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如斯——___御影。
___御影。  发于:2013年0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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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人很奇怪哎,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去?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满腔怒火方才已发泄了半数,月析柝现下更多的是困惑不解。

“谁知道你们——”

“还是我来说吧,”那小道士打断同伴,上前一步,煞白着脸小声道,“我和徐兄奉命来找非锦,因家师嘱托,所以万般阻挠二位,十分抱歉。”

月析柝听得一头雾水,诧道:“你们师父把你们派来保护非锦?”

“我怎的不知我还请了人来保护?莫非真的年纪太大,忘记了不成?”窄窄小道上忽地响起苍老声音。

闻声而望,那屋里走出个高大瘦削的老者,黑袍罩身,他小心地绕开菜地泥路,一拐一拐缓缓走了过来。

此人便是方才言谈所及之人,五十年前,高居杀手榜前三的名杀手非锦。

“来的正好!纳命来!”姓徐的小道士话落即飞起一剑直刺非锦心窝。

月析柝大惊,另一个小道士动作更快,在那剑刺到非锦之前,一掌送剑,把那柄剑打脱开了手去。他脑中闪过精光,见了这熟悉的剑招,月析柝猛然记起,这两名小道士,不正是当日在芝薇山谷遇到的那两个么?

“郑兄你作甚阻我!?”那徐姓小道一剑离手,怒道。

“两个冒失的小鬼,如果你们找我是为了练剑,我可没有这闲工夫陪你们瞎闹腾,”非锦偏头来问,“那你们两个为何在我屋前吵闹扰我作息?”

“前辈,我和师兄有事想请教您,不知可否详谈?”

非锦尚未作答,两个小道士先吵了起来:“郑兄你别拦着我!让我把他杀了!你这是助纣为虐!”

“徐兄你冷静些!事情都还没弄清楚你不能这么鲁莽地下定论!”

“还有什么可查的!这个人都来找他了!还有甚可说!”

“小子,你为何想杀我?”非锦悠悠甩去一言。

月析柝却是停在徐姓小道下半句话上,他们来找非锦?这两者有何关联?

徐姓小道红了眼:“有个门派被血洗灭门!你——”后半句卡在喉头。

非锦只冷冷道:“与我何干?”他那一眼冷得直叫人血都冻起来了,如同当年他还是杀手的鼎盛时期,周遭弥漫的肃杀之气,迫得人一个字都说不出。

月析柝尚且还想问个明白,非锦已一个转身,丢下句:“你们俩随我进屋来。”

离冷面无表情地在他腰间一带,便半搂半拖着他尾随非锦进屋。

月析柝听到那两个小道士吵闹般的交谈。

“郑兄!你为何千万阻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师父也只是猜测而已……”

“就算这件事非他所为,那你师父说的那些事总是证据确凿无可否认的了吧?……不!昨天你我遇到他,他四处找那些杀手,为的什么?这不是显而易见吗?说不定下一个屠杀的门派就是我们了!郑兄你究竟在犹豫些什么啊!”

“……他救过我们……”

“救过我们又怎样!我为武林正义而生,为他所救是种耻辱!”

“……这次就当把那一回的恩情还清了吧。下次再见,我定不阻你。”

“也罢,就依郑兄所言。”

他们言谈中的那个人似乎并不是非锦吧?也不像是在说他……那么……月析柝转首望了望离冷淡漠的侧颜,心中莫名惶恐。

五十年前名动江湖的杀手,盘踞杀手榜前三之位的非锦。此刻虽已至暮年,但那一双深邃的眼眸中依然掩不去当年凌厉,他坐在桌边,示意离冷和月析柝坐下,抿了口茶水,淡淡道:“说吧。”

“五十年前,前辈可还记得接下一桩交易,要杀的人是否是云公文素?”

非锦答得干脆:“不错,是我。”

他们运气甚好,找的第一个便是要找的人。只不过这非锦看去并非善类,提到“云文素”之名让他面色有些异样,不知他会否将实情告知?但于他们而言,唯一的对策便是将事情全盘托出,月析柝没有信心在他面前胡编乱造。

非锦听闻始末,却久久不曾言语。

月析柝轻声道:“前辈?”

“做杀手的时候,成天过的都是茹毛饮血的生活。刀口舔血的日子,其实没人愿意过。”非锦说了一段毫不相干的话。

月析柝一愣,听得离冷道:“不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甚好,甚好,”非锦点头应,视线在两人面上扫了几遍,才开口道,“云文素那桩交易,让我身败名裂,逃了十几年,最后定居在这里。”

月析柝吓了一跳,喃道:“怎么会这样?”

“任务失败,身败名裂。此乃常识,”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从来深信,这世上既有妖怪,就定有鬼魂。刺杀云文素之时,我便遭了鬼怪的阻挡。”

月析柝悚然一惊,结结巴巴道:“鬼、鬼怪?”

莫非又是长柳?

