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魔物风波果真如同穆亚所预料的,并非一发即止。
自从那天后,连续两个月的时间,魔物攻城事件前前后后又发生了十几次。却不知是否为了麻痹普罗斯
城军民之心,来来回回,攻城的全是戮魔,穆亚猜测的其他魔物别说出现,连影子也没瞧见。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做事情是这样,打仗亦是如此。
戮魔次次攻城,次次模式相同,已经适应这种进攻方式的普罗斯城城卫队与皇家骑士团,已逐渐找到应
对之法,把伤亡控制在最低限度。
对两个月后的普罗斯城而言,戮魔早已算不上太可怕的东西,充其量,就是一场场高强度的军事演习。
尤其在神殿派遣大量祭司与神殿骑士前来之后,戮魔的杀伤性又降低一个档次,已经毋须每次皆大张旗
鼓的出城迎敌。神殿里信奉九大主神之光明神的祭司,他们的圣光术,即是最佳退敌主力。
再说,有了神殿分担压力,皇家骑士团自然空出手来。
做为威伦帝国最锋利的剑,皇室绝对不会摆着不用,皇帝旨意在神殿派驻普罗斯城人员抵达的第三天,
也跟着到达,给皇家骑士团降下分批援助数个特定城市的军令。
对于这道军令,洛特·加龙省简直求之不得。
他早就受够身边有充满光明力量的人类晃来晃去,让他压抑隐藏得极其辛苦。好不容易有机会摆脱那群
讨厌鬼,纵使卡洛姆没分派任务给他,他也会自告奋勇。何况卡洛姆第一个就找上他,他和穆亚两个大
队一千人,理所当然第一批远赴他方。
他们的目的地在威伦帝国最西方,即使不眠不休地急行军也得耗费二十来天路程,乃号称「艺术天堂」
的文艺城市——齐亚戈。
只不过——
「谁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团长老头非要把骑士团的驻团医官塞给我,叫我一定得带上?他这是在诅咒我
重伤不成?」骑在疾驰的马匹上,洛特·加龙省边问,边用眼角余光狠狠瞪着跟在一侧,满脸无辜样的
医官冯勒。
他的表情像在说:你瞪我也没用,需要远行,我也很无奈。
但是在心里,冯勒却很明白,这次出行是老师——那个预言界曾经的第一把交椅——给他的测验。让他
先试着担任一次洛特·加龙省预视未来的眼睛,找出齐亚戈城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吸引着魔物大批大批
进攻,战争激烈程度远胜其他城市。
同时,也是为了让洛特·加龙省重视他,抢占洛特·加龙省心中的一席之地。
魔族啊,还是个元帅,眼界之高自是无庸置疑,他不尽心尽力,又如何获取重用?让洛特·加龙省愿意
在关键时刻,听从他的指引?
有时候他真的觉得,玩弄众生,才是飘渺的命运本性。然而这种捕捉不到的东西,是不可能同它理论的
。
冯勒的思绪电转间,洛特·加龙省已然改变话题。
显然他也没指望有人回答问题,尽管还唠唠叨叨地抱怨着,行程却是半点没有落下。距离颇负盛名的文
艺之都,如今只剩两天路程。
远远的,两头通体银白,胸前与前肢处有角质层厚甲与骨质尖刺的奔狼快速接近,马匹又是一阵轻微的
躁动不安——这些日子以来,马儿已经很习惯与奔狼相处,反应不再如同从前那般大。
身长两米,直立而起比人还高的哥里亚,就跟在穆亚马匹身侧,经过它中介翻译,穆亚很快得知两头奔
狼探子在前方瞧见了什么,赶紧把消息发布下去。
——前方有齐亚戈城骑兵被戮魔围攻,濒危!
