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趁着他睡着时杀他的师兄??
「小蝎,封了他。」
杜若水牙一咬,拔出了肩头那截断掉的木剑,鲜血洒了一地,将他脚边泥土都浸成了深褐色的,但他也不在乎那血流,沾满鲜血的手抓握着那截断剑,递交到杜知书的手中。
「你为什么?」
浓重呛鼻的血腥味让杜知书脑袋昏乱了起来……他不知道现在这情况该怎么办,他只知道他这辈子从没想过要违逆他师兄过,杜若水说的话就是圣旨,杜若水要他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不需要经过思考理所当然就该去做的,所以他不经过思考就接过了那截断木剑,指着林百川,可脑袋却浑浑噩噩,口中喃喃地不断问着:
「为什么?」
林百川望着杜知书,动也不动,却也没做任何解释,就只是望着他。
一时间,这些日子来所有的忍耐和退让,都化成了一股又沉又重的疲惫,以及阵阵的心寒与心酸。
他突然看清楚了一些事情……
原来他并没有他自己所想得那么无私,他痛恨杜若水,痛恨这个让他无法以一个正常人的姿态来照顾杜知书的始作俑者。
他也恨着杜小蝎……恨他的优柔寡断,恨他的心中有着另外一个男人。
他爱杜知书,杜知书也喜欢他,但他们的两情相悦,在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下,只显得单薄无份量。
杜知书全无考虑到他林百川的心情,他也错估了杜知书对杜若水的情感份量,相爱却不相知,这份爱情,被那截断剑一指,轻轻易易,便千疮百孔……
林百川松开手,将手中的那根树枝丢回地上,转身就走。
「林百川!你做什么?」
杜知书见他要走,慌得心神都要散裂了,他冲上前去伸手想要扯住林百川的手,可林百川手一抽身子一闪,杜知书连他衣袖都碰不到。
「杜知书,那只是靠着你的灵力活着的僵尸,连人都不是,封住他!」
「……」杜知书完全听不懂他师兄正在对他说什么,只是那句只是僵尸,连人都不是,却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中冲击着他的神智……
百川哥哥只是僵尸,百川哥哥不是人,所以他不能和我在一起了吗?所以他要离开我,要丢下我了吗?
百川哥哥要走了,他不要我了吗?
杜知书发狂般地奔到林百川面前,双手紧紧握着那截断木剑,指着林百川,嘶吼道:
「不准走,你要去哪?」
「……」
林百川依然没做任何的回应,他望着杜知书整个充血泛红的眼眶,再望着指向他的断木剑,只觉得杜知书给他的感觉从没这么陌生过。
「为什么……?」
为什么?你明明答应过我不离开我,为什么要走?
杜知书也望着林百川的眼睛,他的百川哥哥那双从一睁开就一直温柔深情又饱含宠溺的漂亮眼睛,却装着难以理解的阴郁,以及让他看得心都痛了的漠然……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丢下我……
这一刻,害怕失去林百川的恐惧,交织着深刻的情爱和依恋,混在一块却凝成了波涛汹涌的怒意,他的脑中不再有自己,不再有小鱼乾,也不再有杜若水……他的世界全只剩下了林百川,而林百川却要离开他了……
「……」
眼见着杜知书脸上的蝎子一点一点化去,黑气缠上了那双握着断木剑的手,林百川的心也一点一点的往下沉……
尽管如此,他却依然舍不得将视线从杜知书的脸上移开,尽管他有千百种方式可以劈开杜知书手中的木剑或者以轻功飘离这令人难受的地方,可他却动也不动,眼睁睁地凝望着杜知书,望着他将那柄断剑插入自己的胸膛内。
「不可以,你不可以离开我……」
杜知书脸上带着既狰狞却又旁徨的矛盾神情,泪水爬满少了刺青的脸蛋,可紧紧握着断木剑的双手却依然狠狠地用力地往前推,往林百川身体的深处钉,彷佛握着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只有紧紧握着,用力地钉扎,才能把他的百川哥哥留住……
76
「咳,咳……」
一阵剧烈得咳嗽之后,胸口如刀剐般涩痛,背也几乎直不起来了。
杜知书伸手抹了抹眼角边咳出来的泪水,少了那只蝎子刺青的脸看起来如一张白纸,单薄的身骨被师兄杜若水包裹得厚厚层层臃肿像球似,但仍只不住阵阵哆嗦……
那冷的感觉是打骨子里来的,穿得再多包得再厚实,也祛不了寒。
将封印冲毁的力量太过强大,以力引力,一瞬间从天地人三界间吸引了更多的能量导致那凡庸的肉身几乎无法承受那样强大的力量,可杜知书却强撑着,以自己的身子作为容器,任那些能量在自己的体内窜流肆虐,一点一点消耗掉这副身躯的生命力……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杜知书抬头望着院子内连一片叶子都没有的光秃树木,而满地的落叶也早都腐化成泥土,由秋转冬,也过了一季……
而在这短短的几个月内,杜知书也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如那棵树,逐渐枯萎凋零,只是那树还能期待明春的复苏,而自己……怕是连这个冬天都过不去了。
可他没有选择,明知抱薪救火最终也只是徒然,拥着那超出他所能承受的力量何止是抱薪?根本就是把火药绑在身上跳入火坑……但也只有这样强大的力量,才足以把百川哥哥留住……
