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在 下——面影
面影  发于:2013年0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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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平明兀自想得出了神,秦犷的安慰他都没听进去。

待他回过神来,才想起夜已深了,便对秦犷说:“你有伤在身,好好歇着吧。若你行动不便,今晚就睡在这间吧,我去隔壁那屋睡。”说罢起身便要离去,却被身后的人拉住了袖子。

“怎么,还有事要说?”江平明疑惑地回头。

秦犷一脸茫然,也不知为何就拉住了人家,愣了片刻,心虚地放了手,向江平明道:“……也没啥,我的伤势还不至于那么严重,你就在这儿歇着吧,我回房便是。”

江平明点点头,又坐回床上。秦犷慢吞吞地起了身,向门边走去。

待秦犷离开后,江平明只觉得身体疲乏,心中却无睡意,又僵坐了一会儿,任桌上的油灯烧出了几个灯花,才在外头如呜咽般的声响中恍惚入睡。

翌日天刚蒙蒙亮,江平明就从恶梦中惊醒。梦里还是昨日悬崖边那个场景,然而主动放手的人却不是他而是秦犷。落下悬崖后耳边呼呼的风声与越来越近的浪涛声犹为真实,吓得他倏地睁开眼睛,背后已是一片汗涔涔。

他穿好衣裳,打算去见商宏晔,不想刚推开门,正好秦犷也从旁边的房间里出来。江平明被那恶梦弄得心有余悸,见到秦犷不由退了一步。秦犷不明就里,请仆人带他们去洗漱。

这日天气晴好,岛上海风席席,不过白天时风吹入岩洞的声音似乎没有夜里那么响亮了。商宏晔与秦犷正式相见,分外感慨,二人谈得热络,江平明被晾在一旁,也没机会向商宏晔深问自己疑惑之事。

叙了半天旧,话题总算回到如何离岛。秦犷问商宏晔:“您老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回京城么?那儿毕竟是您家乡啊。”

商宏晔摆摆手:“献帝即位后,洛国已无我容身之地,我有家归不得;献帝死后,这江山又落入蛮夷手中,我亦不愿见我大好河山惨遭践踏,还是……铭记灵帝的恩德,在此了却余生罢。”

江平明忍不住插嘴道:“商老将军,恕我直言,您是否认为洛朝倾覆皆是由于献帝没有帝王治国之才能?”

“平明兄弟,你这么说,未免……”秦犷面露苦色,正欲说话,却被商宏晔抬手制止。

“这位江公子看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那老夫也不怕与你实话实说——在我看来,洛朝亡国,献帝有不可推托之责。老夫早就觉得,他根本不适合继承帝位,无奈俊王为了美人弃了江山……”

“那么倘若俊王如今尚在人世,您是否会倾一己之力支持他夺回这江山?”江平明再次语出惊人,秦犷瞪大眼睛,不知他为何要这样问。

商宏晔呵呵地笑了,笑得很苦:“老夫这几十年来也未曾不是没想过这种事……按年纪推算,俊王如今还不到知天命之年,倘若一生平顺,离死还远着呢;然而以他的志气,必无法对大叶人吞并洛朝之事坐视不理。以他的能耐,若积聚兵力,必能与大叶人抗衡,可是洛朝亡国至今,都没有他的消息,我想,他大概……已先老夫一步魂归故里了罢。”

江平明心内仔细揣摩这番话,总觉得事有蹊跷,然而个中线索却太过朦胧,难以抽丝剥茧理出真相。

“商老将军,其实我们是想问您,现在想从这儿返回中原,还有什么法子?”江平明回归正题。

商宏晔捋须道:“如今这小岛与中原几乎断了来往,想要回去,要么得等不知何时才会再来的中原商船,要么就等下一次岛上派人去中原采购粮米时稍上你们。不过岛民只有简易渔船,这船划起来自是比商船要慢上许多,大概要花上十天半月才能到达中原……”

秦犷闻言急切地问:“岛上何时会派人去采购?”