顿时,所有骑士立即换马,索米在狂焰中由黑暗独角兽化身梦魇,洛特·加龙省马具一抽,快手快脚安
放好,跨骑过去。两个骑士大队亦快速变换为冲锋阵形,蹄声隆隆,绝尘而去,仅留下奔狼群和冯勒,
在后方徐徐前行。
反正冲锋时,医官派不上用场,奔狼群也不好上场,正好守在后方,一方接受保护,一方保护目标。
青天朗朗,明媚的春光下,地面正进行着一场歼灭战。
只见黑压压如潮水的戮魔,以绝对的数量优势,团团包围损兵折将后终于确定冲不出去这个悲惨事实,
因此组成防御阵形的骑兵队。
一众骑兵以他们的长官为中心组成圆阵,彼此掩护。疲了、伤了就退入圆阵中心,紧急处理,稍事休息
,让先前歇息的伙伴顶替上来,继续与戮魔争斗。
以此办法,他们已经与戮魔僵持将近一个钟头,尽管中间有休息的空档,却也已是人乏马困,体力再怎
么补,亦回不了最初的全盛状态。但这一张张疲惫的脸庞上,皆露出必死的绝然。
也许,他们会坚持至此,想法早从一开始的活下去,变成就算死、也要多杀几只戮魔陪葬,替其他同僚
,替远在齐亚戈的亲人朋友,争取更多活下去的空间。
所以他们会死,但是他们无悔,只不过多少会有些……不能再与家人共享天伦的遗憾……
忽地,又一匹马儿长嘶,发出一生中最后的悲鸣,不支倒下。
身手灵活度受到重甲限制,随着马匹倒下,根本不及抽身的骑兵也与马匹一块栽进戮魔群中。不过十几
秒,就被蹂躏撕抓到不成人形,恨恨咽下最后一口气,至死仍瞪着大眼,像在无语问苍天。
战友阵亡,存活骑兵心中又一下抽痛。
然而,不管心有多痛,他们的身体、他们的面部神经皆已麻木,表现出的外在形象,就是冷血得视而不
见。彷佛倒下的是一块木头、一颗石头,与他们无关。
战场的紧凑导致他们丧失哀悼的从容,只记得不断杀、杀、杀!想哀悼,没有什么比戮魔暮紫色鲜血更
好的祭品。
一片沙尘,于骑兵队东方扬起。
犹如千军万马齐奔腾的声势,不但震撼大地,也重重敲响在作困兽之斗的骑兵队心头。一名队长亲卫趁
隙探看,赫然发觉东方接近的骑兵大队中,飘扬着的旗帜,乃是熟悉的白底黑线枪剑交叉图。
他瞠大眼,不可置信地急促喘息,嘴唇颤抖好一会,才完整地吼出:「队长!是皇家骑士团啊!各位,
不要放弃!皇家骑士团来援!我们可以活下去!」
谁说渴望生存的意志力不惊人?
队长亲卫不过这么一喊,幸存骑兵人人恰似嗑了兴奋剂,顿觉体内有股力量源源涌出。体能不敢说恢复
如初,却个个认为可以再拼上一个小时不成问题——这不过是心理上的亢奋,不能改变他们已是强弩之
末的事实。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援军的马蹄声似乎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主旋律。
不论人的咆哮、马的嘶鸣、魔的鬼吼,都成了微不足道的配角衬乐,只为了突显那震慑天地的马蹄声而
存在。
「来了!」一个人扯开嗓子吼。
「来了!来了!接近了!」许多人应和着呼喊,声音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就连马匹也感染到主人的
振奋,扬蹄蹬踏,也是屡屡建功,踢爆好几颗戮魔脑袋,马蹄、马腿尽沾染上晶莹的紫。
骑兵队长扭头看去,发现有三人三骑脱离骑士团的冲锋阵形,超前拉开距离,三匹马侧边均系了一个布
袋。骑士冲来,布袋袋口松开,不知名的白色粉末遮天蔽日,有的落在骑兵身上,更多洒了戮魔满身。
三名骑士呼啸一声,拉缰控马,紧急回转,与奔驰来的大队人马擦身而过,主动汇入队伍尾端。这三个
穿轻甲,无面罩的骑士,正是第七大队鼎鼎大名的丹字三人组。也唯有他们,才能默契十足,兼且心安
理得的下药。
放鞭炮似的爆裂声,频频在戮魔身上响起。
一个窟窿、两个窟窿、三个窟窿……骑兵队的人甚至不用动手,戮魔的身体就会自己炸出一个个紫血飞
溅的小洞——此乃洛特·加龙省全新的杰作。
他调制的白色粉末本身没有毒性,主要用途是催化剂。
只要粉末接触到戮魔的嘴巴、眼睛或融入血液,就会因为与戮魔属性相斥而产生爆炸,不炸到粉末消耗
殆尽,绝不停止。对于这种好像有魔法师自体内使用火球术狂砸的破坏力,即使是魔族,又有几个能撑
住不为所动?
