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飞得高了些,只找那些侍从多的宫院,这样高高低低的找了许久,终于被他找对了地方,这才松了口气,变化出来,小心翼翼的进去。
守着的侍从都得过方瑛的吩咐,见他进来,自然都是极其的殷勤,把他当做半个主子一般的侍奉,倒让秦少十分的不惯。
秦少走进院落,便觉着一股暖风扑面而来,他想起这宫院中的龙蛋,便忍不住要想方才偷听到的话,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个滋味了。秦少想,他明知这不是他的孩儿,却还是这样的着紧,若是这秘密被人知晓了,还不知要怎样的被人笑话。
他只看季岷的行事说话,便可猜出这海底与世间也是一般无二,有贵贱高低之分,有持强凌弱之风,若是遇到这样的事,恐怕都是暗地讥讽的多,对方瑛决不会有半分好处。
秦少走进房中,看着那枚龙蛋,心里便很是替方瑛不值,想,这龙蛋也不知究竟是谁的,还不如不救。
秦少闷闷不乐的从药包里取出安神香,拿在手上看。这是他特意准备的,就怕方瑛这宫里的香太厉害,反而对龙蛋不利,如今他却不想用了。那时他以为这龙蛋是方瑛的骨血,根本就不曾多想,如今知晓了真相,反倒乱了他的医者之心。
只是手下的龙蛋还带着暖意,分明是个活物,他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懊丧的想着,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
秦少心中极不情愿,却还是拿起香在门口处点起,又小心的拿衣袖扇了扇,看差不多合适了,这才走回龙蛋旁,盯着它一动不动的看着。
他轻轻抚摸着龙蛋,想,这龙蛋看着也有些小,又先天不足,想来是还未长好,便被那个疏风从龙女腹中剖出了。他想到这里,便心有不忍,想,不知她出了什么事,竟连自己的孩儿都不曾诞下便失了性命。
他正在这里出神之际,便看到侍女在门外张望,他走出去,问说:“怎么?”
侍女轻声答道:“将军和龙王朝这里来了,片刻之后便到,崔大夫也出来相迎罢。”
秦少愣了一下,突然有点害怕,他不太敢见季岷,也不想见季岷。
当年季岷送他出海一事,若说他丝毫不曾怨恨,连他自己也不信的,若是再见这人,他怕他会忍不住露出马脚来。
第五十四章
秦少愁眉苦脸的问侍女,我躲起来不见成么?
侍女掩口偷笑,说:您可别怕,东海龙王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秦少不说话,心想,我当初也这样想来着,结果被他害得好惨。
他那时苦苦哀求,也不过是想多看方瑛一眼罢了,这人却以为他是个趋炎附势,想要算计方瑛的小人,诸多阻挠,百般羞辱不说,还拿方瑛的生死吓他,别的都情有可原,只有这个,实在太过可恨。
秦少如今可丝毫不觉着这位龙王有趣,只觉得十分可恼,一心想要离得远远的,半句话都不和他说才好。
他这里踌躇之际,方瑛和季岷却已走到了院中,秦少心里慌乱,只好随着侍女一同走了出去,行礼相迎。
方瑛见他已经守在房里,似乎并不惊讶,便对季岷说:这便是我请来的那位医仙。
季岷打量一眼,说:“怎么不是东溟?”又悄声嘟囔说:“你怎么净往宫里领狐狸啊?”
“他已经成仙了!”方瑛扫他一眼,似在警告。
秦少心里发虚,愈发的不敢抬头,想,这也看得出来?
季岷看他一眼,见他胆小的只是低头,并不敢相看,便说:“医术怎样啊?”
方瑛便笑了,说:“东溟来,你不是也不放心?”
季岷连连应声,说:“是啊是啊,你请东溟来,那家伙的名声又不好,若是久居此处,传出去实在难听,到时候你还怎么给我带兵啊?”