商宏晔略作思索,答道:“岛上每年春、秋各去一次,下一次出航,应是在九月末了。”

“九月末啊……”秦犷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半是担忧半是失望。

“您老可否行个方便,这几天就派人载我们回去?”江平明一点也不委婉地问。

“非是老夫不想帮你二人,而是这弦海夏季与春秋的流向不同,春秋时从本岛出发向中原去,正好是顺风顺水,现在却刚好相反……我们的渔船又破旧又小,若逆流而上,不但很难划动,更是容易遇险。你也不想你们逃出了法场,却要葬身鱼腹吧?”

江平明听他这么说,也无法再要求什么了。

“你们是说,献帝的独苗儿还与义军一起,不知如今情况怎样了?”商宏晔问。

秦犷默默点头。

“唉,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义军是成是败,小太子是死是活,现在你我都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顺其自然罢。”商宏晔的语气中满是无奈。

“你们且在我府中安心住下,等九月我定会安排人手载你们回去。这段时间里,也只能期望会有商船来岛了。”

二人开始了在宏光岛的单调生活。对秦犷而言,每天都是煎熬。一望无际的弦海将两岸彻底隔绝,在这里完全收不到任何关于中原的消息。那只不知从何处来的白鹤在将他们载至此处后就再没有来过,至今他们也不晓得究竟冥冥之中有何深意。秦犷每日能做的也就是去海边散心,或者陪老当益壮的商宏晔练武。江平明倒是很快就接受了被困于岛上这个现实,在历经将近两年的奔波与劫难后,他似乎很享受这平和安稳的日子,每日在房里闷头读书作画,偶尔心情好时才会沿着弯曲的海岸线走一走。经历这一劫,二人的关系本该更亲近,然而现实却是相反。

有一日在海边,秦犷恰巧遇上江平明,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觉得眼下这种生活正是你想要的?就算在这儿过下半辈子你也没怨言吧?”

江平明白他一眼:“我何时说过这种话了?”

秦犷闷闷地,没作声。

“我知你归心似箭,不过这种事真是急不来。你与其天天为此焦躁,不如趁此机会养精蓄锐,待九月末回去时再去面对那些事情吧。若是你觉得精力无处发泄,干脆就随渔民们出海捕鱼如何?”

秦犷闻言,深感无奈,同时又想起另一件事:“平明,我还没问过你,你之前为何要一个人离开我们?只因那日早上我说话不中听,冒犯你了?”

江平明闻言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我就实话说与你听吧——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既无你们那般雄心壮志,又无武功谋略,一直以来都只是给你们平添累赘,军中很多人看不惯我,这些你以为我不晓得么?我有自知之明,也不想再与你们一同无限期地耗下去了。若论恩惠,最初我是救了你一命,但你从央金手中救了我两次,一次算是你还我情,另一次算你代天骄还的,所以说——如今你我算是互不相欠了。等回到旧京,我们……就各走各路罢。”

秦犷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只觉得心内如遭雷击,胸口一疼,竟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江平明见状吓得不清,急忙去搀扶他,口里连问“你怎么了”。

秦犷喘了几口气,待气息平定,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身边的人,一字一句地说:“好一句‘各走各路’,平明兄弟,原来我在你心中,连个朋友都算不上么?”

