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妁——寒月笼纱
寒月笼纱  发于:2013年0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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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难道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平阳家的小侯爷是一个恋慕男人的人,如此不伦之事,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有辱我皇室声名!”

“皇上——”宸贵妃心中急切,痛呼一声:“难道还要逼死景默才甘心吗?”

若不是宸贵妃恩宠正盛,皇帝也实在觉得心惊理亏,光凭宸贵妃在君前失仪这一件,便可废黜封号贬至冷宫,不过宸贵妃此刻却是情急,再顾不上其它。

“景默是您最疼爱的孩儿啊,您忘了吗?”

一句话,勾起了皇帝无限回忆——那个夜里,夜凉如水,他和她在月下相逢,他在醉酒之下,半醉半醒之间与她共度一夜缠绵。醒来之后大错已成,他望着轻轻哭泣的女子,叹息无言。平阳家的小世子出世时,举京欢腾,他亲临平阳侯府恭贺,皇恩浩荡。那时的他看着襁褓中的小小婴孩,欣喜万分,钦赐大名景默。十多年来,恩宠不衰。

他要的是萧景默的身家干干净净,要的是他无所羁绊,却并不是要……将他逼至绝路。

没有一刻,他会像现在这般,恨自己身为帝王,却不能给最心爱地孩儿最为名正言顺的宠爱。皇帝放在膝上的手,暗暗发战。

有小太监行至安公公身旁低低禀报了什么,安公公犹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皇上,大理寺那边刚刚来了消息,说是萧老夫人去探望了简若林。之后再次提审的时候,简若林突然就开了口,承认是他因一时好奇偷藏了龙袍……”

皇帝沈吟着,是他授意宸贵妃透露萧景默消息给萧老夫人没错,也是他暗中传达了让萧老夫人去劝服简若林的意思,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个简若林,本来身受刑罚也不肯松口,却竟然会为了萧景默,甘愿担下所有罪名。

——他和萧景默,倒还真是同心同德。

思虑半晌,终於,淡淡说道:“传朕旨意,宣简若林、入宫见驾。”

第四十章

那日见过萧老夫人之后,简若林就没有再被浸在水里吊起来,只是身上的镣铐还是一件未少地锁着,天寒地冻的,他半卧在墙角,低低地发着烧。

一阵牢门打开的锁链晃当声响起,简若林身子虚乏无力,心中却道,他已经认下了罪责,还有什么人又要来见他——都快丢了性命的人了,最后这一点安宁也不肯给吗?

简若林暗中皱起眉头的时候,牢房的门被推开了,首先进来两个杂役,然后,便是几日前将简若林锁拿至此的那个郑大人。

“传,罪民简若林,入乾元宫见驾——”

简若林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腿脚无力,视野也有些模糊,身上的锁链严重限制了他的行动,险些又要站立不稳摔倒下去。

郑大人看得直皱眉头,低低吩咐道:“入宫面圣,不得失仪,先行安排沐浴更衣吧。”

随后简若林跟着郑大人,前后围了十几名的侍卫,从大理寺入宫,一路步行,深冬夤夜寒风阵阵,到了乾元宫外还要等候安公公通禀,身上的伤虽然上了上好的大内秘药,又在入宫之前被人灌下一碗吊气的参汤,跪了一会还是觉得阴寒难耐。

好不容易才得到宣召,安公公自殿内退出来,依命让简若林独自入内见驾。恍一入门,那热气便蒸薰得他头脑有些发胀,这乍暖还寒的,身子骨着实有些承受不住。好一会儿,那股眩晕感才渐渐弱了下去。睁开眼打起精神走进去,一眼就看见皇帝坐在炕上,也正瞧着他这个方向呢,连忙跪下:“草民简若林,叩见吾皇万岁。”

这一跪下去,却半天不见回应,只觉得有一道视线打在背脊上,顿感重压。

皇帝的声音并不高,不徐不疾地,但是带着股不怒自威的温和:“简若林?”

