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头顶上是一片澄澈的蓝空。
或许是位置比较高的关系吧?屋顶上的风比地面来得强了许多。
那在头部两侧编成三股辫的红茶色头发,在长满了雀斑的觉的脸旁摇晃着。
“你说有事找我谈,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觉的表情有点异于寻常的认真。
“嗯,当然可以。”
信浓点点头。
“我想问你,为什么找我当你商谈的对象?”
觉单刀直入地问道,这个问题深深打进信浓心头。
“……”
一时之间,信浓无言以对。
最直接的原因是他看到觉所画的画。看到那幅画时,他完全没想过作者会是觉,但是在知道作者的真实身份时,他不禁
感到安心。
信浓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这种复杂而微妙的心理变化。
或许是想为沉默不语的信浓理出一个头绪吧?觉用低沉的嗓音继续说道:
“因为我们之前交情并没有这么深,再说,我觉得你不是那种轻易找人商量事情的人啊?”
觉所言完全正确。
在发生意外的那个晚上,正确来说,应该是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在学校里再碰面之前,对信浓而言,觉在难以辨认脸孔
的众多同学当中,更是特别遥远的存在。
而且就如觉所言,在这之前,不要说跟人谈内心事了,信浓根本就不曾有过“商量”这样的行为。
在左思右想之后,信浓这样表示:
“大概是因为你跟其他人比较不一样吧?”
话说出口之后,信浓不禁在内心咋了咋舌。
这等于说明了他把觉看成一个怪人了。
(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信浓急慌慌地想加以解释。
可是觉不但没有发火,反而露出微笑。
“谢谢。”
说完还很不好意思地搔搔鼻子。
“嘿嘿嘿!我觉得挺得意的。我并不是很喜欢自己的长相和发色,不过有时候却反而得到好处。我想,就是因为我的头
发太抢眼,所以你才会注意到我吧?”
看到觉皱起笔头笑开的模样,信浓的心头突然狂烈地跳动着。
一股温热的感情,在信浓的体内漫开来。那不是一种爱恋,而是找到一个不但了解自己,同时又可以给自己前进原动力
的真正朋友,所激发出来的高昂情绪。
“我觉得你的长相和头发动很好看。”
信浓正经八百地说道,觉闻言抱着肚子大笑起来。
“哈哈哈!信浓你还真会说话。不过能得到你的赞美到也挺高兴的。”
“我是说真的。”
于是两人狂笑了一阵子之后——
信浓突然绷起了脸看着觉:
“对了,我们可以开始谈正事了吗?”
觉也收起狂放的笑容,用力地点点头。
然后信浓把自己一直隐瞒着的缺陷,坦白说出来了:
“其实我根本没办法辨别人的脸孔。”
这个对信浓而言太过沉重以至于不敢正视的事情,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从他口中说出来了。
“我知道信浓具有非常严密的‘眼力’……”
“严密不是一件好事,说穿了就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就拿坐在我身边的同学第二天改变发型为例吧?光是这样,我就认
不出对方跟昨天是同一个人。”
信浓接着又坦承。
坦承自己不但不能区别同学的长相,最近更连判别恋人的样子,也越来越没自信。拜此之赐,和恋人的感情也开始出现
变化。
再这样下去,感情铁定会决裂,但是自己真的爱对方,所以希望能够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
“我的恋人好可爱,我好爱他,不想和他分手。”
觉瞪大了眼睛看着用充满感情的声音说话的信浓。
“好酷!”
这种纯粹的赞赏,绝对没有揶揄或不满的成份。
“看到挂在美术实习教室前面那幅画时,我就知道了,能画出这么具有灵性的作品的人一定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
只有两人之间有一瞬间的静默。
不可思议的是,此时信浓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清爽感。
好像把一直梗在心头一角的疙瘩,合一起吐出来一样。
其实他也担心告白之后觉的反应。然而,一种“终于说出口了”的解放感,远远凌驾于不安感之上。
觉把手搭在高及胸口的围墙上,眺望着四周的景色。每当强风吹过,那凌乱的头发,就拍打在他那纤细的脖子上。
经过常常的沉默之后,觉叹着气说道:
“信浓的恋人真幸福啊!能让信浓这么地倾心,真令人羡慕。”
“你这样想吗?你真的这样想吗?”
信浓战战兢兢地反问道,因为他实在对自己没什么自信了。
(当然,对小十夜的爱是绝对的。)
尽管他敢如此断言,但是另一方面却又有另一种不安。
(……或许对方会感到困扰。)
“嗯,是啊!我好羡慕哦!”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一想到或许我的怪毛病会让对方痛苦,我就觉得好难过、好难过!”
