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民们上月底就造了反,晏长治那是明摆着收紧风声,这时候就算自己去求,也不过多几句劝诫,倒不如现在赶去先把人救了,大不了回来再挨顿罚。
还没出得京城,就有人守在了城门口等他。
「三哥……」
远纷近来消瘦不少,立在风口,鼓鼓的白衣撑得人越发谪仙似的模样:「回去。」声线照样的和煦,却不再温暖人心。
魏远争张了张口,到底没反驳他,手上的马鞭却高高举着,随时准备落下去的模样。
远纷叹了口气,大白衣里灌满了呼呼的风,旗子一样招摇到马前。魏远争低下头看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三哥熟悉的眼睛里竟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大男人也慌张起来,一瞬间,手要握不住马鞭。
「罢了……平安回来。」远纷总在上扬的嘴角第一次无力地抿起,像是要掩盖嘴唇的颤意,扑闪的泪光也一时收了,望着他下定决心一般。
玉鬃马吃痛又开始奔走,突然缰绳一紧,往回调转,在原地不停踱着碎步。「远纷,你放心,我很快回来。」马鞍上,魏远争的声音被风切割得支离。
之后的路程中,魏远争闻着阳光的焦糊和底下浅浅的泥腥,经过了一处又一处南方的浓荫。看远处铺满了接天的莲叶,他忽然回味起,远纷在几天前的笑容,像极了池中最盛的那朵白莲。
当一个双眼通红,下巴上满是青色胡茬的男人出现在小城单薄的守卫之下,城门的兵士甚至想,他是不是北蓟凶神恶煞的胡人。
「上头有令,一律不准开城门!」
守城的小将挺起胸膛对他们喊话,尽管话里少了三分底气。
「开门!我们是京城派来的!」遥遥地传来魏远争急切的呵斥,御林军统领的令牌和御赐的印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小将挺直的背脊也禁不住萎靡下去:「大……大人,城里面乱起来了,现在进去,太危险了。」
「少废话!」魏远争再往前行一段,兵卒们就看不清那个身影了。等到城门打开一道缝隙,还没来得及反映,那小支军队已鱼贯而入。
左右张望,兵卒倒是有些兴奋起来,原以为这座城池算毁了,看来朝廷还是顾念着他们的。
魏远争在城里横冲直撞,策马的方向也开始混乱。陛下啊陛下,他心中一阵绞痛,您竟是要灭城!
灾民的起义说不上多有组织,魏远争知道,再往西去,才是祸乱的频发点。纵然如此,看着满地的残骸,和路人听到太医这个字眼时腥红的双目,魏远争还是打心底里生出了恐惧。
「那群庸医根本治不好人,早被杀光了!」被问的年轻女人怀中抱着断了气的孩子,嘴角咧到了耳朵边上。
利刃似的马蹄削起厚厚的泥土,魏远争感觉自己真他妈疯了。
不许再死!
听好了,不许再死!
第四十六章:晓光穿户,一朝云雨
找寻中,雨点又开始劈里啪啦地投下浅坑,在夜色下积了一滩滩晶亮的水洼。按说梅雨季节早就过了,可自打来南方,满城风絮,这雨势时缓时急,就没好断过。
是夜,又是无功而返。县衙去了,旅馆驿站,尽管老早没了经营,魏远争也去了,踏着堆积的尸首,他就差冲到山顶上的土地祠里去掘地。人人都说,掘地三尺有神灵,可老天怎么就舍不得一个他了呢?