“草民在。”

“你跪过来一些,朕有些话要问你。”

简若林挪着沈重的身子靠前,跪在炕边上,四肢俯地。手脚微微有些打颤——在大理寺数日,虽然没有受过重刑,但是挨个几板子却是少不了的。而且大理寺那班人为了尽快办好差事,明里的刑罚不敢用,却专挑一些刁钻古怪的法子来整治他。曾经他就被整整一排银针扎进身体里,银针极细,扎进肉里连血都不会流出来,更查不出伤口,却能整治得人死去活来。现在简若林跪着,却是咬着牙硬撑。

“你抬起头来。”半晌,才又听皇帝的声音在顶上响起。

简若林缓缓地把头抬了起来,对上皇帝略带探究的目光,天家威严,毕竟不容小觑,只对视了一会,简若林就不由自主地垂下双睫,躲开了那眼神。

皇帝看了他好一会儿:“果然生得面如冠玉,朕后宫里的女人,竟也要给你比下去了。”

这话已经带了些侮辱性质在里面,皇帝或者言者无心,但是简若林却暗暗咬紧了牙,身子不受控制地羞恼颤抖。

“你和景默的事,朕已有耳闻,朕问你,你可是碍於景默身份,委曲求全而委身於他?你不用有所顾忌,景默虽是朕的侄儿,可是朕赏罚分明,你只管说实话,若是景默胁迫於你,朕必定会为你做主。”这是皇帝思考良久后才想到的另一种解释,是皇帝不惜纡尊降贵,给了二人一个台阶,让他们顺势而下。皇帝已经不想逼迫萧景默太深,但也坚信不能放纵萧景默耽溺男色,唯一的办法,便是让简若林主动远离,断了萧景默的妄念。

简若林是个聪明人,若是不想死,皇帝给的这个台阶,那便是一条活路。

“不是。”

“你说什么?”

“回皇上,不是的,萧小侯爷并没有胁迫於草民,是草民见小侯爷一副富贵气派,暗自揣测他必是富贵之人,一时起了妄念,有意攀引接近。草民不甘只做一小小商人,制香研粉,是以才做出这见不得人之事。小侯爷生性风流洒脱,又是个热血之人,血气方刚,年少可欺……”皇帝静静听着,越听那脸上的神色越发深沈。简若林则是豁出去了,萧景默不该为了他,断送前程和性命,反正已经认了私藏龙袍之罪,就索性将一切都担了下来:“草民原本以为,依傍上萧小侯爷,可於我简家有益,没有想到,皇上明察秋毫,已经将诸事看透。事到如今,草民再隐瞒也无益,私藏龙袍,引诱小侯爷全是草民之过,请皇上严办草民,以彰显天家赫赫。至於小侯爷,皇上切莫错怪了他。”

一时间屋内百籁具寂,听不见一丝声响,简若林趴伏在那,心中忐忑不定。

男子相恋,这於皇家,始终是一件奇大丑闻,简若林已经不期望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却希望能以一己性命,尽力保全萧景默。只是——

“破绽处处,漏洞百出,枉你还是名满天下的扶苏公子。”

简若林受惊抬头:“皇上?”

“若真如你所说,你为何要认下私藏龙袍一罪?干干脆脆全部推给萧景默,你最多只是个从犯,甚至於你还可以说自己毫不知情,何必要将黑锅往身上背?”

“这、这事本就是草民一时糊涂,现已知罪过,不敢再污攀小侯爷。”

“那你说是你诱惑的景默,怎么朕受到的消息,却是景默再三对你纠缠不休?”

“这、这当然是草民玩的欲擒故纵的把戏……”简若林急出了汗,不明白这皇帝是个什么意思,若说要保全萧景默,怎么此刻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为自己开脱?

