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又觉得自己的态度和口气似乎有些太冲了,一碰到和师兄相关的事,他眼里心里全满满是师兄两字,连脑子都糊了……正想说些甚么道歉,可意外地,那只一直紧抓着他的手却缓缓地松开了。
林百川的视线依然直直地朝他望,只是眼中那股怒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
幽幽深深的无奈。
「百川兄,我……」
「我不是生来就是死人的。」百川兄的声音听起来也显得无奈又疲倦,他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掌,看着掌中的地纹,似是想从那纹中找些自己曾经生而为人的证据。
「那个……百……」杜知书瞪大眼睛望着林百川,眼见一缕缕黑红色像血又像墨的液体从百川的嘴角涌出来。
然后是眼眶,鼻子,耳朵……
「会饿,会冷……也会疼。」那液体是越流越多,而林百川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小声,到最后,已微弱得连站在他眼前的杜知书都听不清楚了。
杜知书被吓得愣在那不知所措,他根本不知道发生甚么事了,只感到无限恐慌……那液体是僵尸的血吗?赶尸一辈子的他,从不知道僵尸也有血的啊!而且似乎随着那东西越流越多,百川兄的样子看起来也越来越不妙,除了七窍之外,连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也开始渗出同样的液体了……
再这样流下去,百川哥哥会不会只存一具空壳,甚么都不剩?
得赶紧做些甚么!他立刻脱下身上的那件袍子打算撕成布条来把林百川身上那些口子给缠起来,可袍子还没来得及脱一半,林百川突然闭上眼睛,像是突然被剪断线的偶,整个瘫倒在他的脚边。
「林百川!」
31
如果杜知书的手边有一根棍子和一把刀子,搞不好他会拿棍子把自己那颗混帐的脑袋敲一顿,再拿刀子把自己罪恶的手给切了……
他怎么会这么差劲?明明……明明一点也不想伤害林百川,明明见他”活”着来带自己时是那么开心,明明看着他做事听着他说话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可为什么又把事情弄成这样的局面?为什么那么容易就情绪失控?为什么没把怪叔鹏鹏的话当真?
杜知书这下可真是悔到肠胃都拧了起来,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将那件穿到他身上才没多久的袍子撕成一块块,跪在林百川身旁又擦又抹又按,忙得他满头大汗,偏就是止不住那汩汩涌出的「尸血」。
百川哥哥手脚的关节转起来越来越僵直,肌肤也摸起来越来越冷硬,杜知书赶尸那么多年,特熟的就是尸体,他知道这状况称之为「大僵」,通常发生在赶尸途中出了意外导致走魂,或送到目的地的僵尸入棺后撤咒离了魂,变成真正彻底的尸体时那状态……
大僵之后,便是真正的死亡了,魂魄落黄泉,尸身腐败归尘……
想到这,杜知书紧张得手都抖了起来。他自然是不怕尸体的,送死的工作也驾轻就熟,可是,他只一想到这个尸体不久前还在和自己对话,还在那进出忙碌着为自己张罗着吃穿……现在会躺在那越来越僵,全是因为自己一手造成,心中的惊惧和懊悔简直排山倒海……
虽然本来林百川就是死人,虽然杜知书满口死人死人的叫着,但实际上他却也不是很认真地把林百川当死人看。百川兄有说有笑会动会跳还会生气,和个大活人又有啥两样……?而现在……这又和杀了人有啥两样!
偏偏这死人本来就死的,又不能给他请大夫,又不能熬药给他吃抹……杜知书颤着手用布块把林百川的脸擦干净些,虽然他知道这只是徒劳,很快的那些尸血又会流得满头满脸都是……
望着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也不知道是自己心理作用还怎,杜知书怎么看都觉得林百川那脱俗似仙、第一次见着就让他惊叹的脸,要比初见面时憔悴了几分,也忧郁了几分……
人都死了又怎么还会憔悴?他又是为了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忧郁?
