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入画 上——琉璃夭
琉璃夭  发于:2013年0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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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红啊,”洪莲看着眼前男子如画般清隽温婉的眉眼,到底是开口说道:“你也算是我打小看到大的了,你天赋高,长得好,现在红了,你成了角儿了,这玉梨园关不住你一辈子。你唱了那么多戏,那些才子佳人、多情总被无情弃的故事,你比我清楚。这豪门望族,天骄之人,可不是我们这些戏园子里的人能高攀得上的。有些话,你心里明白,用不着我多说,是不是,嗯?”

那最后一个“嗯”字,散在渺凉的烟雾中,显得尖锐而犀利,刺进柳陌红耳朵里。

“嘭”的一声,柳陌红直挺挺的重重跪在洪莲面前,小腿上的伤口更加裂开,带来撕扯般的疼痛。

“你这是做什么,”洪莲无奈道:“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我知你是这些个人里面最懂分寸的……好了好了,绮罗,还不快扶你家公子起来,回房去上药,若是伤口发了炎就不好办了。”

柳陌红靠着绮罗步步踉跄地向内堂外走,回头望去,昏晕中洪莲闭目仰头,眉间是时光刻下的不可磨灭的沧桑痕迹。

这个上海滩最大的戏园子的班主,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物,曾经也是场场红爆的戏魁,他记忆之中严厉却又慈蔼的年少时如夫如天一样的人物,在缭绕的烟雾里,鬓角却已经有了秋霜般斑驳的花白,点点刺目。

低至微不可闻的叹息藏进尘埃里,被谁转身踩着跺跺脚便没了声息。

“嘶……”

小腿上的伤口被粘在了长袍上,形成黑红黑红的血痂。

绮罗小心翼翼地用铜剪将袍子剪开来,原本纤匀白皙的小腿上布满了一道道交错纵横的血红。

“怕是要请个大夫来看看了……”她用手执了素色的细棉布蘸了温水擦拭着,不敢碰着伤口,只能用棉布吸去淌出的血水,“你这伤寒还没好,如今又挨了顿鞭子,这下可好了,少说也要一个月不能登台了……”

“你轻点儿……”柳陌红吃痛,嘶着凉气道:“这苏砚师兄,打得可真够狠的,啧啧,比起练功的时候班主打得还要狠……”

“现在知道痛了?”绮罗嘴里说着,仍是放轻了手上动作,狠狠道:“他下手能不重么?这戏园子里不知多少人觊觎着你戏魁红角儿的名头,好容易得了个机会,还不得往死里抽。”

“我算是看出来了,都是一帮落井下石的人。”柳陌红低低一哼,“不过,也早就明白这一点了……”

——那些个豪门世家里尚且勾心斗角手足相残,更何况是在这人人都想出头的贫贱生活里。

——在被饿怕了穷怕了的这些泥泞中活着的人来说,真心是多余而无用的东西。

他摩挲着手里那玉符,透过莹润的玉质,连光也散出几分碧澄澄的清明,瞧得人心生安宁。

“这玉……真值那么多钱?”绮罗不由咂舌道:“能把半个玉梨园都买下来,得是多少袋子银元大洋呐……”

“你喜欢?送给你好了。”

“呸呸呸,公子你这不是害我吗?”她亟亟摇头道:“听洪班主这么一说,谁还敢要这玉啊,就算是个罕见的宝贝,也得看看自己又没有那个命拿呀。”

“话说回来,那个凌将军,是不是真的长得像传闻中说的那样好看?”绮罗好奇的问道:“和公子你比起来呢?”

“那个人啊……”柳陌红微凉的指尖拂过玉符,半垂的眸光看不清情绪:“长得比玉梨园里所有武生加起来还要好看,唔,不过最好看的是他身上那股子‘气’,一看便让人觉得这是天生便使人羡慕敬畏的人……”

“听起来就像是那些戏折子的皇帝一样。”

绞过两次绵帕的水带了血的颜色,浑浊得似是陈年的血污。

门“吱呀”的开了,走进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背着个大大的黒木药箱,开口便道:“洪班主让我来瞅瞅病人,人呢?”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床上的柳陌红,讶然道:“怎么又是你?!”