“你是跟朕说了实话,朕便也跟你说了实话吧——景默这孩子,朕自小喜欢,将他带在身边教养了几年,他的性情品格,朕一清二楚,你若真是那别有用心的攀附之人,景默今日对你,当不至於此。”皇帝挪动了下身子,居高临下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人:“景默是朕对疼爱也是最器重的人,只是多年来他屡屡回避政事,便是朕迫於压力,也不敢给他高官实权……他是朕的侄儿,朕甚至不能随心所欲,把朕想给的留给他……只是,他如今不明白朕的用心,居然跪求朕三天——他是算准了朕会於心不忍,还是有恃无恐?!”

“皇上——”简若林声音凄凉。

“你对他的影响实在太大,也太过了。景默在这个位子上,不得不处处小心,朕不能给他留下一个污名,给别人留下一个可以惩治他的把柄。朕百年之后,也要景默与新皇和睦相处,朕不敢、也不能放任他,铸下大错……”

“他现在在病中,却仍然念念不忘要朕赦免你,太医给他的药,他一口也不肯喝。朕问他,他便死死咬定龙袍为他所有,与你无关。他这是要逼死自己,逼死平阳侯一家,也是要逼朕开恩低头啊!”

简若林的两手死死扣着皇帝脚边厚厚的地毯,只觉得心如刀绞,两行清泪汩汩流下,他的声音,凄凉而又无望:“请皇上、请皇上赐草民一死。”

“你以为朕不想要你的命吗?你以一个男儿之身,却让景默屡屡为你触犯雷池……可是,景默是说过的,若是有一天,你简若林不在了,这个世上,也不会再有萧景默此人。”皇帝重重叹息,那感觉,似是无奈,又似是恼恨:“什么家族亲眷,什么礼仪伦常他全都不顾了,竟然还存了生死相随的念头,生生枉费朕教导他许多!”

简若林肝肠寸断,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和萧景默会走到这一步。这一路如此坎坷,他和景默,明知世人厌恶这不伦之恋,却还是犹如扑火飞蛾一般义无反顾。苍天是否真的无心无情,否则怎么会忍心给他一丝幸福的希望,随后再伸手将之生生撕碎!

皇家威严,天子声名,真的比什么都要重要吗?

简若林喉头一甜,似有血腥味上涌,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朕今日宣你入宫,一是因为景默的坚持,朕不得不好奇,究竟是个怎样的男子,能让景默为他如此——另外,却是要为此事做一番了结……这件事上,朕已经犹豫了太久,长痛倒不如短痛,索性便来个了结。”

简若林知道皇帝必有后话,所以也只是温顺地跪俯着,等候发落。

“朕今日见你,确知你不是个攀附虚荣之人,你肯为景默而承担全部罪责,总算是对景默真心相待。皇家虽容不得男子相恋之事,但朕念你这份诚心,便给你一次机会——”

小太监端上来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一纸立约文书,还有一杯鸩酒,放在简若林跟前。

“你若肯立下重誓,有生之年与景默不再相见,更终身不得离开苏州城,朕便饶你一命,让你回苏州城去,继续经营你的留芳阁——否则,朕,也容不得你了。”皇帝一语说完,似乎也有些於心不忍,缓了口气:“是签字立约离开景默,还是喝下朕为你预备的鸩酒,你自己选。”

简若林呆呆看着那文书和毒酒,一抹苦涩涌上心头,皇帝给了他两条路选,但其实这两条路却都是死路——萧景默的死路,或者是他的死路。

圣人不仁,是因为以苍生为计,以大局为重。

但这选择,太过冷酷,太过无情。

“皇上,草民并不想死。”简若林示弱地说了一句。

“朕并非铁石心肠,你只要离开景默,便可以不死。”

“可是皇上——”简若林凄然一笑:“你给我地生路,却是要我以背弃景默为代价。这两条路,一是要付出生命,一是要斩断情感,无论哪个,草民都舍不得。”

“朕还以为你不怕死。”皇帝冷冷一笑。

“怎么会不怕死呢?”简若林仍是凄凉笑着:“我不但怕死,也怕以后再也见不到景默。”

“一直以来,都是景默苦苦跟在我身后,一次次地付出,在我最难的时候默默守在我身旁……我虽对他冷言冷语,他却还是一如既往……我们已经蹉跎过一次,经不起第二次了……我答应过他,除非他先放手,否则无论发生什么,绝不会再轻言背弃。皇上,草民并不想死,可若是草民要生,便要毁了这个承诺,草民……真的不忍心……”

如此情义,便是天子也动容,皇帝看着他,内心思绪纷杂。

皇帝讶然:“你当真不要命了吗?”