“不会啦!你不是真的喜欢他吗?那么总有一天他会了解的。”
觉说着轻轻地笑了。
这种琐碎的对话和觉的笑脸,就足以让信浓产生勇气去面对困难重重的明天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也够辛苦了,连自己的恋人都认不出来,这可真的是挺致命的病啊!”
“是啊,我也很伤脑筋啊!可是,我希望你相信,我真的是用全副的心思爱着他的。小十……”
信浓正想讲出“小十夜”,觉却在最绝妙的时机打断了他的话。
“我了解。”
对亲密度急速增长,彼此都可以说是第一次建立起良好朋友关系的两人而言,这反倒是一种幸运。如果知道信浓的恋人
就是小十夜的话,只怕觉一定毛发倒竖,勃然大怒吧?
然而事情在各种偶然的情况下,都往好的方面发展,使得他们两人之间建立起更好的关系。
“如果是别人,我一定不会相信,可是我绝对相信信浓,我会觉得这家伙只是太过认真罢了。”
“才不是这样,以前我总以自己奇怪的毛病做藉口,一次又一次地发展不实的关系。总不能因为没办法区别对方的脸就
一律来者不拒吧?以前我总认为随便拒绝人家是很不礼貌的事情,可是现在我好后悔。”
“哈哈哈!信浓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对了,你跟那孩子已经上过床了?”
“嗯……”
“既然如此,如果鲁莽地把事实说出来,可能会坏了大事,就算你信誓旦旦表明自己是真心的,只怕对方也不会相信。
”
“不,我想他一定会痛哭流涕。”
光是想象,就让信浓感到悲哀了。
“他一定会什么话都不说,然后一个劲儿地颤动着肩膀哀伤地哭泣。他不会责怪我,只会悲伤的流泪……光是想到他那
个样子,我的心……就好痛好痛,痛得好像被挖出了心头肉一样。”
“好了!好了!别激动。”
“你听我说,其实他哥哥非常反对我们交往。好几次我都想当面打招呼,请求原谅,可是他总是阻止我‘如果你真的这
样做,铁定会被杀死的’。”
“想必他哥哥是一个很粗暴的家伙吧?”
觉吹着口哨,想都没想过他说的“粗暴家伙”竟然就是自己。
“既然如此,至少你们两个要非常合作才行。”
然后觉拍拍胸膛。
“我明白了,一切都交给我。我会让你脱一层皮重生。”
“只有一层?”
“啊,两层也可以。”
“那就快一点。”
“别开玩笑了。”
两人发出的比先前更开朗的笑声,再度被吸进澄澈的蓝空中。
第六章
于是,两人在屋顶上召开了第一回合的作战会议。
名为“支援立川信浓的恋爱会”。
会员就只有觉和信浓两人.听起来好像挺可怜的,其实也不尽然,俗话说兵不在多而在精。
总而言之,这是信浓的私人问题。
因此,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
再说两个人也好行动,想法在顷刻之间就可以化为行动。迅速轻快,可以在对方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发动猛烈的攻势。
“对了,信浓,我得先问你,什么样的情况下你才能一眼就区别出个体?”
觉得先确认这最重要的一件事。或许信浓很难以具体说清楚,可是不弄清楚这一点,一切就都免谈了。为了能提供更适
当的建议,身为商谈对象的觉,必须以冷静的第三者
的身份如实地掌握现状。
“嗯———”
信浓果然说不出来。
觉预料的没错,对信浓而言,这是最困难的事情了。
原本每个人的感觉就都不一样。既然没有客观的比较对象,就很难判断如何能从众人当中区别出一个特定的对象。
,“我知道你没办法清楚地区别恋人和别人的长相。那么。现在班上的那些同学呢?”
信浓无言地笑着,这是一种迂回的答复。也就说——
“几乎没什么区别。”
“呜,没关系,反正不是特别熟的朋友本来就是这样。那么。高中同学呢?总有几个比较谈得来的吧?”
觉瞬间产生一种无力感,似是随即又振作起精神问道。
可是信浓仍然顶着一张温和的菩萨笑容。
“连一个都没有吗?”
“谁叫人的脸都会变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总有轮廓吧……”
再这样下去,说什么都是白费的。
“那么兄弟姊妹呢?”
,,反正回到家,父母一定会叫我信浓,所以我知道男的一定是父亲,女的就是母亲。另外,还有一个只会对我大呼小
叫的小我四岁的妹妹。所以,我马上就可以区别出她是我妹妹……”
“那不就等于没办法用眼睛来区别了?那么你自己呢?你自己本身又怎样?”