——却是昨晚那个被杨海从被窝中掀出来的少年。

还未等房中两人开口,少年便自顾自地把了脉,一边蹙着眉头细细思索道:“你还真是倒霉,本来身子底儿就不实,怎么又挨了这么重的鞭子?皮肉伤倒是没什么,用我家的药搽着半个月也就好了,但这么一顿鞭子肯定得伤到肉里头去,你伤寒还没好透,又流了这么多血,气虚体弱,唔,胃也有毛病,估计这回得把这些个杂七杂八的病都引出来,看来今晚还得发烧……”

绮罗听他说得严重,急忙问道:“那怎么办?这多久才得好?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少年被她一阵抢白,不悦道:“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呐,要是明儿中午烧能退下去便是最好,若退不下去,少不得还要在床上躺两个月,三个月也说不准。”

“两……两个月?!”绮罗瞪圆了眼:“要这么久?”

“当然了,这是多年积下的病根,不趁着这次好好调养调养,指不定以后哪次就又病倒了……”少年一边絮絮道,一边熟练的拿了纸笔要开药方:“先用我家的药把伤口治好,调养身子的事要慢慢来,急不得……”

“这位大夫,有没有见效快一点的药?”绮罗问道:“练功可是一日也拖不得的……”

“我叫洛梧,洛阳的洛,梧桐的梧。”少年飞快的边写边说:“练功再怎么重要,没了身子,你拿什么去练功?”

他吹干淋漓墨汁,药方上的字游刃有力,竟不似一个少年的字。

那药方足足写满了三页黄笺,皆是些不常见的药名,绮罗接过药方,又问道:“这些药……怎么听也没听过?”

洛梧脸上颇有几分顽皮的自得之色:“这可是调养身体的秘方,药材自然得按名贵的选。”

他突然低了头,冲神情有些恍惚的柳陌红狭促一笑:“喂,怎么不叫你那个将军来看你?哦,我懂了,定是你们是不愿意太过高调,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一再地强调着自己“不会说出去的”,笑得如同一只偷得了鸡的狐狸,哪有半分方才看病时老成持重的样子。

柳陌红无言地看着他,这少年还真是……自来熟的过头了。

等绮罗送走了洛梧再回到房中,柳陌红已经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平安玉滑落在枕旁,闪着莹莹碧光。

伤口被止了血,狰狞地蔓延在白皙匀称的小腿上,有些可怖的凄艳。

洛梧说得果真不错,夜半时分柳陌红又在睡梦之中发起烧来。

绮罗加了两床棉被,他仍是止不住地喊冷,伸手触额却是一片滚烫的热,两颊嫣红,蜷在被中瑟瑟得如同一只被遗弃了的幼兽般无助而可怜。

绮罗无奈,披了外套匆匆奔出玉梨园,想再去找洛梧来看看。

洛梧的医馆离玉梨园有些距离,偏偏街上连半个车夫也没有,清月朗朗地照着旷冷的青石街道,是耀得人眼波如水的皎洁。

杨海急急地踩了刹车,细细地隔着挡风玻璃眯起眼看了看,转头对凌霄城说道:“将军,看来洛大夫说得没错,柳老板的确是病了,这姑娘我见过,是柳老板的房中的丫头。”

凌霄城眸光一冷,问道:“大夫有没有说他是什么病?”

“没有,只托了老秦说让您一定得去看看,还留了瓶药膏说是先用着,看来……应该有外伤。”

“下车。”凌霄城眸中的冷光更盛,沉声吩咐道。

“是。”

杨海在戏园门口停了车,突如其来的车灯强光让绮罗有些睁不开眼,只看到从车上下来两个一眼便看得出绝非常人的男子。

“姑娘可是这戏园子里的人?”杨海柔声开口明知故问道。

“……是。”绮罗惊疑不定地答了话:“二位深夜来玉梨园可是有什么要事?院子里的人都睡下了,我去替您叫洪班主……”

“不必了。”杨海笑着说道:“我们是来找柳老板的,听说他病了?”

