛还没怎么审问,他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曾静在天地会里,根本没怎么接触到重要东西。他虽然识文断字秀才出身,却为人迂腐不堪,谁都看得出来,也并不怎么信任他,不过是檄文这种情况才用得到他。他这几年跟着天地会跑东跑西,却是什么也不知道,只交代出一些其他人那里都能弄到的消息。
胤禛看他这个样子,也没怎么对他,原本就打算把他送回老家,而后想到胤禩的主意,对他管教洗脑了一番,叫他与李远见面去了。
胤禩忍不住发笑,曾静一定是被胤禛忽悠的晕晕乎乎、不知所以然,胤禛的教导功力十足,他可是从小领教到大了。不知道以后若是胤禛当了皇帝,曾静会不会厚脸皮的觉得自己也算是“天子门生”、被胤禛教育过的?
胤禛说到李远,也就顺着说起她的丫鬟,又说到大阿哥的拉拢,不由得有些皱眉:“这两日老大在外面到处找知情的灾民,咱们俩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还是要商量出个办法,躲开太子的怀疑才是。”
胤禩也跟着想了一想,无奈道:“四哥,只要这调查水落石出了,咱们无论怎么做,都要被太子和索额图记恨上的。”
胤禛眉头更紧,负手在房间里踱步走着:“永定河灾情已经控制住了,但是救灾事宜日久事多,眼下又是深秋临冬之际。灾民们如何过冬又是一件重要事……”
胤禩灵光一闪:“四哥,不如……不如我们留下来?”
“嗯?”胤禛转头看他:“怎么个意思?”
胤禩慢慢道:“既然救灾事情又多又忙,又要入冬。咱们俩不如去求皇阿玛的旨意,留下来继续负责后续事情。大阿哥只要查到了证据,就必然不会想在这里多呆。到时候他先回去面对太子,也好过咱们俩一起跟着受罪不是?”
“等到风平浪静、这事过去了,咱们再回京城去,既可以躲开太子的怒气,又能给皇阿玛看看治理好的永定河……还有我想的那个法子,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试验试验。”
“这倒是个笨法子了……”胤禩脸红了一下。“我一时也没想到别的可行的。”
胤禛哭笑不得:“听起来就像是你会干的事。”他重新走回来,像多年前做过的那样,伸出手去,放在胤禩肋下,挠起胤禩的胳肢窝来。
“四哥?”胤禩愣了一下,他被胤禛的行为弄糊涂了,这是……这是多少年胤禛不会有的幼稚行为了?可是腋下发痒,胤禩很快就溃不成军、一败涂地了:“四哥……哎哟……四哥,别——别……痒哈哈哈……”
两个人倒在床上,翻滚成一团,胤禩也起了玩闹的心思,不甘心的反挠痒回去,结果他大病初愈还没什么力气,当下被胤禛抓住双手,还牢牢的禁锢在怀里。
胤禩发觉这动作古怪,不禁别扭的动了一动:“四哥……你,你这是被什么附身了,居然干这种事了……”
胤禛勾唇漾开十二分笑意,低头轻吻胤禩额头:“小八,等到这天下再也没有人能束缚到你我,我们便像今日这样,开开心心的一起生活,好吗?”
胤禩身子一震,这算是胤禛的承诺么?他呐呐开口,也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想说些什么,只低低唤道:“四哥……”
胤禛还要说话,房门处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伴着苏培盛低声询问:“爷?”
胤禛被打断了很是不满,冲门口沉声:“什么事?”
苏培盛声音更恭谨了:“曾公子来向您辞行,也想求见八爷一面。”
胤禩忙起身整理衣服,胤禛再看他一眼,薄怒站起来,连带着对曾静越发瞧不上眼,什么时候辞行不好,偏偏赶着他与胤禩感觉浓厚、良辰美景的时候来辞行?
因此,曾静一进来,胤禛就没给个好脸色。
胤禛不高兴的时候还是相当明显的,房间里温度又下降了不知道几个点。胤禩看着好气又好笑,想着等会再好好哄哄吧,也许男人有的时候就像个孩子——这话放到自己身上还不明显,他现在看着胤禛却总算是明白了。
曾静带着李远走进来,冯景与苏培盛利索上茶水,夫妻俩双双拜倒道:“见过四贝勒、八贝勒。”
物是人非。胤禩不由得心底感叹,那个五台山上女扮男装、活泼可爱的女孩子终究也不见了,变成了温柔善良的主妇。只希望她能与曾静好好生活,平安一生。
胤禛不动也不说话,胤禩只好微微笑道:“快起来吧,咱们也是老相识了。”
曾静带着李远站起来,胤禩又叫他们坐下,两个人便沾了椅子边坐着,曾静挤出笑容说些感恩的话,李远虽是低着头不语,余光却暗暗的瞧着主座上的胤禛与胤禩,又看到胤禩依然笑意温柔,叫人如沐春风,恍惚还是那年五台山上见到的少年。
胤禩注意到她的打量,笑着问道:“曾夫人,怎么不见你那个小丫鬟?听四哥说,这回她可是立了功了。”
他有意绕开天地会那一节,只说这小丫鬟以灾民身份同胤褆说了些消息。李远便笑起来,依稀还有当年态度:“哪里是什么大功劳了,不过把知道的事情说一说罢了……我打算带她一起回浙江老家去,就叫她今儿个去和家里人告别去了。”
李远话音刚落,曾静在一旁忽的咋呼道:“什么我啊她啊的,见了八贝勒,还不好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