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和八寻、爱理一同搭隔天晚上的班机回到故乡。
爱理的祖父来机场迎接,见到诚跟八寻,很惊讶地说他们都长大了。爱理的双亲在去年旅行时发生意外去世,家里只剩祖父母。她祖父开着蒙上灰尘的车子,他们坐上车子后花两小时才从机场进入故乡——鬼泽村。
睽违数年才回来,人口过疏化已严重到令人心痛的程度,这里原本就因为没有年轻人而店家稀少,后来又不断出现放弃这里的人,因此村庄越来越萧条。村内没有铺路,公家机关也只设在隔壁乡镇。说好听点是充满绿意,换言之就是政府没管到的地方。虽有土地,但土质不适合种植农作物,再加上周遭多悬崖及坡道,所以只能看到零星的住家。尽管如此,许久没看到故乡还是觉得很怀念。望着村子被山环绕的熟悉景致,诚深深感觉自己回到故乡了。
「谢谢您。」
诚在自己家门前下车,向八寻和爱理说声「明天见」。一回到家母亲就出来迎接,还为他准备了晚餐和洗澡水。听说在乡公所工作的父亲,为明天的葬礼帮了很多忙。
「你累了吧?今天晚上好好休息,棉被我已经晒过了。」
新年见面时还很有精神的母亲看起来不太开心,大概是因为丰喜的葬礼吧。
诚的家是瓦片屋顶的老旧平房,尚吾上高中时增建了别舍。别舍以走廊与主屋相连,从外面也可以进入别舍。诚以前都住在主屋,尚吾离家之后,他便搬到别舍。当时他正好升上国中,认为一个人独占别舍是变成大人的证明。
进入久违的别舍,诚发现房间已被打扫过,跟离家时一样干净,床上还放着丧服。诚确实没带丧服回来,母亲真是帮了大忙。
换上睡衣、钻进被窝后,周围万籁俱寂。跟都市不同,这附近到晚上就伸手不见五指。或许是不知不觉间习惯东京了吧?过于安静的夜、久违的别舍都让他无法放松,而且独处时便会想起丰喜的事。丰喜竟然死了,他怎么也无法相信。原本是该感到悲伤,但现在不能释怀的心情更强烈,所以他并未沉浸在哀痛之中。
(丰喜……小时候还很正常的……)
诚注视着黑暗,蓦地在意起来。他记得小时候他们经常一起玩,健太失踪后丰喜才突然变得奇怪,会不知道在笑什么,或是眼神空洞、出现暴力行为,让身边的人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有传言说「丰喜的脑子有问题」,于是父母叫他不要跟丰喜玩。
(对了,哥的妈妈……好像也被人说是疯子……)
诚几乎不晓得关于尚吾母亲的事,在这个村庄里是否有造成她精神不稳定的原因呢?
(……想再多也没用,明天跟八寻他们谈谈吧。)
他窝在棉被里,努力让自己睡着。他在心中祈祷,希望今晚不要梦见那个可怕的梦。然而越是想要睡着就越是清醒,在棉被里翻来覆去约三十分钟后,诚张开眼睛掀开了棉被。
他快速从床上起身,打开书桌的抽屉。看到抽屉里的大手电筒时,诚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当他回过神时,已将手电筒握在手中。
诚站在沼泽前面。
令人寒毛直竖的冷风吹上脸颊。树木在黑暗中沙沙作响,威胁着诚。
这不是梦——诚屏息地心想。
宛如受微温的夜风所吸引而走出别舍时,已经十点多了。诚穿着睡衣、披上开襟毛衣,借由手电筒的光走在碎石路上。故乡的景色几乎没变,即便是在夜晚,诚也知道该怎么走。
他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做那种恶梦。一次也没去过沼泽的自己,为什么会知道沼泽是什么样子呢?