秦少在心里腹诽,想:你这个自私自利的龙王,就不替方瑛多想想,就怕他坏你的名声么?
季岷示意跟在身后的侍从都在宫院外等候,这才跟着方瑛进来了,嘟囔着说道:“我小时候娘也没怎么管我,我如今不是也活得挺好?非得请个大夫?”
秦少突然想,季岷这样左右拦阻,是不是也担心将来龙子出世,被明眼人看出异样,教方瑛难做人?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季岷一眼,果然看到季岷悻悻的朝房内看去,一副不甘心的神情。
“我让你也来看他是有缘故的,将来……或许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了。”
季岷吓了一跳,说:“你说什么胡话?你想娶哪个龙女,我都帮你,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一个就算了?”
方瑛皱了皱眉头,说:“我都跟你说了,我在人间情爱一场,实在受够了,今后再也不会想这些。”
季岷讪讪的说:“我以为你随口说说罢了。”
看了秦少一眼,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才说:“喂,狐狸,你过来。”
秦少听他这么叫自己就觉得头皮发麻,硬着脖子走上前去,季岷又叫他抬头,秦少没法子,只好抬头。
季岷愣愣的看他,然后突然转过脸去跟方瑛说:“这才是狐狸啊!”
秦少听他惊呼,实在有点想揍人。
方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秦少知道他还在生气,却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生气,心里就好像有猫爪在挠一样,让他又心急又心疼。
季岷又看他一眼,突然说:“你笑一个我看看。”
秦少压根儿就不想跟他说话,听他这么说,就皮笑肉不笑的答道:“殿下,我是来看病的,不是卖笑的。”
方瑛突然笑了起来,秦少听见他的笑声,就忍不住松了口气,想,生了一路的气,这可是终于笑了。
季岷又打量了他两眼,惋惜的说道:“真是白糟蹋了这幅好相貌,你以后搁我这儿还是休要开口说话的好。”
秦少太阳穴就突突的直跳,说:“殿下,我要随将军一同前去荒蛮之地,咱们一时半儿的见不着了。”
“啊?”季岷马上去看方瑛,质问道,“你不带我的人去,就带这么个狐狸去?”
方瑛大约也是没想到秦少会把这件事说出来,他深深的看了秦少一眼,才说,“带着你的人,让人家觉着我没本事么?他去,我是有用处的。”
秦少却知道他什么意思。他看出来了,这个人压根儿就不想带他去,这时节扯谎骗过季岷,等回过头就来骗他,说不准哪天把他跟龙蛋在屋里一反锁,自己就跑了!
第五十五章
季岷却不糊涂,当下就问:“那你要把龙蛋也一起带去么?”
方瑛“恩”了一声,并不多做解释。
秦少想,季岷心中所虑为何,他是不是也猜出来了?所以他并不否认,就是想让季岷误会,以为他出行之后,龙蛋不在宫里,所以就算想祸害龙蛋也无处下手?
季岷心情极其糟糕,半天才说:“你要当这个爹,我也拦不住你,何必这样提防于我?”
方瑛见他恼火,反倒笑了,说:“若不是枬英,你如今哪里还有我这个大将军?他娘不在了,你就该把我这个儿子好好的供起来谢上千万遍才是。”
季岷哼了一声:“她既然心里爱你,就该……”可是看到秦少,便把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方瑛不以为然,笑着说道:“你当人人都和你与寅芳一般恩爱么?”
言语里,却有些羡慕感慨之意,听得秦少忍不住就要疑神疑鬼。
季岷有些脸红起来,说:“当初还多谢了你!”
方瑛便说:“你与寅芳,原本就是天生的一对,再说了,你我兄弟,帮你也是应该的,难道反去帮着外人不成?”
