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入画 下——琉璃夭
琉璃夭  发于:2013年0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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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结不可。”凌霄城总算停了笔,把写好的信纸递给杨海说“寄给我爸”,然后才转过身来继续道:“并且,必须在今天结。”

“为什么?!”绮罗忍不住抬高了声音:“以凌家的权势,延迟几天也不为过吧?您就……您就一点也不在乎公子的感受吗?”

“就是因为太在乎。”

凌霄城说了一句她听不太懂的话,“他最近……还好吗?”

“不好,不好得很!一点也不好!”绮罗恨恨道:“我跟在他身边跟了有十二年了,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这么难过,公子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再这么下去……迟早会拖出大病来!您既然还关心他,为什么连去看他一眼都不肯?”

“……我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绮罗激动道:“明天是他二十岁的生辰!你就连说几句话骗骗他都不能么?反正、反正他很快就会走了,不会再留在上海妨碍你结婚了……”

凌霄城右手一顿,一团浓墨从笔尖蘸开,泅成一团不规则的黑。

他勾出一个浅浅的却溢满了苦涩的笑容,以极缓的声音开口道:“凌家明里暗里的敌手太多了,我只能这样保护他,一旦我不在了,他还能够好好活下去,不用因为跟我在一起遭那么多莫须有的罪……你懂么?明天,我就会去前线了。”

第68章:又踏杨花过谢桥

绮罗恍恍惚惚地走回玉梨园,还沉浸在凌霄城的话带来的巨大的震撼里。

一串长长的车队和她擦肩而过,车牌上都别了一朵小小的红花,朝着凌府开去。

——那是杜家的送亲队伍。

车队开过玉梨园门前,车轮扬尘的声音并不大,听在柳陌红耳朵里却分外刺耳。

他站在内院,玉梨园的戏子早已走的走散的散,留下一排排空着的房间,格外萧瑟。

大门口的西府海棠,枯叶一点一点地被湮没进了尘埃之中,老枝上却又有幼嫩碧绿的新芽,开始探出头来。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转过头看去,是苏砚。

那凤眼薄唇的男子依然是一脸阴柔的女像,顾盼之间仿佛永远都会漏出一点似轻蔑又似嘲讽的眸光来。

“师哥。”

柳陌红轻轻打了声招呼,便想退回房中,他现在实在没有心思应付苏砚的冷言冷语。

“柳陌红。”

苏砚却突然出声叫住他。

“师哥找我有事?”

柳陌红站住,轻声问道。

苏砚挑出一个笑来:“你知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打你打得那么狠?”

“什么?”

柳陌红一时愣住,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说的是半年前的那顿鞭子,低低道:“已经过去了……我不怪你的。”

苏砚却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因为我嫉妒你,对,就是嫉妒。当初的玉梨园,大概没有谁不嫉妒你的。”

他笑了一声,“你从小就长得好,天赋高,人又乖巧,班主疼你,师兄师姐们都向着你。同一出折子,你只需要唱两遍就记住了,我却要整夜整夜不停地练;同一个身段,你信手拈来就被人夸说是风华无双,我再怎么学也模仿不像……我不服气。我很不服气,凭什么?我明明比你努力那么多,在他们眼里却连和你相提并论的资格也没有。你究竟有什么好,就连凌将军也对你情有独钟?”

“……师哥?”

柳陌红愕然。

苏砚没有理睬他,“所以我想打醒你……我想让你知道,一个戏子可以无情,可以多情,但绝不能有真情。看你那被班主保护出来的天真样子,最后肯定会被人骗得连渣渣都不剩。后来我听说凌将军为了你宁可和家里说自己终身不娶,我觉得可笑又可悲,怎么可能有人会愿意为一个戏子做到这一步。”

“……你说得对。”柳陌红苦笑道:“他已经后悔了。”

“你想不想听听,梨清师叔的故事?”

苏砚却径自突兀地换了个话题,也不等他回答,缓了口气接着往下说道:“梨师叔和班主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弟,他在唱戏方面,像极了你,当年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便在上海滩红了半边天,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名旦。可是在别的方面……”

苏砚顿了一顿,“他又像我。戏子这一行……你也知道的,呵,不用我多言,他有野心,他不甘心自己红过十余载之后便无人问津……那个时候,从末代王朝的王爷,到军阀里掌权的司令,他都攀附过,也的确风光无限了好几年。”

“班主很无奈,看着他从一个男人身边,换到另一个男人身边。但他阻止不了……直到后来,梨师叔遇上了当时权倾一时的一个高层军官。那个军官对他特别好,他的每一场戏都听,还录下来用唱机放;送的头面戏服,比以往皇宫里赏赐的都要好……是个人都会动心的。师叔当然也不例外。但那军官有家室,还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夫人的娘家是关外的大匪头……”