何况,戮魔不过是区区魔物,在身体动也不动就会自爆的前提下,悍勇依旧的攻势,也不得不缓上一缓
,给骑兵队腾出宝贵的喘息时间。
「戮魔的弱点在独角!从角尖三分之一处砍断,即可了结它们性命!」穆亚的声音,响遍全场。
两支骑士大队一左一右,闯进戮魔海,在爆裂声中无情地收割戮魔生命。
压力骤然大减,骑兵队立刻在队长带领下重整队形,转守为攻,再度疯狂的冲撞起来。意图从戮魔包围
圈里杀出一条血肉通道,与外围两支骑士大队会合,共歼在自体爆炸下,以相当快速度折损的戮魔大军
。
两外一内,三支军队就像一个大磨盘,里外合作地绞杀实力大减的戮魔。而天际明亮的太阳、漂泊的浮
云、微凉的清风,就这般看着、听着,彷佛在欣赏一出芸芸众生永远演不厌倦的残杀戏码。
在湛蓝到不见一丝污染的长空下,所谓残酷、所谓杀伐,都不过是一场笑话。这天、这地、这山川草木
,则以沉默者的姿态,观赏了一场又一场笑话。
任凭鲜血污了地、长啸乱了天,依然不言不语,用永恒的宁静怡然,讽刺生灵们,只为杀伐而杀伐。
「轰隆——」
天边惊雷乍响,厚重云层逐渐逼来。
战斗也步入尾声,所剩无几的戮魔在骑士三两成群对抗下,纷纷毙倒于剑下。
然而战场上,却非仅有戮魔尸骸,无数忠于帝国的士兵,也在这里闭上不再睁开的眼睛。更悲惨的,甚
至无法搜齐被分解的残肢,拼凑回一个全尸。
就在士兵忙碌打扫战场的时候,乌云覆盖了整片天,酝酿许久的豆大雨珠,一颗颗掉落下来,砸了骑士
与骑兵们满头满脸满身,洗刷着变色的铠甲与变色的大地。
没有人说得清,这场雨究竟是苍天怜悯?亦或是苍天对众生之愚昧,笑到挤出的泪水?
难以言喻的苍凉感慨,充斥了参与这场战斗的所有人心中。
「你是队长?」
战斗结束,有闲心注意其他地方的洛特·加龙省这才发现,领着一票热血骑士浴血奋战,指挥有度、进
退有序的骑兵队长,竟是一名女子。
「是的,齐亚戈城骑兵队长莎娜,见过两位皇家骑士团的长官。」她揭开面罩,露出一张精雕细琢的美
丽脸孔,英气勃发地行了个骑士礼。沾满鲜血的铠甲让她减去不少柔媚,却多了几分女中豪杰的气概。
不过,真正让洛特·加龙省和穆亚意外的,并非莎娜乃是女子,也非她称他们为长官——皇家、禁卫两
大骑士团大队长以上职务,在军事系统中确有见官大一级的特权——而是她的脸孔与他们骑士团那个温
柔文静、情感内敛的第三大队长莎卡,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听说莎卡有个妹妹。」洛特·加龙省没回礼,只顾自言自语。
穆亚回了一礼让莎娜放下手臂后,才问:「你是不是有个叫莎卡的双胞胎姐姐?」
「莎卡的确是家姐。我的全名是莎娜.亚齐,和莎卡.亚齐是姐妹。家姐就是皇家骑士团第三大队长,
光月骑士,我则是光星骑士。」
她一鼓作气解释完,让洛特·加龙省、穆亚对这方面再无疑问,只是暗叹:「姐姐内敛,妹妹外向,真
是一对截然相反的姐妹。」
弄懂了基本关系,穆亚不再多探究,直接吩咐:「路上告诉我们,为什么身为齐亚戈城骑兵队的你们会
远离岗位,以及遭遇戮魔的前后经过。」
加入齐亚戈城骑兵队,洛特·加龙省一行人马继续上路——不过骑兵队不止马匹,连骑兵们都很少见过
奔狼、梦魇,更别提相处,免不了造成一点小小骚动,形成启程前的一段小小插曲。