好几次魏远争以为自己是感染了疫病,原本这儿几乎就是座死城,在潮湿的空气里四处横行着杀人的疠气。
所有军士都给他强行安置在了城外,百顷土地已经挨个被他们翻了个遍,还能怎么样。玉鬃马也累了,马蹄踩下去,只能有气无力地拖起一串黄浊的泥珠,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向前,偶尔被响雷劈得跳跃起来,它,也害怕吧……
嗯?死胡同,晦气!魏远争暗骂一声,扯了扯缰绳。天气恶劣,没了打更人,觉得时时生活在夜晚。视线被雨水阻扰,模糊不堪,偶尔抬起头,头顶上那黑灰的天空仿佛摇摇欲坠。
魏远争有躺下来的冲动,躺下来,任凭冰凉的夜雨刺痛自己的双眼,连同涌溢的温热也一并带走。
很多年前,魏远争也曾失去过一次。那时候他整宿整宿地翻覆,由是过去的一切越完美,那把名叫相思的刀子就多刻进去一分。即使到了今天,魏远争也仍然不清楚,那些情丝是多少种复杂的心情集结起来的。
佛家说,大悲无泪。他想,自己现在的情况,大概是因为心存希望。
谁也解释不清,魏远争为什么会在大雨中长时间停驻。直到一声玉笛于渐隐的雨声中浮现,他才忽然将「三生石上旧精魂」的句子理解得透析。
曲中听闻的,是旧时的一支「折杨柳」,少了慷慨,多了凄清,温顺地缠绵在纤弱雨丝中,点点滴滴故去的情谊。清到极致里满是哀情,时扬时抑的笛声调,低至了尘埃,好似在祭奠这浊世中最孤独的一缕魂魄。
曲是离人曲,调是伤心调。这一次,你又在送怀何人?
笛声在末尾戛然而止,不期然泄露短促的破音。手指维持着搭在音孔的姿态,羽睫还未来得及抬起,寒冷的躯体就被巨大的力,狠狠地揉捏到了怀里。
一呼一吸,胸膛贴紧了自己的。好……暖和。
曲休淡漠的双眼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兀地睁大,随即不可思议地眨下,嘴唇单薄地嚅动着,生涩地发不出一点声音。
觉察到自己的推拒,猛地后背吃痛,竟是拥抱得快要窒息。「呃——」,迷茫的意识在片刻迟疑后找回,左肩温热的湿濡却瞬间令他恢复不安。
手忙脚乱中,玉笛跌落在一旁的秋千架下,「咳——咳咳,你,你放手……」曲休拼尽全力挣扎出他的怀抱,厉声呵斥也在看见他眼旁毫不掩饰的泪水时变得无力。
「你是江南吧?」
「魏大人不要命了吗,这里到处都是瘟疫!你……」
「你是江南?」魏远争毫不留情地截断他的话语,弓着身体,像急了一个正在钻牛角尖的孩子。
雨丝随着执拗的问喊变得湍急起来。
「……不是。」
「你是江南!」水迹顺着额发在脸上纵横,淌进眼睑的刹那魏远争突然笑起来,兴奋地再次捉紧了对面人的双手。
「不……」
「你是他,这世间唯有他能吹出这样的笛声!」清寒的、凛冽的,宫商角徵羽,五音融进你自己的真心,娟娟落落。
「唔……」愣神间被一把拉过,死死地封住了双唇。轻咬着,舔舐着,像是要将他唇上未褪尽的红通通吃进肚里。「你是他,是他啊……」热烈的吻中夹杂着数不清含糊的喘息,狂澜侵袭,撬开紧啮的编贝,一层层卷起令人战栗的柔波。
「你是他。」对面人嘴角高高扬起,喘息中离开唇瓣,又急急往下,得胜似地咬住了纤长的脖颈。
「呵呃——」那脆弱的部位像是怀中人的死穴,猛地一颤,埋怨也经不住在滂沱的大雨中低低嘶吼出来:「你,你这样赶来……呃啊……还,还非要在乎这个做什么!」