“你们道士不是最清楚了吗?”非锦瞟来一眼,继续道,“反正闲来无事,便给你们讲讲那时的情形吧,再不说说我大约也要忘记了。”

“那日接下这桩买卖我就连夜赶到学士府,想尽快做个了断,好拿钱走人。却是每次接近云文素的卧房就有雾迷眼有风吹沙……各种怪事,再后来我手中的剑也不翼而飞,回去客栈,那把剑好好在床上,我便知道自己是遭了夭邪。”

“隔日再去,还是那般情形,但我有了防备,那妖怪奈何我不得。我以为我可以得手,想不到竟被他附了身,自己回了客栈。虽然我没得手,但我能够感觉得出来,那妖怪也是元气大伤,附在我身上是极其困难的。当夜就做了个梦,梦了些什么记不清了,但说的都是云文素为苍生社稷做的好事,这是那妖怪想要给我看的东西。”

“又过了些时日,我找了个老道要了一张符,再去学士府。只差一点点就能杀了云文素,我看清那个人,不,鬼的样子了。是个少年的魂魄,守在云文素榻前,不许我靠近。那符就快将他收走,他都一直跪在地上求我不要杀云文素。我本该下去手的,但那剑不知为何刺不下去。”

“你都对他做了什么啊?!!”

非锦被这一声吼震得一阵恍惚,对面的青年涨红着脸,气得从木椅上跳了起来,颈上青筋暴起,全然没有刚才战战兢兢的怯意,怒目圆睁地冲他大吼。

“你差点把长柳害死了你知不知道!?云文素是个好官你为什么要杀他?!!杀手就没有心吗?!”短发的青年几乎是在暴怒地对他大吼大叫了,这对个老人而言是没礼貌到极点的行为,若是从前,非锦大概早就将他一剑毙命了。

只是如今,他念着个名字喃喃自语:“原来他叫长柳吗……”

他没对这两个青年说出口的往事一点一点缓缓浮现在眼前:那个名叫长柳的少年趴在地上声泪俱下地乞求他不要杀云文素,他的身体已经被符咒缚得失去了气力,大半都被吞噬了,却不管不顾地匍匐着爬过来抓他的裤脚。但那是抓不住的,他是个鬼,碰不到身为人的他,同样也触不到床上安然睡着的那个云大人。

少年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他已经记不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唯一能想起来的只是那一句:杀手也是有心的。还有少年那一双温和纯净的眼瞳,带了陈恳,殷殷望着他。

他鬼使神差地揭下了那张符,他在少年那气若游丝的道谢声中虚浮着脚步离开。他知道,这个时候如有人来取他性命,他是挡不住的,他已经露出了最致命的脉门。

当夜他又做了个梦,但这个梦不是少年给他的,这是他自己心底最真实的梦境。

他梦见了少年时青梅竹马的女孩子,他曾摸着她的发梢说要娶她。结果,他成了一名流离失所的杀手,再也没有回过故乡。

女孩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子,坐在窗边绣着自己的大红嫁衣,一边绣一边念着他的名字,念着念着她的泪就落下来了,和刺破手指溢出的血珠一齐混在了一块。

他就站在门外,但是他无法推门进去,他早已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他所有的一切也不过是“非锦”这个代号,杀手怎么能有一个固定的名字呢?

第二天他收拾打点了包袱,退还了交易并决定不再杀人。下场自然是身败名裂,积聚了十几年的名声一朝俱毁。但他不觉得可惜,从来没有那么轻松。

入行容易退行难,他被追杀了十几年,有几次几乎都要死了,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求生意志强悍,他撑了过来。后来就没人再来追杀了,他偷偷回了一次家乡,那座小山村已被一次山体塌方彻底掩埋,女孩子听说早就嫁人了,也不知有没有逃过这场劫难。

他最后的居所便是在这座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山村外,知道他曾经叱吒风云的人都说这和他身份不符,但他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那个女孩子对他说过,男儿手中之剑,当保护芸芸众生。

但他却用手中的剑犯下伤天害理的错事,他这余生必是要为上半生的谋财害命赎罪。

第十七章

霜降既来,立冬在望。

草木黄落,水始冰,地始冻。

这一月余,离冷月析柝几乎走遍大江南北,西抵幸水,东往浚稽山脉,南北堇理昆吾二山,遍寻与云文素有关之人。他们或是与他曾有过节、或是曾对他心生不满、或是曾间接与他为敌……只是这些蛛丝马迹最终都牵连到同一人身上——长柳。

只要对云文素不利,长柳必以鬼魂之躯排除艰难险阻化解恩仇,千方百计。

当时情境究竟是何已不得而知,但依稀可从他们神色辨出一二当年情状,想必长柳定是万分耗费心力,以至修为尽失,才连记忆都保不全了。

随着他们将那一桩桩成年旧事揭开面纱,长柳的记忆也在一点点复苏,眼中不复初见之时的迷茫之色,但他衣袂指尖的光影却是愈发黯淡了,被灼伤的痕迹越来越显着,大约挨不过年底,便是彻底的烟消云散。

这一日,离冷月析柝来到玉相镇。

天地已寒,月析柝骤觉心中也是微凉,他在那破败的茅屋外看着里头一抹灰白身影,怅然立着。总以为再陪着长柳四处寻找记忆,他就会彻底消失,最终连这茅草屋里也不会再有他的身影。