途中,莎娜告知洛特·加龙省两人,她的骑兵队之所以出现在离齐亚戈有两天路程远的地方,主要是为
了护送一样东西返回齐亚戈城。戮魔会现身偷袭阻拦,多半也与他们护送的物品脱不了关系。
「你们在护送什么?」洛特·加龙省问。别说什么护送车队了,他甚至没瞧见任何盛装器物的容器,更
遑论需要保护的物品。
「在这里。」莎娜将手伸进胸甲,摸出一块以布巾包裹的东西,掀开布巾一角,可见其为一乳白巴掌大
的玉盘。没有任何手工雕刻于上,纯粹的浑然天成。
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也不过如此。
玉盘拥有的亦不过是此等夺天造化的美丽,再无特殊之处,令洛特·加龙省、穆亚经历初时的赞叹后,
余下的仅仅是失望。
「它太普通。」
莎娜没承认也没否认,默默将乳白玉盘收回胸甲内,贴身保护。
她懂洛特·加龙省的话外之音,他在问她,如果玉盘能够带来的只有视觉震撼,那么犠牲大量骑兵去保
护它,是否有价值?骑兵的性命难道就只值一份炫目的回忆?
说实话,她也很迷茫。
正因如此,当面临必死之境,她先想到的是怎样歼灭最多敌人,而非如何完成任务。也许身为军人的心
,让她愿无条件执行任务;可是身为将领的心,却使她先顾及到部属性命的昂贵,优先选择最能体现他
们价值的方法。
「军令如此。」
气氛顿时沉闷下来,哗啦哗啦的大雨声更使人烦躁。
并骑的洛特·加龙省、穆亚、莎娜各怀心思,谁也不想说话。反而是落在后方的冯勒,好几次有话要说
又作罢,大概还把莎娜当外人,不愿意对她透露他预言占卜的能力。
刚刚一直待在冯勒身边,亲眼目睹他拿出一颗水晶球摆弄的哥里亚,这个时候不但看穿了他的心事,还
帮了他大忙,把他心里的念头传达给穆亚知道。于是穆亚的马速渐渐放慢,落到冯勒身旁。
「哥里亚说你有预言要说。」穆亚开门见山地道。
那通灵的奔狼想必是把他做过的事全盘托出了,所以听见穆亚如此直接,他不意外,坦荡大方地承认道
:「是啊。我老师说,该是我动用能力协助『他』的时候了。」提及「他」,冯勒的目光从洛特·加龙
省背后一晃而过。
「这回不仅仅是老师对我的测验,也是我对自己的考核。」冯勒轻轻地笑,眼神幽远地望破重重雨幕,
「你是他无话不谈的朋友,即使他装傻充愣,你应该也能感觉到,他拥有一颗骄傲的心、一条高傲的灵
魂。」
「你说得没错。」穆亚应和,等着下文。
「所以要让他重视我、全然相信我,不容易。」冯勒伸手,盛接落下的雨珠,再任由雨珠从指缝间滑落
。
「是不容易。」穆亚再点头,颇有鹦鹉学舌的味道,如果不是他神色十足认真,冯勒说不定要以为穆亚
是附和他的话来敷衍他。
但冯勒并未放弃他的引导式问话法,又问:「那么,身为他的生死至交,你愿意相信我无害于他,还会
为他堪破他无法看透的迷雾吗?」
「你什么时候变婆妈了?」穆亚终于忍不住苦笑,却仍正面回答:「你如果要害他,在他只愿给你处理
伤势的情况下,机会多的是。我想,我可以相信你的真心。」
「太好了!」
顾不得正骑在马背上,突然伸手去抓旁边的人很危险,冯勒不容拒绝地执起穆亚右手,深情款款地盯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