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在 下——面影
面影  发于:2013年0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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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犷前头被他数落得心虚,听到最后一句却也忍不住争辩道:“复国之志我从未打消!”

“那你就好好掂量掂量,是一个对我军毫无贡献的人重要,还是军中这几千志士的命重要!”朱明义说罢,愤而转身走到远处找了个平整处躺下,以背示人。

秦犷心中愧疚,良久沉默不语。周围众人见两位头领闹僵,也觉尴尬,话也不好多讲,只得各自歇下。

至翌日天亮,众人起身,见秦犷一脸憔悴,眼圈黑青,不禁问:“将军一夜未眠?”

秦犷整整衣冠,起身道:“罢了,左右也是死,不如放手一搏!”随即高声下令:“各队清点人马,整顿队伍!义军即刻起绕道向西,由西域边境绕道至下沙,与大叶夷狄一战!”

此令一出,重振军心,军中叫好声此起彼伏,响彻山林。

话说江平明那日早上与秦犷闹得不愉快,晌午时就悄悄留字走人了,竟是无意中躲过了大叶人的突袭,端的是格外幸运。

当日天气晴好,江平明轻装上路,身上的小包裹里就塞了些纸笔砚台和几件衣物。他离开时甚至无需避人耳目——秦犷军中那些人与他早就相看两厌,他做什么,都没人会在意。不过此时他背了个小包袱,起初心里还有些紧张,但走过众人时人家只当他不存在,眼皮都不带多抬一下,他也就放松心情,大步流星地往没人的方向走去了。

见多识广者如秦犷尚且不熟悉南海这一带的地形,江平明更是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他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想来想去决心返回旧京,回到先生留下的住处去。打定主意,他借着太阳的方位和四周草木的疏密大致辨别出北方,最后回头望了林中义军的寨子一眼,见仍没人发现他,就甩开大步朝北飞奔而去。

江平明平日不怎么出远门,又不似秦犷等人日日习武,跑了不多时就气喘吁吁了。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停下来。一路上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仿佛先生那间破屋子就在前方不远处。

头上艳阳高照,脚下草木葳蕤,江平明跑得性起,什么国仇家恨情仇爱恨的统统被抛在脑后,此刻仿佛天地之间唯他一人,神清气爽,豁然开朗。他觉得自己好似变作和天骄喜娘一般大的孩子,享受着漫山遍野疯跑的乐趣。

那条龙是他早就画好了的。这两年颠沛流离的日子虽然艰难,由于秦犷对他的格外照顾,他受的苦比起其他人可要少上许多。江平明心里也明白,虽然遇上秦犷后自己无端被卷入种种事端中来,但秦犷对他的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军事方面他帮不上什么忙,想来想去,除了教导两个孩子外,就只有为义军画这么一幅图,多少能鼓舞一下士气罢。

江平明一直跑到气喘不上来才停下脚步。脚下翠绿又陌生的草木让他突然从之前的美梦中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孤身一人,在一个人迹罕至的陌生地方,此处与弦海隔着千山万水,他的名字还挂在各地城墙贴着的通缉令上。

他不禁想起了秦犷。发现自己不见后,那人会作何反应?还有那两个孩子,虽然他有时会摆出不耐烦的姿态,其实心里还是挺喜欢他们的。军中都是粗鲁汉子,也不知道自己离开后,谁能继续教他们读书、陪他们玩耍……思及此,江平明心中隐隐伤感了起来。不过,他并未后悔自己的决定。秦犷虽好,但若与自由相较,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自由。