明明决定若在途中碰到没走过的路就要回头,但诚却没有迷路,顺利到达食鬼沼。在这种深夜根本看不清四周,但他还是走在林中,像是被什么引导似的,沿着动物出没的小路持续往前走。
虽因太暗而看不太清楚,但他仍发现了告示牌。用手电筒照亮,发现上面有模糊的字体写着:「危险,禁止进入。」诚忽略告示牌向前走了片刻,便走进一个稍微能看到天空的地方,食鬼沼出现在他眼前——跟梦里看到的光景一样。
看见沼泽的瞬间,寒意窜过他的背,心跳快到要破裂。
——我知道这里,我来过这里。
身体不住颤抖的诚,忽然看见黑色物体横越过视野角落,吓得往后大退一步。是动物吗?他用手电筒照着那个方向,但没看到动物。接着他又照向沼泽,也只看见平静得诡谲的沼泽。
头顶上明亮的满月照耀着人间。
诚凝视着沼泽,没有勇气走到沼泽边。他不想踩空而掉进沼泽里。
年幼的健太全身是血、一动也不动的样子闪过他脑海。在梦中,只有健太的样子会改变。有时是漂浮在沼泽中,有时是流着血倒在草丛里。不管是哪种样子都很凄惨,一眼就能看出他死了。
——是我杀了健太吗?
一直认为不能去想的疑问重重压在心上。就算想否定这个可能,但他竟能顺利走到沼泽,而且健太的遗容一直折磨着自己。大家都说健太失踪了,该不会是自己把健太的尸体藏在某个地方吧?诚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
十三年前的真相在他心中沉眠着。
诚一味地凝视沼泽。
隔天也没事先约好,诚就在八寻家门前遇到爱理。八寻表情灰暗地说正想去找他们,三人之后便一同到儿时玩伴的朱实家中。守灵从晚上七点开始,还有很多时间。八寻和爱理的脸色都很凝重。这是当然,毕竟寄来那种明信片的丰喜死了。
小时候一起玩的玩伴有诚和八寻、丰喜和健太、爱理和朱实。由于年龄相仿,小时候大家通常会一起玩。其中健太和丰喜都去世了。
穿过田间小路、到达朱实家时,才得知朱实已到丰喜家帮忙。好久没见到朱实的祖母,她还是那么硬朗。鬼泽村里都是老人家,也难怪爱理会担心朱实的将来。听说朱实留在村里,在隔壁乡镇的乡公所上班。
到了丰喜家,就看到陌生男子在玄关前跟丰喜的姑姑争吵。诚心想着「发生什么事」并走向前,却听见穿着POLO衫和朴素长裤的中年男子说「报警比较好」,不禁吓了一跳。
「你们……」
杵在丰喜家玄关前时,朱实从走廊深处露出脸,一副惊讶的样子。
「医生,真的不用了。请你不要再管我们。」
「酉谷女士,可是我……」
「医生,你先出去吧。酉谷阿姨要准备守灵事宜,她很忙的。」
朱实将与丰喜姑姑争执的中年男子推出玄关,脸色憔悴地跟诚他们说声「好久不见」。被称为医生的中年男子似乎还有些不平,频频看着丰喜家的玄关,表情很严肃。
「呃……抱歉,你们正在忙吗?」
诚开口询问朱实,朱实眯起眼睛看着诚,苦笑了一下。朱实的外表很文静,说话方式也很稳重。虽然几年未见,但诚觉得她跟国中时相比几乎没变。
「我来介绍,你们应该不认识医生吧?这位是滩先生。他是最近到隔壁乡镇上任的医生,每个月会来这个村子出诊几次。滩医生,他们是矶贝家的诚、景山家的八寻,还有原田家的爱理。他们之前都在东京,是为了今天丰喜的守灵夜才回来。」
朱实为双方介绍,滩用觉得很稀奇的眼神看着三人。
「我一直认为这里几乎没有年轻人呢。你们好,我是滩恭平。景山爷爷最近腰痛得很厉害,我经常来帮他看诊喔」
「啊,谢、谢谢您。」
八寻连忙鞠躬,爱理则对自我介绍的滩微笑问道:「刚才你们好像在争论什么?」
听到爱理提出问题,滩和朱实互看一眼。朱实希望滩能保持沉默,但滩还是愤然开口说:「丰喜的遗体有可疑之处。我认为应该请警察仔细调查比较好,可是丰喜的姑姑完全不理我……她很明白地说不想招惹麻烦。」
诚惊讶地看着滩。
「可疑之处是指……」
