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哥,”两人沉默地坐了会子,王九山见萧岐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便微咳了声开口叫道。
“嗯?”
“萧哥你俩如今……在一起了?”王九山问得小心翼翼。
萧岐愣了愣摇头笑得略有些苦涩。王九山瞧了便有些忿忿,“这人的心竟是个硬的!不知萧哥为了他费尽——”
“九山!”萧岐不悦地打断了他,“我所做的并非图他什么,红衣完全可以随他心意去做。”
王九山便沉默了,过了片刻才望着萧岐说了句,“他在你心中竟已重到——你可以舍了自己?”
萧岐郑重点了点头,然后便站起身往外走,“不等了。”
王九山跟上来说:“咱分头一齐去找吧。”
可两个时辰过去一无所获。萧岐此时已有些失魂落魄,他在杜红衣房中一阵翻查却未见异状。便派人去打探,回说
这日城中的街市上也只有过几起寻常的争斗,周边并未见到有杜红衣那等容貌的人卷进去。
这两日的方府人人小心。方庆舒每每独自饮酒到深夜,他脸色虽看着平静不似前些天的易怒,可家人们却总觉得府
中愁云浓聚。
这夜照常吩咐了家人在案上摆好两副杯箸,方庆舒提起酒壶将两个酒盅全都斟满,然后端着自己手边的那个盯着杜
红衣常坐的位置默默喝着。
这两日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这一刻的杜红衣会做些什么,笑着?还是惯常地沉吟不语着?或者已然歇下?不管他怎
样去猜想,脑中的画面却固执地只有一个杜红衣,不会有萧岐。
方庆舒心里明白,杜红衣那日就这样一走了之对他多少是包含了点宽宥的心思,虽然相较起来他宁愿杜红衣与原先
一样留在他身边记恨着他,如此他终究是有时间慢慢达成心愿,即便是遥遥难期也好过现在的绝望。
可他毕竟还是略略放下了潜藏在心底的隐忧,揣测着杜红衣既然是这样一个态度,那萧岐估摸着也不能把他如何了
。
方庆舒抬手饮尽杯中酒,想他后半生也许都要这样活在回忆与猜想中,想这种日子长得实是近乎残酷。他叹口气正
想去躺下,忽然门外脚步声杂沓,惊疑中门扇被“呯”地一声推开,萧岐与王九山带着一小队护卫闯了进来。
方庆舒一眼看清是萧岐之后失望之余却又蓦地觉到了一种释然,他推开面前的杯箸笑了笑,站起来神态安静地伸开
双臂等待着。
萧岐却并未如他意料中的那样叫人上来捆缚,只是盯着他半晌才恨道:“方庆舒!果然是你!”
“方庆舒,你那天究竟与红衣说过些什么?!”王九山上前问道。
方庆舒一愣,这才注意到萧岐双目尽赤往日里闲淡从容的模样全然改观,不由喃喃出声,“怎么?不是为了赵兰儿
与周全之事?”
“你装模作样地扯的什么不相干的?!”王九山很不客气地搡了方庆舒一把。
方庆舒怒目对着王九山:“王九山你不过一个奸商,这是在北廷,我方庆舒堂堂朝廷命官还轮不到你来动手!”
王九山心头火起笑得却很冷,“看来你忘了当年怎么逢迎九爷了。”
萧岐不语,一直紧紧望着方庆舒,这时失望地叹了口气叫住王九山黯然说道:“九山我们走吧,他也不知道红衣去
了哪里……”
方庆舒回眼诧异地瞪着萧岐,渐渐地就大笑起来,“红衣离开你了?哈哈……原来,原来你也不能留住他。”
原来这世上的残酷并非只长驻于他一人身上!