才停着没一会,林百川的脸又被那黑红色的液体给沾染了,原本虽苍白却净透姣好的面容,现在却整个黯淡得像是覆盖了一层灰黑色的死气,更恐怖的是,他身躯上那些大小伤口也逐渐恶化,浅一些的口子越蚀越深,部分本来就深点的伤口更是烂到已经见骨,腐肉一点一点开始从伤口上剥离……
快啊!快想想!当了道士二十几年,虽然不济但好歹也该有些撇步……
杜知书赶紧将脑子里的东西搜了两三遍,师父讲过的,平常用过的,一条一条想了又想……可就没半条半样是能够处理眼下的状况的!他们这行,讲得是经验的累积,不是苦读死记就有东西的,没碰过的没听过的就真完全没辄,这阵仗实在是超乎杜小蝎那短少平凡的资历能够解决得了的……就算是师父还师兄在这,也不一定有辄,他师父师兄又不是像张鹏那种传奇大师……
咦!?想到张鹏,就想到鹏鹏怪叔,想到鹏鹏怪叔,就想到他曾说过的那句话……越湿越好。
本没把鹏鹏怪叔的话放在心上,但现在后悔莫及啊就是因为没听他的才会把百川哥哥弄成这样!可见鹏鹏怪叔的话还是有参考性!听他准没错!可是……
到底什么是「越湿越好」!?
这「湿」的对象当然不用说一定是僵尸不会是他杜某,但怎么「湿」?泡湿?浸湿?喷湿淋湿冲湿!?
而且重点是,用什么来湿啊?
应该不可能是水……先前才把百川兄从水里头捞出来,要是泡水有效,哥哥也不会在河水里头浮尸还带着一身伤。
不然还有什么水啊?杜知书忙四处张望,除了还在火上烤着的那筒子汤外,哪有什么可以拿来弄湿林百川的东西?
而且一看到那筒汤,杜知书脑子又浮现了林百川那么高的个子却缩着身蹲在那忙着煮汤的模样,以及他没气可吹便用手掌扇着想把汤扇凉点好让他喝的小动作……
胸口又微微地纠结了起来……百川哥哥对人真的是没能挑剔的好,现在回想起来,他竟是连一句谢字都没说过。
「至少让我道个谢……还有道歉,你再走好不好?」杜小蝎无奈又无助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忘了手上还沾满了林百川身上流出来的黑血,结果把一双眼揉得红肿刺痛,眼泪直流……
「咦?」杜知书肿着泪眼汪汪的一双眼,突然有了灵感……那水,莫非是指他身上的水……?
杜知书的脑袋瞬间闪过了几个画面……
最一开始他把林百川唤醒,是用人血涂在他胸口。
在悬崖上被巨鸟攻击时,林百川被他那鲜血淋漓的双手给抹过的背部,光滑得像白玉般无瑕……
把林百川从河水拖上岸后,他之所以能这么快就活回来,会不会也是和人血有关?
啊是了!那时在洞穴中磕了下脑门,流了不少的血,在他找符纸东摸西摸时,也沾了不少在尸身上……
就!是!血!!