“师兄,我们不要再帮长柳找下去了吧。”一觉醒来,他对离冷这么说。

离冷应声,快得他略显诧异。月析柝侧过头,愣愣望着窗沿微凝的霜露发呆,师兄大约已明白这其中因缘:云文素的异状定与长柳有关。

还是寅初时分,不见漫空天光,却是有些蒙蒙亮的微弱光线照下来。四野静得很,叶下常可窥见的虫豸已无声息,敛了踪迹。

长柳半倾着身体趴在木板边沿,一手抚摩着云文素额际,一手缓缓理着他整齐得一丝不苟的鬓发。但他的手却是始终触不到他的,只是无数次地穿过他的鬓发。纵然云文素成了僵死的尸体,依然是人鬼殊途。

更何况,那么长久的岁月遗留人世,长柳恐怕已不是一介亡魂如此简单。

若他只是一个魂魄,必然不可随意离开死亡之所,并且,留在人世这般长的时日,必有些力量,不然早被勾魂而走或是被周遭虎视眈眈的鬼怪吞食了去。

又或许他从来就在遭遇,只是一概遗忘,只以云文素为一切罢……

月析柝觉得胸口堵得慌,深深吸了口气,踏进草屋。

听到脚步声,长柳惊吓地抽回手,慌忙转身,见是离冷与月析柝,面上表情略有不自然,尴尬地小声道:“……我我……”

月析柝摆了摆手:“长柳,我和师兄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们不打算再帮你找云文素的仇家了。”

长柳大惊,瞬间惨白了脸色,低着头嗫嚅道:“我知道……对不起……耽误你们两位那么多时间……如果是我一定也是不乐意的……”

“并非如此,”月析柝摇头,只见长柳惊异地抬起头,他的面色还是煞白,几乎和衣服一个颜色了,“我想已经有答案了。”

“啊?”长柳又是一愣神,呆了半晌,方才又惊又喜地道,“真的吗?恩公有救了?太感谢你们了!长柳谢谢你们了……”说着便要下跪,月析柝赶忙去扶,双手由他浅薄的身体穿过。

离冷一把拦住他,冷冷开口:“把你和云文素的渊源说出来。”

长柳长跪在地,怔怔抬头望着他们:“我和恩公……”

“是啊,长柳,告诉我们你和云文素的事吧,”月析柝点了点头,郑重道,“为什么他是你的恩公?你们如何认识?……你是怎么死的……”

长柳一愣,呆呆望着这两人,张了张嘴,但那喉头却发不出声来。

那么长久的岁月,他都快忘记自己是因何而死。他的所有一切,都只以云文素为中心,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云文素。那么自己呢?他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静静垂下眼睑,那样便看不清那一双沉静的眼眸中究竟是怎样的光彩,但只是听着那淡然的诉说,就觉得由心底漾开的阵阵横波。

长柳幼时并不叫长柳,这个名字还是云文素给他的。

他是个四处流浪的孤儿,父母是谁已经不记得了,也不重要了。

从有记忆起就是跟着一班小伙伴到处乞讨,讨到了东西回去拿给“阿爸”,讨得多便能分到东西吃,讨不到就得来一顿打。几个面黄肌瘦的小伙伴不是被打死就是活活饿死,他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天没亮就跑上街乞讨。

索性后来,阿爸被衙役抓了起来,他们一干小伙伴也自由了。有被好心人领养的,有被送到寺庙的,还有年纪大些的派了事做。他长得最瘦弱,一副病歪歪的模样,没有人愿意收留个看上去马上就会死的孩子。

那是个冰天雪地的日子,他赤着脚走出城,走着走着就晕死过去。

他想着这样也好,终于不用再过这凄苦不堪的日子。

但他终究没有死,那样的日子也熬到了头。

云文素把他捡回了家,同样是个小小的孩子,不过总角之年,但却以长辈的姿态悉心照料他,将他的病养好不说,还默认他留了下来。

云文素家里只有个长年染病在床的娘亲,生活并不富裕,甚至是清苦,只依靠早年父亲留下的一点微薄积蓄过活。他只上了半年学堂,就因家中拮据学业半途而废,夫子怜他,送了些书叮嘱他要靠这出人头地,他闲时在家读书,平时做些零工赚点小钱。

长柳心知他是寄住之人,手脚更加勤快,每每包办家中一切事物,虽做得不够好,却也将一个家打理得仅仅有条。

两个少年又是年纪相仿,很快就亲密起来,颇有兄弟相称的模样。

云文素是读书人,有天捧着本书念着念着就对忙东忙西的他脱口而出:“以后我叫你长柳可好?”

他腼腆地笑着点头,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

他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名字,而不是从前吆喝来吆喝去的喂喂喂。

他现在是长柳了,不再是当初那个连名字都没有没人要的小孩了。

云文素也提过让长柳念些书将来和他一起去考试做官,长柳却是摇头,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只要尽力赚些钱帮云文素达成目的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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