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 下+番外——priest
priest  发于:2012年0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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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溪觉得自己要吓死了,伸手去够他,却怎么都够不着,随后脚下倏地一空,所有的意识扭曲起来,唯有那股子绝望,刻骨铭心地留了下来,堵在胸口,像是要把他的心也撑爆了一样。

乌溪蓦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极了,耳边是马车的声音,他呆了片刻,竟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却情不自禁地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眼角冰凉,他蹭了蹭,竟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一个大嗓门的人叫起来:“巫童醒了,巫童醒了!”

那么一刻,乌溪心里冒出某种荒诞不经的想法——这不会是走在去京城的路上吧?在那所有所有的事都还只是他的臆想,还没发生。

随后阿伈莱的脸出现在他视野里,笨手笨脚地扶起他:“巫童,喝点水吧。”

乌溪的眼神掠过他爬上了细微皱纹的眼角,又掠过自己那双成人的手,心里那个念头,就像是落在水里的烟花一样,慢慢地熄灭了,最后只剩下一团灰烬,流落在冰冷刺骨的水波里。

他默不作声地就着阿伈莱的手喝了半碗水,闭上眼睛,靠在身后的垫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专心致志地体会着从心口传来的疼痛——一波一波地,如撕心裂肺一样的疼痛。

景北渊……景北渊……景北渊……景北渊……

阿伈莱和奴阿哈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地在一边看着他,就见乌溪靠在那里,脸色惨白地按着胸口,闭着眼睛坐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胸口几乎不见起伏,浓重的眉紧紧地皱起来。

半晌,才忽然问了一声:“到哪里了?”

阿伈莱和奴阿哈对视一眼,奴阿哈低声道:“已经过了蜀中了。”

乌溪轻轻地点点头,又不言声了。

阿伈莱忽然冲动地张口欲言,被奴阿哈一把拉住,他狠狠地回头瞪了奴阿哈一眼,仍不管不顾地开口道:“巫童,前些日子在客栈的时候,我听说北方瓦格剌族已经快打到京城了……”

乌溪睁开双目,扫了他一眼,那漆黑的眼珠好像蒙了一层东西,再不像往日那样清亮得喜怒哀乐都浮现在上面,阿伈莱忽然发现,他那样的眼神竟有些不像巫童了,像谁呢?像南宁王爷,像大庆太子,里面多了好多,叫人看不分明、讳莫如深的东西。

可他仍旧直眉楞眼地说道:“巫童,你一句话,咱们就调转马头回去!”他一把打开奴阿哈试图拉住他的手,怒道,“你别拦着我,王爷?王爷办的事就一定对么?我瞧那王爷脑子里也浆糊得很!巫童,咱们回去,咱们回京城把他人抢出来,叫什么别的都完蛋去,不管了。回头好好打那王爷一顿板子,叫他、叫他……”

乌溪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阿伈莱后边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随后乌溪清晰简短地说道:“快马加鞭。”

阿伈莱和奴阿哈一愣,只听他接着道:“快马加鞭回南疆去,别吝惜马,叫兄弟们辛苦几日,务必尽快赶回南疆,越快越好——等我调息过来,给我找匹快马,把这马车弃了。”

阿伈莱张张嘴,半晌:“巫童……”

乌溪已经重新合上眼,像是入定了一样,再不跟他说话。

——王爷办的事就一定对么?可那男人心里偏偏自以为是到那种地步,总觉得自己什么都计划好了,什么都是有道理的,将自己的路,别人的路,生路,死路一条一条地计划得周周详详,从不和任何人商量。

景北渊习惯于随口敷衍,随时认错,也不过是懒得和人争辩,真正他做主决定的事,别人别说是置喙,便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自己在他心里又算什么呢?一个……孩子?一个需要人照顾,需要人教导,不可靠的人……就像自己对阿伈莱那样?

三个时辰以后,乌溪换上快马,一路飞驰。

他勉强自己不去想景北渊,不去想着眼下京城的情况,只关注着眼前的事。表面上平静得像是一栏死水。

竟将剩下的将近一个月的行程,压缩到了六天,途中单是他自己,便累死了三匹马。

这短短的六天里,乌溪以让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情绪,压抑自己的表情,压抑自己的一切。学会了凡事留在自己心里,只给别人看到希望让别人知道的东西。学会了仓皇中在自己的心里插上一根不动不摇的柱子,便是泰山崩于前也能有条有理地应对。

他的生命在南疆战败、作为质子只身进京时,被第一次猝然拉长;在客居他乡十年整,目睹和经历过刺杀、不得不的低头、光怪陆离纸醉金迷的生活、叫人发指的阴谋、和入骨的相思之后,被第二次拉长;而此时突遭巨变,完成了他最后一次地蜕变。

带着一群担惊受怕的南疆武士,一路赶死似的回了南疆。曾经乌溪以为自己再回到这片土地时候会百感交集,然而此时,他心里什么都没有,那些情绪被他压抑得厉害了,便迟钝了,只攒着,引而不发。

跳下马来一身没来得及掸去一身征尘,甚至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乌溪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一把揪住迎接出来的人的领子:“我要去见大巫师,马上!”