“照镜子时我知道眼前的人是自己。”
(结论是绝望地无法区别任何人c、)
党终于得到这个结论。
“那我呢?”
“可爱的小狗……”
“什么话?”
觉不禁压着眉问,无力地跌坐在水泥地上。
他没有想到信浓竟然会病得这么严重。
觉毫不掩饰地仰天叹息的模样,也让信浓受到了伤害。
他强忍住难为情,有生以来第一次鼓足了勇气把自己的烦恼说给别人听,没想到对方竟然有这么夸张的反应.他往前冲
的意念当场被浇了一捅冷水。
(早知道还是不说的好。)
信浓看着张大嘴巴的觉,心里这样想着。
如果因为没有想清楚就把事实说出来,结果被当成怪人看待的话,再怎么乐观如信浓者也难免会感到难过。
可是后来信浓了解到,既然已经决定找人帮忙,就算再怎么害怕也得相信对方。
当信浓担心觉已经感到厌烦时,觉突然正经八百的对他说道:
“信浓,你真是辛苦了。”
觉那像茶色水晶一般的瞳孔中,竟然泛起了泪光。那因为笔直往前生长,以至于平常不怎么起眼的睫毛上兜着泪水,使
得他的眼睛轮廓更加明显。
“你的人生真是寂寞啊,我衷心地同情你。”
如果觉只是表示同情的话,只怕信浓会大感失望,从此不再找觉商量了吧?
然而,强烈撼动信浓的心的是觉接下来的这句话。
“太好了,你能遇上一个真正喜欢的对象真是太好了。”
听到觉满怀感情说出来的话,瞬间信浓确信了一件事。
(这个人确实了解我的痛苦。)
“谢谢你。事实上我一直感到不安,害怕自己看到的世界跟别人眼中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可是,一认真思考起来,
我就觉得好害怕……”
“不要怕,你一点都不奇怪,只是太过认真了。”
觉用强而有力的语气勉励信浓。
“现在我们来讨论下一步,我问你,你为什么没办法区别每个人?大家看起来都一个样吗?”
“不,倒不是这样。”
信浓断然地摇摇头。
“跟你说的恰好相反,同样的人看在我眼里却是不一样的。譬如只要发现脸的轮廓有一公厘的差异,我就没办法不去在
意。所以,隔天再见到前一天才见过的人日寸,我也会怀疑‘这个人真的是昨天那个人吗?’”
“我明白了,看你画的石膏素描。我想我大概就懂了。举例来说,乍看之下,我大概有多高?”
信浓瞬间眯细了眼睛,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地立刻回答道:
“一七七点五公分。”
“就是这样。你没办法做‘乍看之下’或‘大概几公分’之类模糊的观察。”
觉兴冲冲地针对信浓“无法区别人的怪毛病”来讨论。
信浓的尺度非常地正确,就算用目测.误差也不会超过一公厘。
信浓本身似乎一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也就是说,他可以在瞬间掌握物体的尺寸。误差在一公厘之内),但是事实上根
本不是这样。
“咦?我以为大家都可以一眼就区分出这种事情的。”
“不对!不对!只有信浓做得到这一点。一般人的眼光要松散许多。光是看可能就会出现一公分以上的误差。”
“真不敢相信!”
信浓瞪大了眼睛尖叫。
“十公分就是十公分,跟十一公分和九公分根本不一样
嘛!”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是……。就因为大部分的人都分辨不出来,所以这世上才会有所谓的尺度标准。”
“是这样吗?”
信浓失望地垮下肩来。
“那我该怎么办?越来越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
“不,解决的线索总是被隐藏着的。”
觉竖起食指在眼前摇了摇。
“总之,我现在知道你可以用极严密的刻度目测对象。所以,你只要让对方带着显眼的东西……而且不是一两天内就会
改变的东西就可以了。”
“你要我跟他说因为我认不出你吗?”
信浓自嘲地喃哺说道,露出无力的笑容。
觉再度自信地摇摇头。
“不,倒不用这么老实。我们只要把眼光放宽,就当是一切都为对方着想,给他一种戏剧性的张力。你告诉他‘我想送
最爱的你一份礼物,我相信你一定也会喜欢的。如果每次见面时,你都带在身上的话,我会很高兴’。”
“是吗?可以这样吗?”
“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赶快采取第一步!拟定送他可以一眼区别出来的礼物。”
结束第一回合作战会议之后,信浓的表情安适且柔和了许多。
觉眯细眼睛看着经过这次的交谈,胎上表情变得比较多样化的信浓,心里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