此刻,虽然前路漫漫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他却是一个自由的人了。

江平明继续踏上了归途。

这边厢,秦犷带着已不足四千人的兵马取道西域边境,采取迂回路线向下沙进发。旧京在东,下沙在北,只有西域人烟稀少,且许多异族混居于此,赫朝暂未在此驻兵。秦犷因此才想要从此处绕回下沙,以躲避大叶人的攻击。一路上,竟有不少汉民和异族人加入他们的部队,皆因大叶人以武力统治全国,民怨四起。秦犷见此情景,既喜且悲。喜的是义军队伍不断壮大,悲的是过去这些年九州纷争未曾平息,百姓深受其苦。一路上再无江平明的消息,秦犷十分担心他的生死。那奇怪的玉佩图案和白居易的诗句也一直未能参透,秦犷只得暂时打消了寻宝的念头。经过西域较大的城镇时,秦犷暗地请来当地工匠,让其按江平明留下的龙图纹制作大旗。待龙旗制成后,军中连队举旗,打响了复兴洛朝的名号,一时间军心大振。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江平明走了足足两日,才走出了丛林,见到了城镇。正当他又饥又乏、头晕转向之时,竟迎面遇上一路官兵,还没等他喘口气,就被那群绿色眼睛的大叶人扑上来,五花大绑了去。

江平明惊恐不已,挣扎着大声嚷起来:“你们凭什么捉我!”

那群兵里有懂汉语的人马上骂道:“我朝推行易服令已近半年,现今哪个还敢身着前朝衣装走在大街上!偏生你胆子恁般大,光天化日竟敢这么一身走出来,不是有公然谋反之心又是什么!”

江平明听罢恨不能捶胸顿足,可叹身子被绑个死紧,只被那些人推押着往前走。他随着义军远离朝廷一年多了,哪里晓得有易服令这等事。本以为自己一个人逃回来还不会轻易被人认出,却不料阴差阳错又着了道儿。他再放眼一瞅,路上行人不论发色和瞳色,确实个个都作大叶族打扮,自己这一身汉家衣袍显得格外扎眼。江平明心里叫苦不迭,一边骂自己不够谨慎,没摸清状况就进了城,一边又骂秦犷真是个霉神,认识他后自己真就没好过过。现下里只希望被押回衙门后挨一顿板子就放出来,以免被上头认出来,让那央金知晓了去。

但江平明又不晓得,央金这阵子正卯足了劲头搜捕他,在重金悬赏的诱惑和八王爷本人的威逼下,全朝上下不论官民,都瞪大了眼珠子,早已把他的画像看得烂熟,将其面像牢记于心,都盼望能举报领赏呢。果不其然,一进衙门,知县老爷上下打量他一番,觉得此人好生眼熟,忙唤师爷拿出通缉画册一看,当即激动得两眼放光,跳起来拍手道:“这不就是八王爷重金悬赏的人头么!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又转身对手下吩咐道:“快将他押入大牢,严加看管!我这就派人去向八王爷禀报!”

江平明听他这么一说,真是欲哭无泪,只叹自己命薄,这下真是插翅也难逃了。

第 25 章

假使江平明被央金当面捉住,说不定接下来的日子还好过些。而实际上他是在靠近南海一带的边陲小城被捕的,下沙城离这儿老远,就算是驿兵八百里加急去向央金报信,这一来一回也得花上十好几天。知县等人官儿小,不晓得央金与江平明之间的种种,只当江平明是前朝反贼对待,可怜江平明在劳狱中每日受狱卒折磨,等央金带着大队人马亲临此处时,他已被折腾得只剩半条命了。

央金在京中闻得江平明被捕之事,心里乐开了花,恨不能背上生出双翼,马上飞去见那人。照理来说,应是差那边的人把江平明押回京城受审,但他闻得江平明被捕时孤身一人,秦犷等人并不在身边,怕押他回京的途中出什么乱子,便急哄哄地打点一下行装,亲自赶去见人了。

那南方小城地处偏远,几十年都不曾沐浴皇恩,这下突然来了个大权在握的八王爷,知县老爷激动得好几天睡不好觉,命人给八王爷打点了一处高宅大院以供他和手下人歇息

央金思人心切,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那城镇上,已是时近黄昏。

知县早就将全城百姓都叫出来,夹道欢迎这位王爷。然而还不等他说完精心准备好的一大串溢美之词,给央金接风洗尘,央金就急不可待地打断他的话,命道:“带我去见人!”