大巫师已经很老了,头发全白了,无数纹路爬上了他瘦削的脸,像是刀刻的一样。

乌溪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忽然发现大巫师已经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个样子了,他的脚步便情不自禁地在门口顿住。

大巫师点起一杆烟,悠悠地吐出一口,挥挥干瘦的手,叫所有人都退出去,只剩下他和乌溪,彼此相互打量着。乌溪心里的那把锁恍然间松动了,各种情绪——委屈、痛苦、郁愤、思念都像是要绝了堤一样,而他死死地咬住牙,终究还是忍住了,稳稳当当地抬起脚进去,跪在地上,给大巫师磕了个头:“老师,我回来了。”

大巫师叹了口气,扶着桌子站起来,缓缓伸手,将这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的肩膀搂在自己怀里,感受到那年轻的、结实的、充满力量的身体,目光悠远地透过打开的门口,眺望着遥远的群山。

喃喃地道:“乌溪,乌溪啊……”

乌溪闭上眼,他想,自己的人这是回家了,可心还丢在外头呢。

他于是从大巫师的怀抱里轻轻挣脱出来,沉声道:“老师,我想恳求您一件事。”

大巫师不言声,只把烟杆凑到嘴边,默不作声地抽着,他的眼睛依然如很多年以前那样明澈,像是能洞察所有人的心事一样。乌溪小时候闯了祸,总是会惧怕他那样什么都知道似的的眼神,可他现在忽然不怕了,因为他发现世界上,可以让自己升起“畏惧”这种情绪的事,实在不多。

“老师,我来的时候,看见大庆南疆边境的驻军正在回撤,是北方的瓦格剌族人,正在和大庆交战,我想您知道了。”

大巫师盘腿坐了回去,闻言点点头,在一片烟雾里问道:“孩子,你想说什么呢?”

乌溪说道:“我想向您借兵,回大庆京城。”

大巫师神色丝毫不变,像是一点也不出乎意料似的,沉默了片刻,才平静地说道:“十年了,我们和大庆相处得还算和谐,边境上也有些贸易,他们的丝绸瓷器都很好,我们这里嫁娶,小伙子们去向姑娘下聘礼,很多人喜欢用大庆的漂亮丝绸和玩物讨女孩的欢心。可是,你忘了大庆是我们的仇人了么?”

乌溪摇头道:“我没忘,我记得临走的时候,我向神起誓说,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了我的族人。我会带着我的族人打回去,我会记得谁欺负过我们,会让那些人都不得好死——可我还记得,您当时并没有回应我这句话,只让我记得自己的族人和家乡。”

大巫师“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不言语。

乌溪接着说道:“我还记得,您也说过,伽曦大神是冥冥中看着一切的,很多事情,我们的生命太短,耽于眼前,便看不分明,当时我不明白,现在知道自己那时候,原来是想错了。”

大巫师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现在明白了什么?”

乌溪说道:“十年前,我觉得我们应该积攒力量,打回去,去报仇,去清算我们的愤怒和仇恨,可是清算完了又怎么样呢?再死去一批青壮年的兄弟们,让他们的妻子父母伤心痛苦,让他们的孩子将仇恨永远继承下去么?我看见我们的族人很多人用上了大庆的东西,他们或者记得当初的事情,可已经不在愤怒了,人一辈子,如果总是背着仇恨活着,不会很痛苦么?大巫师的责任,不就是让族人更好的活着么?为什么要为了那过去的激愤绑住我们的族人呢?”

大巫师沉默了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该忘了过去的事么?”

乌溪摇摇头,道:“我们不应该忘记,依然应该积攒力量,甚至借助大庆的力量强大起来,比邻而居,让恶狠狠的野心家不再敢觊觎我们的土地,这也是征服。”

大巫师打量了他片刻,忽然笑出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乃至于一口烟呛进喉咙里,让他咳嗽起来。

“咳咳……好,好……乌溪,我当年就说,该是让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时候了,你虽然聪明,可太倔强,我本来很担心,可如今看来你在大庆,学了很多。”

乌溪轻轻地笑了一下:“是有人教我的。” 大巫师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哦,是什么人?”

乌溪摇摇头,他现在需要集中精神,不去想那个人,又将话题拉回来:“老师,您还没说,到底答应不答应我出兵。”

大巫师正色下来,将烟杆放在一边:“我必须要听你的理由。”

乌溪道:“大庆这回受到重创,没有一二十年恢复不过来,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但是我想在这之前,我们需要摆脱‘大庆属国’的这个身份,眼下大庆危机,亟待增援,是个可以谈判的好机会。我带兵过去,如果能解了京城的危机,到时候南疆武士充斥于京城,大庆太子我是了解一些的,他不会不识时务不答应。”

大巫师眯起眼睛,身体坐得更正:“说下去。”