苏砚似是惋惜又似是痛心地微微叹了一口气:“终于有一天他和军官的事闹到了军官夫人的耳朵里去,军官夫人就趁着他去了苏州,带着人找到了他……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班主找了七天七夜,都说他死了。可是那个军官,竟然连问都不敢问一句,没过两天就去了西安,再也没有音讯。”

柳陌红怔怔的无法言语,又想起来去苏州时见到的那个苍老得形销骨毁的梨清,顿时一股无法言语的悲戚在心底蔓延开来。

苏砚轻笑一声:“班主不喜欢我,因为他觉得我和师叔的性子太像了,怕我也像师叔那样走上不归路……没想到,他千般保护万般保护,居然会是你陷了进去。”

“但是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来嘲笑你。”苏砚目光莫测地看着他,脸色一肃:“虽然我一直很想要这么做,看着你从高高的云端上面跌落回地上……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凌将军不会是这样的人,大概是他对你太好了吧,好到……连我都没办法嫉妒的地步了。”

他微微侧了侧身,原本就有些雌雄莫辩的脸在阴影光转之中带了一丝凄艳的美丽:“你应该去找找他,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柳陌红的手握紧了又松开,像是抓住了什么,可仍是两手空空。

“你好好想想吧。你总该对自己,或是对凌将军,有点信心才是。”

苏砚最后一句话说完,也不再看他,转身朝着外院走去了。

天色渐晚,很快,晚宴便会开始,而一旦开始,便再也没有机会改变。

柳陌红怔怔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如同一个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往的旅人,再怎么停留也终究是个过客。

“陌红……”

直到洪莲从廊下走出来叫了他一声,他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洪莲也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望向他的目光里全是怜爱和慈悯。

“班主,”柳陌红低低开口道:“你都听到了?”

洪莲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你打算去找他吗?”

“我不知道……”他长长的墨睫扑扇两下,闪出一丝凄惶的神色:“我真的不知道……”

洪莲似是不忍,将手按在他微微颤抖的肩头:“其实,刚刚你师哥说的,并不全是事实。”

“他只知道一半,并不知道全部。”洪莲低笑了一声:“我从小就把阿清当成是亲弟弟来看待,那个军官,并不是你想象中冷漠无情的纨绔军阀。他……是个党国的叛徒,是打入党国高层的奸细……他去西安,就是去接受刑讯的,他,包括他的夫人,甚至他的幼子,都在牢狱里被活活迫害致死;当初和他交往从密的人,除了阿清,全部都被秘密处决掉了。”

“你……你知道师叔没有死?!”

洪莲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以为我不肯原谅他,其实是他自己不肯原谅自己罢了……陌红啊,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只要爱了,便爱得比谁都重,只是他们把自己的爱藏得太深了,宁可伤害自己来保护它。你跟凌将军在一起那么久,难道还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他最后用力拍了柳陌红一下:“去吧,车都帮你叫好了。就停在门口。”

“……谢谢。”

柳陌红冲他扬起一个淡淡的但是逐渐开朗起来了的笑容,快步向门口走去。

第69章:紫陌红尘迎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即便没有想象中大宴宾客的架势,也仍有好奇的人在凌府门口扎着堆,想要看一看这传说中的嫁娶。

显而易见的,来看热闹的人们都失望而归——不但没有鞭炮花鼓,就连车队也是直接开进了府去,连新娘子的面儿都没见着,更别提什么凌将军亲自出来迎新的场面了。

门口的大红灯笼高高的挂着,像是在冷冷的嘲讽着这一切。

夜幕初合,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留下一地昏黄的散乱灯影。

“杨大哥,你让我进去好不好?”柳陌红站在门下,轻声道:“我只是进去看他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杨海亲自守在门口,面上又是不忍又是为难:“我真的不能放您进去……这是将军的命令。”

“杨大哥……我就要去台湾了。”柳陌红一脸的凄然:“你让我进去,我保证不会妨碍婚礼的,好不好?”