杜知书赶紧用手搓了搓他脑门子上的伤口,但……伤口早就被林百川仔细敷药包扎处理过了,连一滴血都渗不出来。
换个法子,他把手指放入嘴中想咬个洞,但……终究是懦弱胆小之辈,那两排牙齿怎么样都无法狠狠地咬在自己的肉上,况且齿面平平,指肉软软,怎么咬都只能咬出齿痕来,真要咬破还没那么容易……
「哎呀呀!」人血生不出来,眼见尸血越流越黑,尸体也开始泛黑了,杜知书急得跳脚鬼叫,这一跳,身上剩馀的布块落了一地,连同先前被他塞在袍子里的那罐瓷瓶也滚落到一旁角落。
杜知书一见大喜,将瓷瓶捡回来放倒在地上,随手捡了块石头,对着瓷瓶就敲去,把小瓶子敲得四分五裂,里头的药粉洒了满地……
捡了块最大片的碎片,杜知书摊开掌心将瓷片放在掌中,深呼吸一大口气,咬紧牙关用力地把手掌紧握成拳。
握碎片虽然也很痛但至少比自己啃自己的手指来得人道……杜知书虽然有咬牙关结果还是痛得哀嚎呻吟,眼泪鼻涕直流……只是看着鲜血从指缝涌出来,皱得像肉包的脸上却也出现开怀的表情,又哀又叫含泪带笑的整个感觉好诡异……
杜知书把手掌贴上了林百川的胸前,对着几个伤口胡乱抹一通,凑上脸仔细的观察……原本烂糊糊的伤口被人血一涂,先是黑血的流量渐渐变少,然后伤口的边缘也开始慢慢地内聚收缩,虽然进程缓慢,但看得出来凡是人血抹过的地方都有好转的迹象。
掌上的伤口割得不深,血一下子就干了,杜知书赶紧又捡了瓷片来捏,一开始还疼得他龇牙咧嘴,到后来也不知是麻痹了还是太过专注于把血抹在林百川的尸身上这事,口子是越割越大,血越放越多,可是却不怎么觉得疼了……
看着林百川身上的伤口一点一点好起来没再继续腐坏下去,杜知书松了口气。可是他眼耳口鼻的尸血还没停,浓黑的液体把那张标致的脸蛋沾染得狼狈不堪,看得杜小蝎心有不甘,满手的鲜血往林百川的脸蛋抹,却怎么也抹不停那尸血。
难道说要内服外敷才有效?杜知书用手指轻轻地扳开了林百川僵冷紧闭的双唇,捏着手掌想滴些人血进去,挤半天没能挤几滴,有些还滴到唇边齿上,效果不佳……
干脆来点大流量的!杜知书现在一心只想把林百川给救回来,其他的也没想太多,握紧了瓷片,将破片的尖锐处对准了自己手腕上的血脉,心一横豁出去就要往腕上割去……
「且慢!」
和喝止声同时到达的,是天外飞来的一箭……此箭奇准无比,直接将杜知书拿在手上那小小的碎片给射开,却没伤到杜知书一根毫毛。
杜知书一看那只把碎片射得粉碎然后连根带柄插入泥墙上的箭就觉得好眼熟,这箭很像先前把自己裤子给射飞的那款……
「怎么又是你!?」杜知书指着站在屋门外那两个身影的其中一个大叫道。
「什么叫又是我,还不快点来给救了你两次的恩公下跪!」拎着弓箭的青年不甘示弱地吼了回来。
「你这死人在说什么鬼话啊……」杜知书看着自己空空的手,看着地上碎得不能再用的瓷片,再看看林百川黯淡的脸色和流不止的尸血……他突然觉得莫名奇妙地很想揍人。
「你看这畜牲忘恩负义的样子,就跟你说别管他了!咱回去了,南南还等咱回去滋润呢!」北北一听杜知书叫他死人,气得跺脚,转身就要离开。
「先等一等。」一旁的另一个男人……就是那怪叔鹏鹏倒是心平气和,伸出大手摸了摸几下北北的头像是在安抚小动物那样,然后走进屋内。
北北只好嘟着嘴臭着一张脸,跟在他后头。
「阿叔!」有救了有救了,鹏鹏阿叔能够救他家的南南,肯定也能救百川哥哥!杜知书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没想到血放得多了,蹲在那蹲得也久,一瞬间天旋地转,要不是鹏鹏阿叔手快一把抓住他,不知道他这颗脑袋又要遭殃……
「你给他用了咒?」不等杜知书发话,鹏鹏阿叔一见躺在地上的林百川那惨样,心中便有了底。
「嗯……」杜知书点点头。
「真是畜牲、浑蛋、垃圾、猪狗不如、狼心狗肺……」一旁的北北指着他臭骂道。
这事杜知书自知理亏,苍白着脸不作声,任北北骂个没停。