江平明怕再刺激他,只得委婉地对他道:“这倒也不是……只是在我看来,我俩志趣迥异,我不勉强你,也不想勉强自己再继续跟义军呆下去了……”

秦犷不知原来这两年多的时日里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勉强他,心里愈发凄苦,话到嘴边,也不知该说“对不住”还是“你别走”,只觉口中如嚼黄连,也不知自己今儿个是发了什么疯,一时间好像言行错乱,魂都飞了。

“看样子你的伤还没完全好嘛。我们先回房去,请人帮你叫郎中来。”江平明不敢再多说,扶了他便往回走。

第 31 章

待二人迈进商家大院,江平明刚想叫人去请郎中,却被秦犷阻止:“我没什么,不碍事的……”

“可——”江平明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打断:“不过是吐了口淤血罢了,我现在没有不舒服,不必叫人来了。我回房躺一会儿就没事了。”

江平明只得照做,扶他进屋,见他歇下后,叮咛了句“若有不妥,还是尽快让人去叫郎中”就离开了。

离了秦犷的房间,江平明心中也有些郁结。若说是朋友,他二人的关系也的确称得上是朋友,然而秦犷方才那表现让他隐约觉得,他们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在膨胀开来。想想真是怪别扭的……江平明无奈地叹口气,暂时不想再与秦犷同处一屋檐下,打算出去走走。

因自小就在海边长大,之前又在南海之滨待了好些时日,宏光岛的海景对江平明也没什么新奇可言。此岛不大,每日真是开门见海,四周除了海就是沙滩,实在没甚乐趣。江平明正琢磨着该做些什么来消磨时间才好,一阵海风刮起,四周又响起了呜呜的声音。

不如去探探岩洞里有何奇景!江平明突然萌生此念头,连忙返身去问商家的仆人借了个灯笼。仆人见他要大白天打灯笼,满脸不解,他只推说自己另有用途,便提着灯笼跑了出去。

宏光岛千万年来处于汪洋之中,早已被海水冲蚀成很不规则的形状。岛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丘陵,只需仔细辨认即能找到许多岩洞入口。江平明侧耳倾听身边的呜呜声,寻着声音最大的方向一路走一路找岩洞,直至来到一座明显较其他山丘都高的峭壁前。此时,他才发觉周围遍是怪石野树,附近似乎都无人烟。发胀的双腿提醒他,他已走了很远了。发现了一处很大的洞口。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撩袍子,就没头没脑地冲了进去。

那洞口甚是宽畅,大概可容三人并肩而行。江平明走入洞中,起初并未见到什么稀罕物事,只是个普通山洞;走着走着,却发觉前路变窄,且有凉意。走出不知多远,前方出现了岔路。两条路看起来无甚区别,江平明犹豫一番,决定逢岔路皆选右边的路走,这样退出这岩洞时也容易找到返回的路。下定决心,他毅然迈开步子,走上了右边的那条路。然而走着走着,只觉足下有湿意,定睛一瞧,地面上已不知何时积了水。再往前走,水越来越深,逐渐没过了他的鞋面,涨至小腿肚处了。然而他没打算离开,鬼使神差地往里头走。

江平明不知这个岩洞究竟有多大,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走至这座山的中心,只知道自己少说也已走过了十好几个岔路。不过借着灯笼的火光,他见到从洞顶上垂下一排排石柱一样的东西,地上也如春笋般冒着许多石柱,有些上下石柱还连在一起,形状宛如一座巨大的沙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他感到十分新奇,忍不住伸手去摸。冷冰冰的石柱摸起来手感奇特,虽然粗糙,却不似一般石头的触感。他将灯笼举高,正欲仔细瞧瞧头顶上的石柱,不料突然有一群黑乎乎的东西扑楞楞的飞了出来,吓得他一个趔趄,不巧又踩到地下不平处,摔了个屁股墩儿。

那群黑乎乎的东西四下乱飞,又归于平静,相继躲入暗处,不见了。

“原来是蝙蝠啊,吓煞我也……”江平明长吁一口气,摸摸胸口,却没注意手里的灯笼已在他跌交时落入水中,灯笼纸很快就被水浸透,那火光也被水熄灭了。

这下子,四周完全陷入了黑暗。

“这下糟了!”江平明惊慌地站起来,下半身已湿透,虽然时值盛夏,洞里的水却冰冷刺骨,让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没了亮光,在这阴暗的洞穴里,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江平明情急之下,伸手去摸洞壁,想沿着墙壁走出去,怎奈此处石柱甚多,脚下又坑洼不平,他还没找到墙壁,就已连跌数交。那些石柱在黑暗中更是有如冰柱,寒意逼人,江平明又急又怕,却束手无策,想到自己可能要死在这无人知晓的黑暗里,他的心就如被冰水浇过一般,哇凉哇凉了。