脖上的耕作骤停,前一刻还强势兴奋的人僵在了原点。雨声中像是能听到滴漏「嗒嗒」流逝,弹指须臾间,心在压抑中倏地绷紧。
有什么混着雨水,暖暖地滑进了衣襟。
沉默,沉默。魏远争扑在那里,不知是哭是笑。
犹豫着攀上他肩膀的双手,带了慰藉的意味,暗夜中漆黑的眼瞳终于掩上了最后一点光辉,随即是更加深浓的颜色,鸦羽般贴合在脸颊。「好了,嗯……」
睫毛随着复苏的动作,缓缓跌落了沾染的雨珠,两人的周遭像围了一圈闪烁微弱光芒的小火萤。点点星星,如醉如迷。
温暖包裹了从未情动的茱萸,在离心最近的地方划着圆圈,像是在寻找一个入口,贪婪地一吮,似要捕猎怀中人那缕游弋开去的灵魂。
雨星粗暴地乱撞,无节制地击打着纠缠的躯体。小屋贫瘠的砖瓦抖露呼呼的风声,季夏的深绿变得很淡,淡到只剩了纯白的雾霭,在夜色下四处氤氲着作烟飞扬的暗灰。
天地间一展珠帘将外物与他们隔绝,目光中所能触急的,仅是彼此。
没有旁骛,只是一心揽紧了,一心攀附。那雨,那夜,那吱呀作响的秋千,一切做他们的背景,他们灿烂的帷幕。
「呵……抱紧了……」喘着粗气,魏远争有力的手掌贴合着怀中人紧翘的双丘,突然向上托起。
「啊……」被凌空的双足自然地绞上了对面人的腰躯,修长的双腿牢牢擎在了他的身侧,曲休有些羞赧地别过脸去。那人走动着腾不出双手,就用鼻尖去寻他,轻蹭着,挟持那半睁的双眸充满自己的身影。「走到天边我也追你回来。」
说完仰起头去吻他,仔细地啄去垂落的雨痕,像是久旱人渴求无尽的甘霖,酒鬼找到挚爱的醇香,无休止地,贪食他的气味。
直到被第一抹不适将自己从宿醉的错觉中拉回,疼痛迅速蔓延了腰下,怀中人才察觉他们已相拥着挤在了秋千架窄窄的蹬板上,随着急行的风和攫取的穿刺来回摇摆。
雨水润湿了彼此结合时的艰涩,秋千前倾,是凛冽的快感,往后又成了摩擦时难耐的酥.痒。「嗯……嗯啊……哈……呀……」被恶意地重新启开双唇,喉间回响着暗哑的嘶鸣,早已涌上情潮的白皙脸庞又泛起一层浅浅的红痕,故去的阴影似乎被奇妙的欢爱洗涤干净。
隐忍的喘息意外地助燃了激情,「唔——」只一时松口,对面人又疯子般堵住了自己的唇隙。
摇荡在至高点时,魏远争索性将双手放开,绳子无辜地成了牵绊,见证他们在那一刻生死不顾地结合。行云疾雨冲昏了他们仅存的意识,怕吗,这样的话也无须问出口去。
不知是多少次的冲撞与疏离,秋千绳终于和缓下来,开始徐徐推动着他温柔的律动。呼之欲出的喷薄有技巧地克制着,积攒最后一刻的缠绵。
「啊——」怀中人忽然向右惊异地睁开了迷蒙的双眼。
「砰——」
「啊。」那沙哑的呼痛显然不是他的。
天边遥遥闪过凌厉的白光,照亮了落地时彼此的窘态,姣好的面容因为迭起的潮热而扭曲,汗水掺杂着湿漉的雨珠,顺着额发不断流淌。瞬即而至的雷声掩盖了魏远争懊恼的叫声,突如其来的释放让他涨红了脸。
断裂的绳索拖着疲惫的秋千,左摇右晃地失了平衡,冲着他们可怜地咿呀直响。始作俑者为这次「失误」偷偷瞪着那架秋千,仿佛它才是不合时宜的肇事人,手脚也不知道如何放置,尴尬地撑着地面呼呼喘气。
感觉一股灼热突如其来地附和在深处,接着体内的凶器渐渐萎靡下去,曲休禁不住坐在他胯上颤抖,好气好笑,鼓励似地伸出手触碰正消沉的男人。
那人不领情地一把将他扑倒。这一次,他要重振雄风,树立主导者的威严!