「好了北北。」阿叔阻止了北北,转过脸对杜知书说:「他会这么严重也不全是你的错。除了咒之外,在那之前这尸身就已经伤得很重了,勉强撑着没有处理,用不了一时二刻也是会像现在这样,只是你用了咒,把结果提前了。」
「……」那也还是我的错啊……百川哥哥会受那些伤,是因谁造成的啊?而且他这样勉强撑着,也都是为了自己……
杜小蝎低头望着百川哥哥,心里是又愧又疼,扭着手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虽然有心……」阿叔看着杜小蝎那布满道道伤口的手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却是迟钝。」
「哪有心?死没良心!」北北在一旁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道。
「鹏鹏阿叔……百川哥哥,还有救吗?」杜知书倒没在意他们的话,他现下一心一意只关心着林百川是否能够脱离险境。
「没救了,你没看他都大僵了,里头也开始化血了,你直接挖个洞把他埋了比较快,棺材我看也免了,这荒郊野外的。」这话是出自北北之口,可却也听得杜知书胸口一缩,急得眼泪就要掉出来。
「你用人血是不行的。」相较于北北的刻薄,鹏鹏阿叔的口吻温和了许多,就像个慈祥长辈,令人安心。
「咦?为什么?可是很有效啊!你看他的伤口……」
「我知道,人血有效,特别是你的。但血性过狂,用多了,会成尸魔。」
「魔……」
「身在这行,你应该听过吧?」
「嗯……」杜知书点点头。他的确听过尸魔这种传说,而且小时候还有一段时间常常把这种传说梦到了他的梦里头,每每狂哭醒来把师兄也吵醒被狠扁一顿……
传说中尸魔乃僵尸所化,变成具有高度攻击性的僵尸,不怕阳光,也不受一般咒术所操控,好杀戮,嗜鲜血,吃人肉,既称作魔,当然是六亲不认,连最基本的人性也没有,见一个杀一个……简单来说就是尸变的一种……最严重的那一种。
天啊……他才不要那么好看又那么体贴的百川哥哥变成那种见人就啃、满口血肉的怪物耶!!
「可是,你说越湿越好,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
「你可以用你的童子尿哈哈,保证之后都没有烦恼,马上魂飞魄散!」北北打断杜知书的话,指着他的鸟冷笑道。
「北北,童子尿这东西怎可以随便乱用!」鹏鹏阿叔也跟着看了杜知书的鸟一眼,摇着头说道。
「……」杜知书下意识地用手遮住鸟,站在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你们凭什么认定我就是童子……
「小兄弟,我问你,你想要他醒来吗?」阿叔一脸严肃地问道。
「当然。」那不是废话?
「为什么?」
「是我把他弄成这样的。」
「可他本就是死掉的人,要没碰到你,也是尸体一具,现在也不过就是回到原来的状态,你有什么理由要他再醒来?」
「……」这问题却让杜知书怔住了……
他要百川哥哥回来做什么?
替他做牛做马?
有百川哥哥的照顾的确是很舒服……但先前没百川哥哥的日子他不也过了这么二十几年?他杜知书从来就不是让人家照顾的命,百川哥哥迟早也会离开,怎能把这种事情当作习惯?
要他回来陪他聊天讲话?
不是吧……林百川也不就最近才开始会讲话,而且仔细回想起来,他要不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就是说些令人气到呕血的话,哪是什么聊天作伴的好对象!?
舍不得吗?那又是舍不得什么?舍不得那张和师兄长得像极了的脸蛋,还是舍不得这世界上终于有谁在乎自己了?
那到底他把林百川当什么?
「他是……是朋友。」杜知书不是很肯定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