他又跌跌撞撞地走了几圈,却还是没能找到来路,心下绝望,混身又湿冷湿冷的,只得依在一条石柱上,徒叹伤悲。

自己怎会一个人跑来这地方?说不定连岛上的人都没进过这个洞呢……真是鬼迷心窍!这下子可真是咎由自取了……江平明心里直骂自己,又急得不知该怎办才好,放声大叫:“有人吗——救命!”

然而这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岩洞似乎连他的声音都吞了去,连回音都听不到。江平明颓然垂下头,只能抱着能有人早日发现他在这儿的幻想。在这岛上也人生地不熟的,大概只有秦犷会注意他不见了吧。到时那家伙肯定会急急忙忙地四处寻人,可是——他能找到这儿来的可能性有多大?唉,就算他能找到,只怕那也是十天半月后的事情了,到时自己早已饿死在这鬼地方……那人见到自己死了,估计会很伤心的。不过伤心过后他还是会回中原去完成他的复国大业,过上个几十年后,世间哪还会有人记起自己呢?抑或秦犷一直没能找到自己,待九月一到,他必然也是要回中原去的,虽说他素来待自己不薄,然而在自己与江山之间,他定是选择后者。不,这本身就没有可比之处,他小小一介草民,又怎能与大好河山相比。秦犷又不是傻子,必不会为了他而舍弃大业的……

江平明哀伤地想。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不想再见到秦犷,正因此才跑了出来,但现在自己出了事,却又期望那人来搭救。唉,真是贱得慌。

他出门时已是下午,估计现在外头应该太阳落山了。腹中空空,饥饿的感觉正逐渐上涌。这洞里除了方才看见的那群蝙蝠,大概就没有其他活物能让他充饥了,可是现在没有光,他连那帮小东西在哪儿都看不见,更别说捉来吃。江平明越想越愁,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绝望。

在寸步难行的黑暗之中,他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恐惧与孤独。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饥饿与干渴愈发强烈。若要水,身下便有,而且大概还很充足,然而水的来源不明,不知喝了会不会出问题。不过照眼前的情形来看,不是病死,就是渴死。硬是要选的话……江平明把心一横,蹲下身子,摸索着用手掬起一捧水送到嘴边,结果舌头刚一舔到就忍不住一口吐了出来——这水比外头的海水还要咸,根本没法喝。

这回真是天要亡我。江平明已经连悲愤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像是只过了几个时辰,又像是已过了一二日。四周静得可怕。江平明全身湿淋淋地坐在积水的地上,意识已经模糊。然而就在他完全陷入昏睡之前,耳畔隐约响起“叮”的一声。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凝神屏气仔细倾听,那声音真的又响了起来,不紧不慢,响声很有规律,大致比江平明心跳的间隔长一些。

好像是……水滴落在地面积水上的声响!这说不定能给眼前的处境带来一线转机!江平明没作多想,屏住呼吸,一心要弄清那水滴声的来源。在彻底的黑暗中,目不能视,听力好像变得更加发达。江平明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朝着他感觉到的声响源头走去。然而脚下是不浅不深的积水,他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很大的哗拉声,使他不得不走走停停,以便再次确认水声的方向。

走了有几十步,水声好像更清晰了。脚下的路依旧坎坷,然而身边却很少再摸到细长的石柱,感觉像是走到了一处豁然开朗的地方。就在这时,江平明惊讶地发现,原本一片漆黑的视线里竟然有一点微微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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