「遗体的手腕和身上有奇怪的绳子痕迹,很明显曾跟什么东西绑在一起。村里的人都说他是自杀或意外,但是不更仔细调查又怎么知道真相?」
诚闻言相当震惊,和八寻交换了眼色。
「不好意思,我们是昨天晚上才回来,不清楚丰喜的死因。请问您的意思是……」危险的发言使诚的内心骚动不已,不禁开口问道。
「难道您怀疑丰喜是被杀害吗?」
八寻也动摇了,看着滩说。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性。这个村子太不正常了!我不晓得什么失踪和龙神的惩罚,不过从沼泽把丰喜的遗体捞上来后,竟然也不调查就想火葬。连我写的死亡报告都被窜改……」
看见滩气愤的样子,诚等人都陷入沉默。
鬼泽村的人口稀少,村民可说是非常团结一致。这里有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想秘密处理的因习,想来这次也是遵循这个原则。人人都畏惧丰喜的存在,而且听说丰喜跟姑姑处得不好,她应该不会想把事情闹大。
更重要的是,村人得知丰喜死在食鬼沼时,就不想扯上关系了吧。传说还在这个村庄里流传着,大家都不想激怒龙神。
「丰喜最近已经比较能正常说话,却……」
滩低声说,八寻诧异地倾身向前。
「咦?」
「虽然很多管闲事,不过我很担心丰喜,所以一有机会就尽量跟他说话。初春时真的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到了冬天,他正常说话的日子变得比较多……真的好遗憾。」
诚不禁屏息,爱理和八寻的表情也很僵硬。
他们都没有理会丰喜、忽视丰喜的明信片,然而说不定,丰喜是想传达很重要的事。
沉默压得他们喘不过气,三人都转移了视线。
与滩道别后,他们接受朱实的邀请到以前常去玩的荒校。由于人口不断外流,无人使用的小学如今也腐朽得目不忍视。村子没有拆除的费用,荒废的小学便成为孩子们的最佳游乐场。
「好怀念。」
望着生长在校园内的杂草,诚微笑着环视周围一圈。如果尚吾有时间,他想跟尚吾再来这里一次。他记得尚吾经常待在二楼的音乐教室里。
「朱实,丰喜之前寄了奇怪的明信片给我们。」
走进校舍,确认现场只有他们几个之后,爱理表情沉痛地开口说。教室的玻璃窗几乎全部破裂,桌椅都靠在墙边。朱实站在旧黑板前,听见爱理的话丝毫没有惊讶的样子。
「我知道,丰喜说过要寄明信片给你们。我有阻止他,可是他听不进去。」
「丰喜到底知道什么?」
看到爱理纠缠般地逼问朱实,一旁的八寻「喂」了一声,看起来很担心。
「我不知道。他只说他想起很多事,所以想把大家聚集起来对证。因为他自己去会怕,所以想跟大家一起去。」
「去哪里?」
「食鬼沼。」
朱实轻声回答,三人都吓得缩起脖子。
见三人的神色不安,朱实的表情也缓和下来,抱着自己的肩膀说:「不想去对吧?我也不想去。其实丰喜曾约我一起去,可是我不想去那种地方,所以拒绝他。去那里的人几乎都死了,村人都说那里可能有什么东西。但是,丰喜说大家一起去的话就不用害怕……」
「去那里的人都死了是怎么回事?」
诚打了个寒颤,蹙眉问道。他知道村人们讨厌沼泽,却不知道有这种事。
「你们很早就离开这里所以不晓得,但我一直待在这里,常常听到这种奇怪的流言。传说只要去食鬼沼的人都会死,就算没死也会发疯。所以尚吾哥的妈妈才……」
朱实瞄了诚一眼,没有说下去。
诚知道尚吾母亲是自杀去世的,但不知道是因为去了食鬼沼。他吃惊地看向朱实,小声问:「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好像很多人去了那个沼泽就发疯。所以我们爸妈才会不停唠叨,叫我们不准去啊。」
朱实尴尬地说。
「所谓的报应吗?」
八寻皱着眉头,双手交叉在胸前。
「——哎,对证是什么意思?」