鹰爪般枯瘦的手握着门上那一道又一道的绳索,慢吞吞吃力地解着,绳子缠满了整间小屋子的周遭,而一张张镇着结界的符咒则是贴满了绳索、门和房外的土壁,杜知书这辈子写过的符加起来还没这门上贴得多,看那阵仗,谁都会猜想这房内关着什么极端可怖的妖魔鬼怪……
终于将那复杂的结绳给解开,杜知书轻轻地推开门。
几个月前,这还是间温暖旖旎的小草房,有轻笑声、耳语声,有他和百川哥哥相拥温存的低吟声,火光暖暖,映照着的是正为他烹煮美味料理的那人认真又迷人的漂亮脸庞。
可如今,这小小房内,彷佛也入冬了……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因为自己身体再感觉不到暖意,所以才觉得这房内冷飕飕地,就算升了火,也冷得和屋外没两样。
也可能是太寂静,静到连空气都凝止了,如屋后那条小溪,在寒冬中凝成一条小小冰川。
杜知书轻轻地走到了用草堆铺成的草床边坐了下来,把手伸向床,紧紧握住了摆放在床边那双又冰冷又僵硬的手,如对待珍宝般将那双手捧到了唇边,由指头开始,一点一点地亲吻着,还不时用自己的脸庞磨蹭着那双手。
这间草房内关着的不是什么可怖的妖魔鬼怪,房内关着的,是他怎么也不能失去的人,以及比妖魔鬼怪还要更可怖的,害怕失去的可怖……
「百川哥哥,我今天,又做了蒸蛋……」
杜知书边吻着那双僵硬的手,边话家常般地开始说了起来,只是不管他怎么说,这房内的声音始终就只有他自己的,再没谁会用专注的眼神凝望着他,聆听他所说的话,再没谁会回应他……
就算是这样,杜知书还是讲个没停,边咳边讲。
「可是还是失败了,不知道是不是水放得太多,怎么弄都成不了形状……」
吻完了一双手后,杜知书爬上了床,也顾不得冷,搂着如死尸般的躯体,用自己的脸颊亲腻地贴着对方僵冷的脸颊,接着开始吻着一双不再柔软的唇。
每日,除了陪杜若水吃顿午餐之外,杜知书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耗在这间草房内,寸步不离那床边,亲吻着抚摸着那具僵硬的尸体,用那侵蚀着他身体的力量去维持这具尸体的不腐不坏,用自己生命的消耗,去换这具尸体内的魂魄不散。
那只断桃木剑还钉在百川哥哥的胸口内,因为自己那几乎不可原谅的冲动和错误,林百川差点就在这柄断剑下魂飞魄散,就算当下杜知书立刻倾全力将那些魂魄封回去,却再也无法让百川哥哥的尸身像过去那样「活」动起来了……
那只断剑成了一个锁,再不能将之拔出,只要一拔开了,百川哥哥就真的不在了,于是一具僵硬不腐的尸体,锁住了百川哥哥的魂魄……
是不是有一天,百川哥哥还能像从前那样坐起来,搂他抱他吻他,做饭给他吃,陪他说话,握着他的手,抚着他的脸……?
杜知书根本不敢想,他只是拚了命地把自己的能量渡给这具尸体内,甚至还幻想着也许哪天百川哥哥又活起来了想要离开他,于是担心害怕地将整间草房都布下了无数结界,病态地守着这间草房,守着他那根本动弹不得的爱人……
「咳,咳……百川哥哥,多久没吃到你作蒸蛋了……」
杜知书咳得厉害,只好停了下来,抹了抹唇边的血丝。
「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忘记蒸蛋吃起来是什么滋味了……」
伸手轻轻地解开了林百川的衣襟,用带着血的手指极为温柔地在那胸口上轻划着,最终将整个手掌覆上了那日日夜夜都见着却至今仍令他见一次痛一次的扎口上。
催动在体内乱窜的灵力集中在手掌中化为一缕缕的黑气,往那个伤口灌入,另一手却紧紧攒着百川哥哥的肩头,强忍着抽筋断骨般的剧痛,去驾驭那股过于霸道的能量……
就这样支撑了约半炷香的时间,杜知书手掌一收,立刻按上了自己的嘴,就怕那涌至喉头的一大口腥甜不小心喷到百川哥哥身上,害得他连尸都做不成。
就在此刻,林百川的双睫微微地颤动了几下,紧闭的双眼缓慢地睁了开来……
那双眸子深得不像活人,漆黑得像是连一点光线都无法渗入,没了过往明亮的光彩,只剩下一片寂寥的黝黑。
那双眼睛连转动也是缓慢的,彷佛两颗眼球也同那身躯一样僵直。当他的视线转到了杜知书的脸上时,仅停留一瞬,便又阖上眼。
「……」
杜知书不知道,百川哥哥到底是见着他了还是什么也没见着就只是无意识地睁眼阖眼……或许他看见自己了,或许因为能做的有限,耗尽所有力量也就只能换来这么一瞥,更或许……
或许百川哥哥根本不原谅他,不原谅他无情地将木剑插入胸口,不原谅他将自己困在这个尸身内动弹不得,所以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杜知书叹了口气,每一回被林百川那样的眼神一瞥而过,他就觉得难过又疲倦,每次一口气都叹得彷佛最后一口气,然后无力地瘫倒在那具硬梆梆的尸体旁,紧紧拥抱着尸身,无助又无声地落着泪……
只是再没人会搂着他,轻声细语地安慰他,温柔地帮他拭去泪水了……
他真的好累,好累……他好想告诉百川哥哥,他只是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不分开……他不要过去,也不要未来了,只要百川哥哥在他身边,他什么都不要了……
这样的想望,原来还是太过奢侈?