「唔……哈啊……唔……嗯……」
「啊……啊啊!」
魏远争搞不懂为什么最后被搀回屋子,并且趴在床上的是自己。原本就摔伤的臀部在放纵的运动中肿了起来,如今敷着新拧的两块手巾,疼得直抽气。
看曲休一瘸一拐还要为自己烧水,魏远争把头埋在了枕头里,仿佛他才是那个被欺负的小情人。很痛吧,回想刚才自己没节制的动作……
「唔唔……」,弓起腰埋得更下面点。
深深的负罪感、深深的羞愧,魏远争没脸起来了……
第四十七章:忍尽相思是平常
那事儿绝对比舞刀弄枪更消耗体力,在一片沉默的水滴声中,肚子不争气地发出了突兀的怪响。
「咕噜——」
倘若不是枕头阻挡了口鼻,那句「啊呀」恐怕已经不小心被魏远争自己叫出。没等到意料之中的询问或是极为应景的嗤笑,曲休只是走过来替他换下了手巾,而后「嗒」,轻掩了门出去。
把头从枕头底下探出来,魏远争张了张嘴,那表情用怅然若失来形容也不为过。手掌下意识地支起了身体,他开始后悔自己在这一个多时辰内不发一言的恶劣行径。
因果报应的结果,是魏远争在不安中多进行了半个时辰的等待。
手支起来,放下去,随时准备掀起被子的模样,大有舍臀追爱的决心。
「吱——」老木门被推开的一刻,床上的人像动物一样绷紧了神经弹起来。「嘶——」,牵动了伤口,手巾「咻」地从滑下来,颇带几分含糊不清的,某种意味。
这回他不敢再埋头,厚着脸皮大咧咧地盯着曲休手端碗筷向自己走近,脸上却有些烧烧的,不知道是窃喜来人去而复返,还是地上滚了一层灰的白手巾的缘故。
总之是暗松了一口气。
这些年,他习惯性地养成了局促的不安感。白粥配上四方的腐乳,恰如其分地抚慰了这种情绪。
床前,曲休带着伤并没有坐下来,而是小心翼翼地半蹲下去,伸直腰把碗递给他:「你没吃晚饭吧?」闹灾荒的地方找到几斤白米实属不易,腐乳是六幺带的,小罐子揣着。他幼时在会稽居住,重回南方很是兴奋。却全然没意识到他们此行的实质,就被天生大条的神经支配着,遭了那人好多不屑的目光。
看着魏远争夹着筷子,将它分割成四小块的熟悉动作,曲休心口忽然涌上了浓烈的酸涩。
不知道是为了远去的,还是眼前的,总之不会是为了他自己。
魏远争实在是饿了,三下两下碗底见空,胃口被他最近的食不知味可怜巴巴地饿成了一小点,单是这样就已经打起了饱嗝。简直和他禁欲着的身体没什么两样。
「嗝……嗝……」
刚一副满足的样子,再扭过头深情款款实在不适合,「咱不走了是不是?」,于是这位官老爷选择了最平民的口吻。
曲休以一个极其轻描淡写的吻回答了他。事实上,那吻更该被称作是鼻尖与脸颊的轻蹭。
魏远争很受用地结巴起来:「江……江南……」
「叫曲休吧。」
曲休歌尽。怎么可能割尽呢?曲休慢吞吞的动作停下来,掩上门大口喘息,胸口在这种平淡的温情中不知所措地气闷到极点。
习武的身子恢复得挺快,两天后魏远争就迫不及待下了床,从背后抱住他:「我现在就带你离开。」
不容置否地便要将曲休往外面新近放晴的天地拖去,「等……等等!」
听到制止的回应,魏远争有点小愣:「放心,我伤都好了。」说着还抖擞了腿脚,做了个难度颇高的动作,笑盈盈地:「看吧。」其实……其实是还有那么一点痛啦……
「不是……」曲休也知道这么否定是有些伤人,支吾下:「我还要带上……两个人。」
魏远争完全没意识到这房子中还有别人,看曲休推开隔壁同样残旧的门进去,于是在外面牵了缰绳等着他。
半晌还未出来。
废弃的屋子里有很重的湿气,门窗都是紧闭的,像是生怕那仅存的气息逃出去。男人半个脸庞被融进了黑暗,黑暗面朝向床上躺着的安静躯体。
「他……还在睡呐?」曲休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那样无意义的对白,出口时还是却有些不自然。
很快那人就点了点头:「嗯。就让他多睡会儿吧。」
「哦。」曲休踟蹰着迈近几步:「得起来了,我们要走了。」
「嗯。」
逆光中,眼睛,有点肿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这几日每每到了晚上,都要往他茶水里放嗜睡的草药有关。
他肯定知道,却还是装作无防备的样子喝下去。曲休有时候想,要那是忘情水,也许自己会多调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