这两人又说了阵儿闲话,方瑛才说:“你把龙蛋上的障眼法去了,让……崔兄再看上一看。”
秦少不料还有此一节,不免就露出些疑惑的神情来。
季岷把手在龙蛋上轻轻一按,秦少再去看时,龙蛋倒比先前大了些,只是颜色更深重,并没有之前那样微微莹白的模样。
方瑛见他神情怪异,便说:“我那时不是龙身,又生了大病,所以龙蛋有些不同,崔兄不必引以为怪。去了障眼法,才好对症下药。”只是顿了顿,又说:“只是宫里人多口杂,为免他人生疑,还请崔兄帮忙遮掩,等他出世便好了。”
秦少如今早已知晓真相,见他这样隐瞒,忍不住就心疼,想,若是换了我,能不能这样大度?
季岷宫中仍有事,稍待了片刻,便离去了。
方瑛送过季岷,便仍旧回来,却是要把宫中之事一一嘱咐于他。
秦少听他说完,只说了一句:“不能跟你一起去的话,我就自个儿回山里了。”
方瑛变了脸色,说:“此去一路凶险,你跟去只会拖累于我。”
秦少在心里大声说道,就是因为此去凶险,我才要跟你一起前去啊!
可他到底还是不敢说得这样直白,只是说:“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就带着你儿子跟在你后面。我想长长见识,你不带我去,我只好自个儿去了。”
方瑛终于动了怒,他站了起来,抓住秦少的前襟,压低声音说:“我不让你去,你就老老实实的给我呆在这里!”
秦少只觉得头疼欲裂,这情景似曾相识,分明就与那一日方瑛命他走开时的情形一般无二。
他心中大乱,这是心意散起了效力!难道方瑛猜出了他是谁不成?
那时方瑛教他滚,他越是不想走,就越是头疼,疼得他简直想要去撞墙,脑袋里浑浑噩噩的,什么都不能想了,竟然就那样犹如傀儡一般的走了出去。
这一次,他却不想,也不愿再屈从于心意散了!
第五十六章
秦少知道,方瑛不过就是想听他亲口说出“不去”两字,只是他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肯说出那两个字来。
他想,方瑛未必是认了他出来,只要他抗过了这一次,便没什么要紧了。
可心意散的厉害,让远比他想得厉害,他越是想要抵抗,就越是疼得教他恨不能把脑壳劈开才好。
方瑛见他疼得脸色发白,满头的大汗,也吃了一惊,慌忙的问道:“你怎么了?”
秦少勉强的笑了笑,说:“有个头疼的宿疾,动不动的就要疼一疼。”
“秦少!”方瑛终于忍无可忍,大声的喊出了他的名字。
秦少吓得抬起头来,目瞪口呆的看着方瑛。
方瑛气得发抖,脸色铁青的问他:“是不是因为心意散?”
秦少已经懵了,他万万没想到方瑛居然已经认了他出来,他想要掩饰,却越发的慌乱,连说出的话都结结巴巴的。
“你,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方瑛后退了两步,脸上的神情,似愤怒,又似伤心,他微微冷笑,说:“被我知道了又怎样?秦少,你怕什么?我也成了亲,有了儿女,你也不过是地仙,难道我还能把你怎样不成?”
秦少越听越不对,却不知从何解释,方瑛深深的吸了口气,才又说道:“当年之事,也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若是在我身边的便是别人,只怕我也一样要动情,并不是非你不可。”
秦少愣愣的看着他,有许多的话想要解释,可是想着那句“便是别人,只怕我也一样要动情”,竟然心痛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其实方瑛当年在海中说的话,便是这个意思,是他不肯深想。
可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还会再听到这句话。
方瑛这一次同他说得清楚明白,让他半点儿后退的余地都没有,他早也明白,可是此时听在耳中,却仿佛有剜心之痛一般。
他早就知道这个人是他高攀不起的,他也总是安慰自己,日子长了,便忘记了,难道他还能喜欢这个人一辈子不成?