「说不定,我会比你更早离开……」杜知书喃喃说道。
那样也好,能够死在百川哥哥身边也是好的……百川哥哥没了他的能量撑着,很快的也会真的死去了吧?
那么,死去的他和死去的百川哥哥,是不是有机会再一次手把着手,互相拥抱?不……也许死去的百川哥哥根本就讨厌他痛恨他了……那也没关系,如果死去的百川哥哥能够对死去的杜知书狠狠的打骂一顿,那也不错啊……
杜知书闭上眼睛,开始作着死去的美梦……
可是这样的梦,总是被一团漆黑的迷雾给惊吓醒来。
在梦中,死去的杜知书迷失在那团迷雾中,怎么找都找不到百川哥哥,叫得嗓子都淌着血,哭得双眼都看不见了,依旧是自己无穷尽的孤独,他被困在一个没有百川哥哥的世界中了……
于是,每次从恶梦中醒来,杜知书又打消了想要放弃的念头。
就算已经很累了,撑得很辛苦,被林百川每一次短暂的一瞥看得心脏像是抹布那样拧了又转绞了又扭,他还是不能放弃……
「杜小蝎?」
「嗯……」
「我刚说的,你有听见吗?」
「嗯?你刚有说话吗?」
杜知书愣愣地望着他师兄,整个人恍神地像是三魂七魄都去了一半那样。
「……」杜若水看了他一眼,再看着他面前那碗吃不到两口的饭……怎么勉强也就只能吃下这一两口,再多也就脸色发青说要去解手,但杜若水知道,他是去呕吐……
那瘦弱的身子已经快撑不住了吗?最基本存活的需求如吃饭睡觉,也都可有可无了?杜知书轻轻地放下了碗筷,不发一语地望着他的师弟……
杜知书的身上脸上,全布满了大片大片青紫的瘀血,让他看起来比从前刺着一只蝎子在脸上的样子还要惊悚……也更叫人心痛……
可最心痛莫过于在院子后发现那一摊摊仅有少量食物残渣却混杂着大量鲜血的呕吐物……
杜若水沉默地望着杜知书,而杜知书也怔怔地看着他师兄,看着看着,杜知书突然就笑了起来。
「师兄,我想到很久以前的事情,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总是偷偷在看你,但又常常被你抓包,有一次你说,再看你就要把我眼珠子挖下来,我吓得好几天都不敢把眼睛睁开,因为我知道我只要睁开眼睛就会忍不住想看你,结果闭着眼睛走路不小心掉到乾山沟里去,被你救起来了以后还被甩了几巴掌……」
「……」杜若水垂下了眼,默默不语。
他记得,记得杜知书摔得头破血流的样子,当时他以为小蝎子就要死了,伤心得连哭都忘了要哭,就只是抱着杜知书,想着也许等会找个风景好安静的地方,挖一个很大很大的洞,然后把小蝎子和自己一起埋了……
可是,如果他也在洞里头,该怎么把自己给埋起来?
那还不如找一个深深的断崖,抱着小蝎子一起飞向另外一个世界……
可是,如果摔得粉身碎骨,不就又分开了吗?
正当他浑噩地思考着这些事情时,怀中的小蝎子突然睁开眼睛,望着他半天,才慢吞吞地吐出了一句话:
「师兄……好痛……」
当时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惊喜交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杜知书眼睛又闭上,连忙用力拍打他的脸颊吼道:
「混球,给我睁开眼睛,不准闭上!」
「……可是,我怕你挖我眼睛。」
「你看!我让你看!不准把眼睛闭上!」
「师兄……」
杜知书的叫唤声将杜若水从回忆中带回了现实。
「怎?」
「师兄,你知道,人死了以后会到哪去?」
「……我不知道。」
「噢……」杜知书有点失望,他以为他冰雪聪明的师兄,可以帮他解答这困扰了他许久的问题。
杜知书的问题,在杜若水快死的那时候,也曾经想过。
死了以后,会到哪去?
他哪都不想去,就算只剩一缕魂,他也只想随在杜知书的身边……
「死了以后,还能见到自己所爱的人吗?」
「也许。」
「但如果所爱的人已经不爱我了,死了以后,我还能和他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