杨海苦笑不语,哪有什么婚礼……

“杨大哥……”

眼见着柳陌红还想说些什么,杨海索性眼睛一闭心一横,吩咐道:“把柳老板送回玉梨园去。”便转身走进府门内,再不听他的哀求。

警卫得了令,上前想把柳陌红架回车上;但他们当然心知肚明眼前这位的身份,怕硬拉弄疼了他,再加上柳陌红拼命挣扎,一时之间竟僵在原地。

“住手。”

忽然一道轻轻柔柔的女声传来,柳陌红抬头看去,是杜扇锦。

而她此时本来应该三拜喜堂,洞房花烛的。

不但没有繁复华丽的凤冠霞帔,她甚至没有穿新娘的嫁服,只是如常一般着了一身素净衣裙,静静地站在侧门边上。

警卫立时停了手,但仍是拦在柳陌红身前:“小姐,将军下了令不准让外人进府去……”

“杜小姐!”柳陌红又惊又喜,“您带我进去好不好?我有话想对霄城说……”

——他说到一半才想起来,眼前的女子,似乎已经是凌霄城明媒正娶的妻了。

杜扇锦仿佛看出了他的慌窘,微微一笑道:“让他进来吧。”

“可是小姐……”

警卫还在犹豫着。

“柳老板不是外人。”

杜扇锦只一句话便堵了回去,警卫不再阻拦,退到了两侧。

柳陌红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只得匆匆道了个谢,便急急地跑了进去。

杨海叹了口气,从杜扇锦身后闪出来:“杜小姐,您这又是何苦,将军可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

“……我只是不想他以后会后悔。”杜扇锦一直微微笑着:“也不喜欢看到别人失望遗憾。”

一进了凌府,柳陌红才发现完全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宾客满座、张灯结彩的繁华喧嚣的热闹场面。

——他刚刚还存有一丝疑虑为何杜扇锦会一身素服地出现在大门口,如今看来,什么婚宴,更像是一场戏。

演给他看,演给天下众人看。

他对于凌府已经很熟悉,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走到书房,书房旁边连着的是凌霄城的卧室,窗外的庭院清静幽雅,种着桂树和香樟……

像是空气里都充溢着满满的回忆,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甜美的窒息。

越是靠近书房,他心里就越是忐忑不安。

只这最后一次,他无论如何亦不想放手退却。

站到门前,他几乎能够感受到凌霄城就在一门之隔的房内,翻阅公务、批改文件,脸上的表情是淡淡的,看到不好的消息时会轻轻皱起眉头,但他即便是皱眉也有一种格外认真的严肃的帅气。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从凌霄城怀里伸出手去慢慢地轻柔地抚平那人的眉,那人会垂下眸子来望着他,漆黑的瞳孔里带着温柔的宠溺。或者还会有缠绵的温,从他精致的眉眼一直到唇。

——这样熟悉的甜蜜,就仿佛是他们还在一起。

他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了门进去。

那人一如想象中一样端直挺拔地坐在书桌后面,面前摞着一叠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公文,那人低着头,在认真看着什么。

他一步步地走过去,脚步那样轻,像是在害怕惊扰了这一刻他安宁的凝视。

凌霄城没有抬头,他以为是杨海,淡淡的问了一句:“什么事。”

等了良久也没有听到回答,他这才抬眸看去,目光顿住,然后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果然,他的猜测是对的。

只要再看一眼,他就会丢盔弃甲,功亏一篑。

柳陌红就站在他面前,近到只要他一伸手便能和过去一般将他搂个满怀。

他也的确那样做了。

他如何能克制住不那样做?

柳陌红被他抱在怀里,那些之前想好了的话,突然之间便不想开口了。

——只要这样静静地被那人拥着便好。

凌霄城把下巴搁在他肩窝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身上清单绵软的梅花幽香,低低开口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他见他的第一句话,不是解释,不是责问。

——而是一句平日里再正常不过的问候,熟稔而自然。

然而就这么一句,就令柳陌红红了眼眶。

凌霄城一点一点地吻他的面颊,“怎么一见我就哭?”

柳陌红摇摇头,把整个人埋进他怀里。

“为什么要娶别人?”

他在他怀里轻声问:“为什么不要我?”

语气无助而脆弱,茫然得像是个被人遗弃的迷路幼童。

凌霄城顿了顿,还是低声说:“对不起。”

“为什么?”

他依然执着的问着,“他们都说你是为了杜家的权势……我不信。”

凌霄城轻笑一声:“对,——我就是为了权势。”

“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就不跟着班主去台湾。”

柳陌红却肃色起来。

“……你知道是我让洪莲搬迁去台湾的?”

“如果不是你,班主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钱。这些年来玉梨园到底有多少积蓄,我比班主还清楚。”柳陌红直直地望着他,像是想要望进他眼睛里那一片深邃的黑之中去:“你告诉我吧……我能接受的。”

凌霄城唇边那抹似有若无的微笑一闪即逝,“我告诉你以后,你要乖乖的跟着洪莲去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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