起初或许只是些钦慕之心。
初次相见,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是道士的笼中之囚,是背着淫乱之罪的狐妖,方瑛虽然解救了他出来,却只是想要打问消息罢了,连正眼都不曾看过他。
他也知结交无望,只求活命,并不曾多想。
若是自那时就分别了,倒也好了,或许日后他行走于山川之间,偶有那么一刻,会想起曾有这么一个俊美的公子,曾救过他性命,曾嘲过他其实从未有过的“媚术”,曾要他发誓不许再淫乱人间,那必然是有些好笑的。
可是他却没有就此走开,还小心翼翼的伴着方瑛。那时,他心里,钦慕之外,又或许掺杂了些同情、怜惜。
这个为情所困的人,就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想要报复那个给他伤害的人,却又忍不住想要哀求那个给他伤害的人,他身上满是伤口,却从来不记得要舔舐一二。
他不忍心,总是想要劝解,想要这个人想开些,高兴些,仿佛这样,他也能好受些,能高兴些。
可是,方瑛不肯替他取出心意散。
起初他还不曾在意,觉得方瑛怕是有些疑心他,他想,日久见人心,方公子知道我怎样的人,便会替我取出了。
可是慢慢的,他害怕了,退却了。他钦慕方瑛,想要结交这个朋友,可方瑛,似乎并不是这样想。
他似乎可以预见得到,如果再在这个人的身边呆下去的话,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于是他逃走了,连声道别也没有。
心意散是多么的可怕,他体会过了,也不想再有了。
终于离开洞云山的时节,他甚至有些轻松,想,再也不必相见了。
第五十七章
可是方瑛却偏偏追了过来,还说要替他避过天劫。
他心中感激,可是还是有些惧怕,有些退却。
可是,没有了陈惟春,这个人便好像精神些了,偶尔也会笑了,取笑了他,还会陪不是,也不是以往那种总是发愣的模样。
秦少想,这样才对。他何必为了那么一个人作践自己?
慢慢的,两个人之间,好像有些走得近了。那时,他还忍不住暗自的欢欣雀跃,得意的想,他倾慕了这样久的一个人,终于被他结交到了。
方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有些说不好了。每次再见,方瑛在他心里的样子,似乎都会有所变化,却又更清晰一些。
比如初次相见时,那种以为他是媚狐时,眼中那种有点好奇,却又有些鄙夷的神情;比如在洞云山上,轻轻挑眉,嘲讽他的神情;又比如再后来,明明对他的话不以为然,撇着嘴,却还是要替他计较,为他出谋划策,带他一路向东,说要替他避劫时的神情。
这个走出了情劫的人,便是他一心想要结交的人,并不会因为他是个没什么法力的狐妖就看低他;知晓了他是妖狐,便慢慢的敬重起来,把他当做朋友一般,甚至为他低头去求人。
洞云山上的怜惜,同情,似乎都用错了地方。
秦少与他一路同行,心中欢喜,早已忘却的钦慕之心,慢慢的又萌生出来。
只是世间之事偏多波折,直到后来方瑛在海中对他说出那一番话来,他只听到那句“对你生出了眷恋之情,对你存有妄念”便呆住了,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空做一片。
方瑛又说:“那你过来亲我。”
这句话他再也想不到的,可是那一瞬,他却是忍不住的欢喜,欢喜的连心都要跃了出来。方瑛教他来亲,他就什么都不顾了,甚至没想过,方瑛为了什么要说这话,到底是真心,还是试探。
他那时只听了这句话,就涨红了脸,大着胆子走上前去,只是他生平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一时间尴尬羞怯,害怕慌乱,弄得他手足无措。
那时他距离方瑛,也不过是几步之遥。可他浑身发抖的走过去,却鼓起了毕生的勇气。那时他就明白了,原来他对这个人,抱着的,是这样的心思。
原来他什么事都忍不住要替方瑛做,想要讨好方瑛,连狐珠都想暗暗的送与方瑛,并不是什么想要结交朋友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