方才保持沉默的爱理一脸严肃,抓住朱实的手臂问道。她的表情是前所未见的紧张,诚有种看见不该看的东西的感觉。
「对证这种说法,简直像……我们去过沼泽似的……」
爱理的发言使大家都噤若寒蝉。
诚的心跳很快,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呆呆站着。去过沼泽的人不是死就是发疯,这是真的吗?但他没死也没疯啊。还是跟大家坦承一直困扰自己的梦吧——这想法瞬间浮现在诚的脑海,但他怕得说不出口。
「如果我们去过,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再说我们也没发疯,很正常不是吗?」
像是要否定爱理的话,八寻的语气有些愤怒。这话让爱理松了口气,点头说:「说的也是。」
「我们又没发疯,都是丰喜寄奇怪的明信片害的啦……」
爱理带有责备意味地说。她咬着自己的指甲,漂亮的指甲彩绘跟这村子毫不搭调。
「丰喜是自杀的。虽然我也不清楚,不过他一定是因为厌世才跳进沼泽。」
爱理笃定地说。八寻看向旁边,点头说:「是啊……」
「就是啊,别再说这个灰暗的话题了。你们出席守灵和告别式之后就要回东京吧?我想跟你们聊些快乐的事。八寻和小诚都变得好帅喔,好像陌生人一样。」
朱实一副想结束这话题的样子,语调开朗地说。尽管还有许多未解的谜,但每个人都不想再谈这件事。
「我长高了对吧?诚倒是跟以前一样矮。」
八寻很欢迎变明朗的气氛,搭着诚的肩膀说道。
「对了爱理,上次我们喝完酒以后,尚吾哥有开车来接诚喔。」
朱实先走出校舍暗示三人离开,他们便跟着朝外面走出去。
「骗人!真的吗?小诚你好诈,这种事怎么不早说啊!」
爱理夸张地喧闹着,戳戳诚的手肘。
「啊,不过今天晚上哥也会回来……」
「咦?」
三人同时提高音量,视线集中在诚身上。
「他跟丰喜又不熟,却说要来参加守灵和告别式,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守灵……」
「讨厌啦~~」
爱理忽然脸红,跟朱实抱在一起。
「难得可以见到尚吾哥,竟然是穿着丧服吗?糟糕,我开始小鹿乱撞了。」
「真不敢相信,我以为尚吾哥不会再回到这个村子呢。」
连朱实都一脸兴奋,跟爱理握着手。
「跟见到我们的态度也差太多了吧……」
八寻面对诚,露出不甘心的表情。
「因为对我们女孩子来说,尚吾哥是特别的嘛。只有他身边的空气不同……大家也都很理解尚吾哥为何能变成名人。」
朱实仰望天空开心地说,脸颊染上红潮。
「他散发出一种让人不敢轻易跟他说话的气质。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两个一起做巧克力……」
「呀~~不行不行!不要想起来,好丢脸!」
仿佛要拂去阴郁的心情,爱理和朱实欢乐地嬉闹着。
知道尚吾要来,两个女生开心到让人有点担心的程度,诚不禁苦笑。虽然对丰喜的死还存有疑惑,但他内心深处比较希望真相能就这样暧昧不明。就这点来看,或许他的个性已经完全被鬼泽村影响了。
——最好不要想起十三年前的事。若是想起来,绝对不是好事。
诚背对荒校,头也不回地持续往前走。
守灵从七点开始,座位上有许多好久不见的熟悉面孔。
诚跟国中时的导师重逢,彼此相谈甚欢。虽说是丰喜的守灵夜,却没人提起丰喜的事。出席者大多是老人家,其中有人说好久没有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年轻人几乎都离开村子,如果人口再继续外流,村子就要消失了。原本就没有什么大产业可以复兴村庄,田地的收获又不好,村子大概只有消失的命运。这村庄能苟延残喘至今才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