“二位……二位是?”

“姑娘别误会,我们没有恶意。”杨海连忙挤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意:“这位是凌霄城凌将军,在下杨海,是来看望柳老板的,可否麻烦姑娘带我们进去?”

绮罗在听到“凌霄城”三个字时就已经愣住了。

那站在杨海身后的男子沉默着,剪裁合身的军装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姿,车灯的阴影打在他脸上,让人看不清那张如刀削斧凿般英俊刚毅的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他就这样静静的站着,一言不发也能夺走所有喧嚣光华,敛了天地颜色,皆藏在那一双漆黑点墨的星眸中。

绮罗记起柳陌红曾对她说过的,凌霄城身上的那股子“气”。

这大概,便是传闻中的王霸之气吧。

“二位请随我来吧。”她稳了稳心神,又道:“公子他伤寒未好,又挨了顿鞭子,今夜情况不大好……”

凌霄城呼吸一滞,“鞭子?!”

“公子昨儿个一夜未归又音讯全无,按照玉梨园的规矩,是要由辈分大的师兄执罚,挨三十鞭子。”绮罗心下酸涩,红了眼眶道:“公子平日里本就招人眼热,那些个下手狠的劳什子师兄,抽得比班主还厉害……”

“我不是给了他平安玉?他没有给洪莲?”

“将军您是万人之上凤凰命,自然是不知道这戏园子里腌臜的勾心斗角……”绮罗苦涩一笑道:“若是公子当着众人的面拿出那块玉,不但拂了班主的面子,坏了园中的规矩,更是会惹来更多妒恨。”

“是我考虑不周了。”凌霄城沉默片刻,又吩咐道:“杨海,把车开到后门口等着。”

杨海低声应了个“是”,车子缓缓转进了拐角,夜色泼洒中的玉梨园显得诡谲狰狞,安静得如同一个死寂的坟场。

第6章:人生如梦,多情应笑我

柳陌红的房间在最里面,大概因为是名旦的缘故,看起来要比别人大上一圈。

只是等到绮罗开了门,晕黄暗光泄了一丝出来,凌霄城才知道为什么这间房间会大一些了。

——外室的东侧,各式各样的小玩艺井井有条地堆满了墙角,从三月三龙抬头的长尾蜈蚣风筝,道元宵灯节的精巧荷形花灯,再到竹蜻蜓、面具、木偶,都是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

绮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解释道:“别看公子在外边儿圆滑的近,其实跟个小孩子没什么区别……他唱戏挣来的银元大都花销在了行头和这些小花俏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凌霄城极轻地说了句“很可爱”。

——轻得让她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内室里生了火炉,灯焰罩在玻璃中跳了几跳,映着床上男子红得有些不正常的面色。

蜷在厚厚的棉被中,柳陌红本就纤细的身段更显单薄,在昏睡中也紧紧蹙着秀气的眉,一脸委屈的摸样。

“鞭子伤着哪儿了?”凌霄城皱起眉问道。

“小腿上。”绮罗引他走到床榻前,轻手轻脚地掀开了棉被,露出白玉一般的小腿。

凌霄城只觉得那些被包扎过还渗着血的伤痕无比碍眼。

“大夫怎么说?”他垂了头更加仔细地看去,大抵在梦中也能感到那灼热的目光,柳陌红轻轻瑟缩着,发出一声短促的呢喃。

“已经看过了,洛氏医馆的洛大夫开了方子,我本想天亮了等药铺开了再去抓药,可是工资这样实在让人放不下心……”

“方子呢?”凌霄城看到床头那块碧绿的平安玉,眼中闪过一丝暖意。

绮罗拿了方子,答道:“大夫开的尽是些听也没听说过的名贵药材,还说若是烧退不下去,公子要在床上躺两个月……这可怎么耽搁得起……”