方庆舒辨不清溢满心头的究竟是解恨般的痛快,还是世事苍茫的寂寥。他只是无法控制地笑着,到后来只能躬着身
子泪水迸出了眼眶,笑容却慢慢转向惨淡的凄凉,“红衣……他真是傻……”
方庆舒知道他那天的话还是掐准了杜红衣的心理,杜红衣果然是放不开某些东西。
只是这场赌局中没有赢家,杜红衣虽然离开了萧岐却也没留在他方庆舒的身边。
萧岐忍耐了半天终于说了句,“若非是你,红衣何至于此?”他说完想带着护卫离开继续去查找杜红衣的下落。
方庆舒却朝着他的背影道:“就算我全做错了,于你萧岐而言,我却至少做对了一件。”
“做对了一件?”萧岐不禁转身。
方庆舒笑得高深莫测点头说道:“正是。我帮你除掉了赵兰儿。”
萧岐又是吃惊又是愤恨,“这话你竟也能说得出口!当年在逢阳你我一场相交,真没想到你会变得如此狠毒。”
方庆舒哈哈大笑,“谁都可以说我方庆舒有罪,你萧岐却是最没资格指责。”
“方庆舒,”萧岐望过来的目光里尽是悲悯,“宜安城中你说我不懂红衣,其实是你最不懂。周全,兰儿,你下手
害的都是他心里视为至亲的人。”
方庆舒停住笑,身子站得笔直轻哼了声不再言语。
“还有一点你不知道,我萧岐这一生宁愿远远看着红衣与兰儿好好地在一起。”
出了方府萧岐站住了。宽阔的长街上暗沉一片,萧岐只觉得天地苍莽心底刀割一样地疼,杜红衣究竟去了哪里,真
的是离开他了?
王九山安慰道:“也许在哪里吃酒呢。”
正在怔忡不定地走着,却忽有人报说酉时正城南一带曾有一处围殴似是有人受了伤。萧岐气道:“怎么这个时候才
报?”
那人说:“是衙役们私下的说话,路过时听见了才仔细问来的。说是被上面吩咐过不可说担心大人会问罪。”
萧岐也顾不上细究,匆匆赶去看时,见是个极僻静的暗巷,长长的高墙夹着,灯火下见街面已被冲洗过只几滴散在
的干涸血迹。
萧岐登时急了,命人去拿了他藏在房中的一幅杜红衣的画像彻查了全城的客栈医馆,又盘问了城门守卫,一夜忙乱
,却都说未曾见过此人。
杜红衣便如一道穿堂而过的风无可挽回地自长京消匿了。
王九山说:“必不会是红衣。”强压着萧岐去歇会。谁知萧岐竟在自己房中的枕下摸出了一张纸,题着几行字:
行行,廿载烟云一梦轻,沦落风衫青。长恨繁华,淹却繁华,误了卿卿。
纸上并未署名,萧岐却认得是杜红衣的手笔,当场便似一个响雷炸在耳畔。
看上去这杜红衣竟是真的决绝地独自走了,毫无预兆!
说什么四处走走要去往迎他,全是幌子,不过是个拖延之辞以便走得更远。
萧岐站在当地,眼前仍是昨夜杜红衣脸上深深的笑意,身上却尽是冷飕飕的透骨之寒。他想不到那样的笑容之后竟
然隐藏着这样的诀别。
长恨繁华,淹却繁华。
宜安城中的那日,夕光似梦华彩非凡,萧岐曾对着杜红衣说,“你我都不是这红尘中的浊物。这繁华相三字原也是
一派清清如水”。之后过往种种,到如今杜红衣叹出这句“淹却繁华”,又何其沉痛。
这半年多来,杜红衣自觉“淹却繁华”,而萧岐的不得不选择仕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淹却繁华
”。
萧岐却别有一份鞭长莫及的遗憾。他盯着那两句“繁华”只觉心头剧痛,杜红衣又怎知道这半年来凭他萧岐的努力
,于杜红衣而言这两种繁华又如何不能从此完美相容?
萧岐想他还是能做到当初的那句“也能是个友人”的,他早已做好了终身守护的打算。如今却要到哪里去找到杜红
衣?