知县闻言忙唤手下人带央金进了大牢。牢内昏暗潮湿,臭气熏人,央金身后的亲兵都直皱眉头,他却一脸激动的模样,直至看见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江平明,才变了脸色。

“谁叫你们如此折磨他的?!”逼仄的牢房里响起央金的怒吼,跟进来的众人顿时被吓得默不作声。

“说话!谁把他弄成这样的!”央金暴怒。

“这——到底是谁下的狠手?没、没听见王爷问你们话吗!”知县见风转舵,冲几个狱卒佯怒道,以显示自己的无辜。

几个狱卒吓得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壮起胆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以为他是个大逆不道的反贼,所以才……所以才对他严加——管教,对,严加管教!王爷先前也没吩咐过我们要善待他,于是乎……”

“把门打开!”央金再度吼道。

狱卒们忙摸出钥匙,开了牢门。

央金弯腰踏入江平明那狭小的单间,蹲下身把躺在草堆上动弹不得的人扶坐起来。只见江平明衣衫破烂,明显有被鞭打过的痕迹,身上也是多处青紫兼血迹斑斑,眼下里端的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央金急忙执起他双手瞧了瞧,见他的手指幸好没被用刑,才松了口气,又冲知县等人骂道:“算你们走狗运,没伤了他的手,否则本王今日就把你们的脑袋都砍了!”

知县和狱卒们忙跪下来,连声谢罪。

央金摇了摇怀中的人,唤道:“江公子!江公子!你还认得本王吗!”

可怜江平明才脱狼窝,又入虎口,迷糊中只听见有人叫他,用力张开眼睛,眼前赫然一张金发碧眼的大脸,这张脸他曾经被迫朝夕相对了数十个日夜,怎能不记得。

“是你!”江平明绕是重伤在身,也被吓得清醒了,使出吃奶的力气从他怀里挣脱,手脚并用地往牢门口爬,却被身后人轻而易举地抓了回去。

“你怎的就这般不愿见我!”央金看他本能的反应,心里又来了气,“也真活该你被他们拷打,给你点教训,看你下次还敢不敢逃!”说罢又命狱卒将他手拷脚镣解了锁,顾不得他胡乱挣扎,将他一袋米似地扛在肩上,叫知县引路,去驿馆歇息。

江平明先前犹自挣扎,却因伤势本就不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央金见他没了动静,以为他就这么死了,吓得疾声叫人去寻大夫,一行人一路大呼小叫,乱作一团,好不容易才到了驿馆里。知县叫人去找来了城里最有名气的郎中,央金将江平明放在他卧房的床上,拔刀逼郎中给江平明看病。那郎中活了一把年纪也没见过这等阵仗,差点也吓昏过去。一屋子人互相推卸责任,好不容易郎中才勉强定下心神,给江平明把了脉,瞧了伤处,说话都带着颤音:“回……回王爷的话,这位公子并没有性命之虞,只是身上多处受伤未愈,又似长期饮食不均,元气大为受损,才会晕厥了去。老夫给他开上个活血补气的方子服用,平日里也要注意饮食,好吃好喝的养上一段时日就能恢复了。”

央金这才放下心来,让知县差人去跟郎中取药,又命属下打水给江平明清理伤口。折腾了好一会儿,天都黑透了,才安定下来。

眼看到了该熄灯的时候,一位副官小心翼翼地问还坐在江平明身边的央金:“王爷,您奔波这么些天,也该歇了……您看我们是不是该把江公子移到其他房中去,以免影响您休息?”

央金寻人两年有余,今日好不容易失而复得,格外患得患失,忙不迭道:“不用!我若离了他,说不定他什么时候又偷偷跑掉了!我就跟他一道睡下罢!”