凌霄城接了方子,淡淡说道:“去拿一件你家公子的大衣来。要厚的。”

绮罗不明就里,仍是依言从一旁的漆木架子上取下一件黑色的铺绒大衣来,递到凌霄城手上。

黑色的大衣裹住柳陌红被烧得滚烫的身子,被灯光微弱的映着,衬得那张玉琢似的脸显出一种不真切的水墨晕染般的美来。

凌霄城心中一动,仿佛那昏黄却带着朦胧的温暖的光也撞进了心底,照亮了眼底一抹常年肃杀的冷然。

绮罗已明白了几分凌霄城的用意,不由得说道:“这……将军还是容我去知会洪班主一声吧。”

“绮罗,凌将军要带走的人,这上海滩有谁拦得下?”

门口响起洪莲刻意压低了的话音,绮罗抬头看去,杨海不知何时竟已叫醒了洪莲,正等在门外。

“陌红就有劳将军照顾了。”洪莲上前一步挡在凌霄城身前,硬着头皮对上凌霄城一双沉黑如墨的眼:“待陌红伤好后……小的会亲自去接他。”

凌霄城微微一笑,居然震得洪莲心头一惊:“说起来柳老板也算是因我而伤,洪班主不必言谢。”

洪莲被他看的心下激荡,急忙移开了视线,低了头退开几步道:“是,小的送将军出去。”

“不必了。”凌霄城正要抱着柳陌红踏出门槛,又突然折返回了床头,腾出一只手将床上的平安玉小心翼翼地揣进柳陌红怀里,这才步履沉稳的走出了房去。

“杨先生。”洪莲用极低的音量叫住欲追出去的杨海,悄声道:“陌红他身子不大好,将军事务繁忙,难免照顾不过来……还劳烦请杨先生多多关照了。”

“洪班主想到哪里去了。”杨海本就是极伶俐的人,眨眼之间便已经明白了洪莲话里的意思,肃色道:“将军不是洪班主想的那类人,自会好好照顾柳老板的。”

“是是是,是小的糊涂了。”洪莲赔笑着送走了杨海,远远地听见夜色中汽车轰鸣而去的扬尘声,一张脸瞬时便换上了凝重的忧虑,

“班主,”绮罗小心着开口道:“公子受凌将军垂怜是好事,您怎么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

“这算得上哪门子好事?这可是天大的祸事!”洪莲冷冷一笑,在半明半灭的阴影之中竟带上了几分森冷之色:“垂怜,哼,你看看那些得到豪客所谓‘垂怜’的戏子们,哪一个有好下场?要么是过几年被腻了遣回院子来,戏也生疏了,唱不得了,只能做些更低贱的杂活儿;要么,哼,更惨呐,不是被蹂躏致残致死,就是被那些争风吃醋的世家内斗给活活折腾死!”

“可是……可是我看凌将军不像那样的人。”绮罗小声辩解道:“他看公子的眼神,温柔得可以掐出水呢。”

“你个傻丫头,最怕的就是这温柔啊!”洪莲一声长叹,“陌红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的性子我还能不清楚?看起来疏离有礼、淡薄漠然,其实跟个孩子没什么差别,别人对他稍微好一点,他就恨不得掏心掏肺,这样下去,哪天被人卖了还帮着别人数钱……更何况,哼,凌将军不像那样的人,他更可怕!凌将军是什么地位的人?他什么美人没有见过?现在温柔,等到这新鲜感过去了的时候呢?退一万步讲,就算凌将军是真心的,凌家又是什么样的世家,会允许宝贝幺子和一个戏子在一起?凌将军会为了一个戏子而和家里决裂?天大的笑话!如果凌家动起手来,别说陌红了,这玉梨园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个问题!最难受的,最难受的还属陌红……若他真的就这么陷了下去,伤的不止是身,还有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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