萧岐捏着那张纸心乱如麻,下意识地反复看着那几行字迹,目光渐渐落到“卿卿”两字上。
这两字头一个笔势沉涩,仿佛无限心事没法道出,到后一个卿字省笔已是如风拂过,入眼尽是无奈。
萧岐心中蓦然呯地一跳:这个卿卿莫不是并非指的赵兰儿?毕竟这几句是放在他的枕下。
大胆猜测而来的激越情绪使得萧岐瞬时神情恍惚,他突然意识到杜红衣对他竟已是大不同了。
事到如今,顿悟之后的萧岐心中实是说不出的滋味。原来杜红衣不是没有想定今后,而是根本就没打算入仕。
“长恨繁华,淹却繁华……误了卿卿……你竟是舍得……”,萧岐低声念叨着忍不住眼泪就落了下来,一边直向门
外走去。
“萧哥!”王九山一把拉回他,“你这是干什么?!”
萧岐回头茫然地看着他,“我……我这就跟他一起去……”
“萧哥你醒醒!”王九山满目通红地冲着萧岐吼着,萧岐蹙眉翻手想要推开他。王九山深吸了口气紧攥住他不放,
大声说:“你是北廷右丞,怎能一走了之?”
萧岐听了瞪着他笑起来,“我这个右丞,是为他而做。他既走了,要来又有何用?”说得语声惨然,刺得王九山心
头一阵疼痛。
“萧哥你——!”他喉头哽住了,他想他这大半年来的心血在萧岐眼中竟是一文不值,到头来他王九山的赤诚全抵
不过一个曾经弃了他的戏子。
萧岐用力摔衣,王九山见他仍是执意要走,不觉怒道,“你这样去了就能找回他了?!留下来你就是萧右丞,才能
寻到他!你走了便什么都没了!”
萧岐一震,不再挣扎。
王九山松了口气,上前掩了门回身拉了萧岐坐下,“红衣既已走了,天下之大你一人之力怎样寻得?放着大好的官
位不去谋用那是傻了。俺瞧这事也急不得,萧哥你既有心,此后细加查访,终有老天开眼的那一天。”
萧岐垂头不语,半晌方长叹一声,“说得不错。”
数日后的一个晚上两人议事完毕王九山辞出,萧岐忽然叫住他,“红衣离去的那日黄昏,有人说看见你王家的马车
匆匆出城去了。”
王九山定住了,缓缓转过身子,冰冷冷的夜气里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看着萧岐道:“不错。萧哥几日都见不
着人影,俺心里着急让人回逢阳再取几件上好的绣品来,打算事不济时便多做些人情也好为日后铺个路,没想车马
才出门萧哥便回来了。”
萧岐安静地看着他,渐渐含笑说道:“九山也有不信我的时候。”
“怕是萧哥不信九山吧。”王九山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萧岐上来拍拍他的肩,“你莫怪我,这些天——”
“萧哥这是说哪里的话,红衣突然离开俺知道你心里不好受。”王九山接下来的话说得十分恳切,“其实俺心里又
哪里好受过,这些日子睡梦里都想着要找到红衣问个为什么。”
萧岐听了站在院中半天没说话,淡淡扫来的灯光铺在他的脚下,地上的影子静默中仿如要无限削长了去。王九山垂
眼看着蓦地听见他那里怅然传来一句低语:“见着人了便什么都好了……”
开春的时候北王梁安颁下了两条旨意。之一:方庆舒宜安任上失手错伤人命,姑念其才学可嘉亦曾为朝廷延揽人才
,特免去死罪,官降三等贬去边庭助镇羌人之乱,以期戴罪立功。
另一则是钦命王九山以少司卿的身份入驻协理朝廷织造司,职权仅在织造司卿之下。
逢阳城萧氏旧宅。清明扫墓归来。
王九山说:“方庆舒这样的居然也没砍头,连着两命都换不来他一条命。”
萧岐默然,过了会说:“红衣对他……多少有些维护之意……”
王九山见他顷刻之间眼神便飘忽得不知去了哪里,心中略有所感不禁呵呵低笑了几声。
“九山你笑什么?”