乌溪不急不躁地又道:“还可以开通边境,我甚至可以要求他给出一些便利,我们这边有瘴气密林,外人不容易进攻,可也阻挡了我们自己的视线,我们的族人,总不能一辈子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他话音一转:“另外,老师您或者不知道,在大庆的时候,皇上有三个儿子,他们都在争夺皇位,最后我选择太子,谈不上交情,毕竟也是没什么仇。因为他是个务实的人,他如果当了皇帝,会想怎么样让他的百姓生活得更好,而不是在史书上留下自己怎么英明神武的名字,大庆从建朝到现在,已经经过了几百年,发展平稳繁华,他不像他父亲那样糊涂,所以不会冒险再来打我们的主意。”

大巫师听罢点点头:“瓦格剌族野心勃勃,想吞并整个中原大陆,开疆拓土……你说得对,盛世之主和开国之主是不一样的,前者希望更稳定更繁荣,后者骨子里的嗜血还没褪去,他会希望更多的土地,更多的沉浮。”

大巫师看着乌溪,感慨丛生:“你长大了。”

乌溪眼睛眨也不眨地等着他点头,大巫师费力地站起来,转身到了内室,不一会,走出来,双手捧着一个权杖,乌溪睁大了眼睛——那是大巫的象征。

大巫师走到乌溪跟前:“我老了,乌溪,南疆始终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乌溪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大巫师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颤颤巍巍地在权杖上画了一个图腾,然后用沾满了血的拇指用力按在乌溪的额头上,沉声道:“接着。”

乌溪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大巫师将权杖交到了他手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带到门外,乌溪这才发现,外面竟然已经黑压压地全是人——南疆所有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几乎都到场了,他捧着权杖,有些茫然。

大巫师抓起他的手,举到头顶,嘶声叫道:“从今往后,由巫童乌溪继承我南疆大巫的权杖,你们记着,伽曦大神的使者,会带领我们的族人强大起来!”

人们不约而同地双手扶在肩膀上,躬下身来。

大巫师被风呛到,又咳嗽起来。乌溪忙替他拍打着后背:“老师……”

大巫摆摆手,忽然低低地问道:“你说了南疆的理由,那你的理由呢?”

乌溪一怔,良久,才答道:“是为了……拿着我的脆指环的那个人。”

大巫师就无声地笑起来:“我真想见见那个人哪。”

第七十三章:最终之战三

十月初一,大同失守。

十月二十三,宣城城破。

十月底,荆关破。

至此,京城以北,再无险地可守,再无城关高耸,一片一眼可以望尽一样的平原。

瓦格剌首领格西与赫连钊几十万大军对峙甘肃,虽然赫连钊战死沙场,大庆仅剩的队伍仓皇出逃,但瓦格剌损失也不小。格西本以为是一群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却不料在对战的时候出奇的强硬。

格西这才发现自己小看了大庆人,那一战几乎是破敌一万自损八千,如不是最后关头赫连钊中箭落马,被一个瓦格剌武士豁出命趁乱砍死,恐怕他都要生出撤军的念头。

然而老天还是帮他的。

甘肃大战之后,格西在原地休整了一段时间,小心谨慎地制定了重新进攻计划,因为他知道,前方等着他的,将是重重叠叠的大庆关卡。

格西乌尔木这年三十六岁,是大草原上不世出的枭雄,他在春市上帮着赵振书养私兵,像狗一样地供赵振书驱使,隐忍了十多年,这十多年中,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慢慢在狼一样的坚忍和筹划里,养出了海沟一样深的城府。

赵振书用他用的得力,也有钱,乐得养一条草原狼狗,这些年一直扶植他,给他支援了无数钱财。

格西没有浪费,他每日仍旧吃着自己婆娘做的干面饼,和所有人一样啃着粗糙难咽的肉干,穿满是腥臊味道的牧民的衣服,而用这些钱暗中打通关节,把奴隶和美人送给他的敌人们,再一一吞并。

用十年的时间,横扫了整个草原,让分崩离析了几百年之久的瓦格剌族再次统一起来,北方苍狼长啸,于是挥利爪而南下。

格西不只是为了大庆的财富,他不是带着这些虎狼一样的武士们南下抢上一笔东西,掳回几个美人就算了,他觊觎的是整片中原地区的大好河山。

古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既然山里种田的农民都能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这样青山绿水富饶美丽的地方,要千百年地让这些荏弱浮华的中原人占领呢?

从始至终,格西行军的目标都只有一个——京城。

京城之后,是那金銮大殿。

然而预想中的抵抗却并未遇到,甘肃一战似乎下破了大庆人的胆子,一路南下竟出奇的顺畅,许多城池几乎不攻自破,勉强抵抗的地方也不过尔尔,显得极其不堪一击。

他就想明白了——大庆人已经过了几百年的太平盛世,他们的勇气纵然勉强被鼓起来一次,也不过是包着一层极脆弱的皮,风一吹便碎了。

格西几乎有些激动起来,而这种激动的心情,随着越来越逼近京城,而变得愈加剧烈。他仿佛看见那传说中天上城池一样的京城就匍匐在自己脚下,踩在满是黄金铺成的宫殿里,让天下人都来朝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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