“这……王爷您跟一个前朝要犯共睡一床,实在是于礼不合呀……”副官面露难色。

“管他什么礼不礼的,我不看着他就不放心!你们自去歇了吧,不用管我!”央金说罢,挥手屏退了副官。

待手下一走,屋子里就剩下他二人。央金看着油灯下江平明那惨白无血色的脸,心里萌生出一种似爱而非的复杂情感。不知怎的,对这人他一直恨不起来,顶多是想到他对自己的种种不从,气不过罢了。此前根据解东风打哑迷似的提示,江平明可能就是他三姑与俊王的孩子,他的表兄,思及此,央金胸中油然升起一股亲近感。

不过自己寻他的主要目的并非是认亲,而是要从他身上找寻灵帝宝藏的线索。央金猛地想起此行的目的,马上动手将江平明从头到脚细细摸了个遍,最后连衣服都扒光了,却没有找到任何饰物,更别提玉佩了。也许是被那些狱卒抢了去?明日一早就去衙门,审一审那些个不长眼的!央金恨恨地想。随即脱了衣服,把江平明往床里头推了推,自己在床沿躺下睡了。

这一夜央金睡得不很踏实,因寻觅多时好不容易才把江平明捉回来,他兴奋之余又怕那姓秦的不知何时又会施展神通把人劫了去,梦里金银财宝与刀光剑影交错,让他一觉醒来只觉疲惫不堪,还不如不睡。

江平明仍旧昏迷未醒。央金洗漱更衣完毕,厉声吩咐手下将人看牢了,自己又带了一批人马冲去知县那里讨玉。知县全然不知那犯人身上有玉,还以为是几个狱卒贪财给藏了去,马上召那几个狱卒来对质,但狱卒也个个一脸茫然,都说不知道有这回事。央金铁了心认定玉在他们身上,顾不得几个人狗咬狗吵做一团,让手下的亲兵将几人严刑拷打,无奈这玉本就是没有的事,可怜知县和那几个偻偻着实受了冤枉,活活被打没了半条命。

央金将几人折腾了一个早上也问不出半点玉的下落,正在气头上,适逢有下属来报告说江平明醒了,他马上飞奔回驿馆,冲进卧房,只见江平明被五花大绑了挺在床上,嘴里也被塞了布团。

央金见状大怒,责问手下:“谁准你们这么对他了?!”

手下人无奈道:“回王爷的话,这江公子一睁开眼睛就想逃跑,我们又不敢伤他,只得捆了他手脚,让他动弹不得;但他口里又骂个不停,大家嫌烦了,就顺势堵了他的嘴……”

央金又好气又好笑,走到江平明面前,见他还“嗯嗯”个不停,眼里满是怒意,就对他道:“你这人也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痛,身子还没好呢就开始折腾了。”说罢伸手抽出塞在他口中的布巾,好声好气地问:“你的玉是不是被牢头抢了去了?”

江平明被堵了半天,连喘了口大气,脑里才清明了些,瞪眼问:“什么?什么被抢了去?”

“你的玉!难道这玉没了你都不心疼吗!”央金以为他装傻,马上变了脸色。

“玉?我何时有什么玉了?”江平明起先完全摸不着头脑,想了想,意识到眼前这厮莫不是也和秦犷一样打起了寻宝的主意,马上警觉起来,强自镇定道:“我这半生一穷二白,这些年来新衣裳都不曾买过一件,怎戴得起玉!”

这话是说得通,但江平明为人直率,喜怒皆形于色,央金马上就察觉出他神色有异,将脸凑进他,一字一句道:“你以为你能瞒得住本王?”

江平明被绑着动弹不得,无法避开央金的目光,心里开始发慌,不过转念一想,不管身上那烙印与此事是否有关,自己确实是从来没有过玉的,便壮了胆子,瞪回眼前的人:“我骗你做什么,没有就是没有啊!”

央金本欲发作,眼珠一转,却想到个新主意,笑嘻嘻道:“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这就带你回京去,等我们抵达京城,就昭告天下,于七月一日将你这前朝反贼斩首示众,并将你的人头悬于京城正门十日,以儆效尤!”

江平明也不笨,听他这么说,便猜到他是要以自己为饵将秦犷等人诱来,再一网打尽。自己死了也就罢了,但天骄身上确实有半块玉,若被央金抓了,真不知这残忍的蛮子会怎么对待孩子……江平明忧心忡忡却无能为力,惟有祈祷老天保佑秦犷他们别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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