王九山伸指弹开面前的桃花枝,柔软的花瓣一阵簌簌抖动之后便纷扬飘落到了地上,“萧哥真想听?”
“古人说‘兄弟如手足,情人如衣裳’,俺刚才在想,在萧哥心里……怕是这两句是相反的。”
王九山淡笑,说完也不看萧岐转身便走,道:“萧哥俺还有点事这就先告辞了。”
几步之后萧岐叫他,王九山并未回头,只停了脚步说:“萧哥你不必费心解释,不见怪就好。俺心中明白的。”
萧岐沉吟着说道:“嗯……九山,你想想给你的那道旨意。这些,也都是北王的意思。”
王九山听了呆了半晌方点点头,“萧哥,天下美人多的是,你身为右丞要什么样的没有。”
萧岐笑笑,“不一样的。”
王九山的背影转过花墙渐渐远了,萧岐垂下目光。青砖缝里泥土润黑,零落杂陈的红瓣越发地醒目,萧岐盯着看了
许久,心中怅怅,忽而似听见袅袅一句吟唱恍惚掠过空际。
“卿本是繁华相,着落这人间苦捱风雨。”
冰凉的寒气游丝般钻入心底。
初次见到杜红衣时他在台上人戏不分的唱作,至今还是那么清晰。
而逢阳城中人事皆非,如今的净水河畔已是伊人渺渺。
萧岐轻轻吁出一口长气抬首眯眼看天。
春日的长空正是薄晴时候,阳光宛如潋滟的水光在眼前划过几道亮色的彩芒,彩芒当中隐约是杜红衣清冷冷远驻的
身影。
第九章
大江分隔南北,南颖城便是江北岸最大的州城。南朝败守长江以南之后,兵马混乱当中大批的南朝旧民在此渡江不
及,被迫滞留在城中。那时人心惶惶,直到北廷安抚旨意下达。其后更是络绎而至的益民之策,那些旧民们也就藉
此盘住下来。
因而这南颖四五年下来人烟稠密,如今竟是胜过往日南朝治下,呈现一派繁华景象,丝毫不亚于当年的逢阳城。
福安酒楼之大在南颖城中很有些声名。它中间是一块极大的场地,设了一个戏台,自二楼起是两层方便看戏的一间
间包厢,从三面围住戏台。
这夜的福安楼人头攒动生意兴隆。近年来在南颖兴起的一个叫洪达班的戏班子,今晚要在这里演一场曾经名噪一时
的剧目——《落红》。
这折戏五年前由当时的名伶杜红衣唱红,其后一直不闻有超出者。而那杜红衣曾在这南颖城待过,至今南颖人说起
当日盛况犹是津津乐道。
这次担纲主演的是洪达班的顶梁花旦凤歌,据说此人曾经高人传授,已放出话来誓要追出杜红衣。于是一时议论纷
纷,半信半疑的气氛席卷了整个南颖城,很多人便兴致勃勃地一道约了跑来观看。
后台里却有些紧张情绪。郭老板心事重重地走到凤歌身边低声说:“才听说州府老爷也来听戏了……”
凤歌正对着镜子做最后的理妆,他冲着镜里的郭老板笑了下,说:“这不正好助我扬名的么?”
锣鼓声响,众人坐定,台下秩序井然,只有小二们手中托着盘子灵活着身子于各类酒席间来回穿梭。
楼上东二层的一间包厢朝着戏台的一面却一直紧闭着白色的纱帘子,里面静悄悄地直到此时戏已开场也未打开。说
没人吧却又影绰绰地有人走动。
无独有偶,这间包厢往正中数隔了三四间也有一包厢是同样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