简若林俯首叩拜,神容凄恻,令人不忍睹触,苦笑一声,道:“皇上给了我活路,是我自己,要选死路……”

酒杯里的红色液体,一如当日他和萧景默在桃花树下,旖旎对饮的桃花美酒。

只是一入喉,便是穿肠毒药。

——其实早在那时,萧景默携日而来,挂坐在桃花树梢明眸低笑的时候,他们彼此,便已经种下了情的蛊爱的毒,除之不休,生死相随。

“草民只求皇上一件事。”

“你说。”

“请不要让景默知道,是皇上赐死了草民,就说草民离开了吧,去他说过的雪山之巅看雪景去了,或者说我去了大漠游历……无论怎样都好,只要让景默还知道我活着,让他以为,我还在某个角落里头,且走且行,如此便好……”

皇帝沈吟了半晌,终是不忍,恻然道:“朕答应你。”

简若林心事已了,回想起他和萧景默一路经历的种种,却不想,终还是如此结局。桃花庙的一纸签文,果然一语成谶,他的姻缘,结於桃花,却注定历尽坎坷,不得善终。

仰头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酒杯带着点点残旧,自指尖滚落,委顿於地。

喉咙发腥,点点血红沾上衣襟,简若林的嘴角沁出鲜红色的血迹,白的脸红得血,如此凄艳又如此伤人。他倒在皇帝脚边,手指握住那一点地毯的边角,目光黯淡,嘴角的鲜血蜿蜒,轻微地痉挛挣扎着,但那神容,却平静之极,几乎是从容无畏地赴死。

视野中的景象消散得太快,渐渐地,简若林也已经无力抓住和挽回,任由黑暗寸寸笼罩。此时此刻,那唇边竟然浮现起一抹灿烂的笑意,旖旎动人……

那夜,是谁笑弯了一双桃花媚眼,低低呢喃着说:“我喜欢你。”

那时,又是谁决然离去,唯留背影让人遥望伤神?

明知是过,却为何还要明知故犯——半生虚华如梦,简若林和萧景默,终是一场华丽徒然的蹉跎。

第四十一章

“若林!”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突然响起。

萧景默自帐幕后奔出来,前后不过数日,但是正值华年地萧景默却已经形容憔悴枯槁,甚至灰白了诸多发丝,宛如困兽一般地姿态令人咋舌惊诧。他冲到皇帝的暖炕之旁,抱起倒地不醒的简若林,声声凄厉:“若林,若林,你怎么能这样傻,你怎么能?!”

见怀里的人儿身子冰冷气息全无,嘴边却是一缕缕干涸的血迹,又是心疼又是恼恨,几乎肝胆俱裂,猛然抬起头,遍布血丝和泪水的双眼直视高高在上的帝王,那个至始至终冷静旁观的天子,痛声道:“皇上你好狠的心,若林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他的性命?!你让我亲眼看着他喝下鸩酒却救之不得,你好狠,好狠的心哪!!”

帐幕后面一群护卫齐刷刷地跟出来跪下,他们奉命看押萧景默,要他在幕后听着皇帝和简若林的对话,本来萧景默口里是塞着棉布被众人压制住四肢的,只是没想到萧景默眼见简若林饮下毒酒,情急之下竟是诸多护卫也压制不住,让他冲了出来。

“他认下了私藏龙袍的大罪,早晚也是要被处死的,谋逆之罪,朕未曾追究其九族,还留他一个全尸,已是格外开恩,你以为朕会饶了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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