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西山?」
小酒酿被提着和秦灿面对面,肉鼓鼓的小脸,眼睛大大的,像只小猫一样可爱,他点点头。
「其实也是咱云龙山的地,那是他们占了那个小山头后自己取的名字,他们最近老是来找我们山寨的麻烦,打了山寨里好多人,我们要去给大当家助威。」
秦灿把小酒酿放了下来,他脚刚一沾地就又要跑,被秦灿再次拎住,「小孩子凑什么热闹?」
「不是凑热闹,我们是要去帮大当家……」
秦灿摆出厉色,「都给我乖乖回去,不然……」
秦灿扫了一眼他们,突然做出张牙舞爪狰狞恐怖的样子,「我就让今晚的月亮变成大妖怪钻进你们的被窝里!」
小鬼头们「哇」的四散逃开。
秦灿起身拍拍手,岑熙在他旁边笑言,「你对付小孩子还挺有一套嘛。」
「那是!」秦灿很是得意。
这时从前面忠义堂那里传来刀剑铿锵的声音,秦灿朝那个方向看看,露出满脸兴趣的样子,「我们待会儿走,先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秦灿偷偷摸摸蹭到忠义堂门口,就见山寨门口那里打成了一片。
虞老大一身的怪力,单手将山寨门口的寨旗旗杆从地里拔了起来,横过来挡下十来个人,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根根突起,接着一声如狮咆一样的低吼,将那十几个人统统推了出去。
万老二耍着一对手柄柄头是鲲兽吞口、锤头八棱、每个棱上镶有青龙的雷公锤,几十公斤的东西抡起来呼呼生风。
最叫人注目的是颜三,他本就样貌俊朗、身形矫健,此刻一把长刀在他手里舞得利索,那柄三尺多长的刀,刀身上有凸起的纹样,银光飒飒,刀风里似浸了极北的寒,所过之处鲜红如洒,让人寒意凛然。
据岑熙讲,这把长刀叫「青犊刀」,是前朝的骁勇大将军使过的兵器。
此刀所用的精铁来自一块从天而落的石头,锻造时的炉火火种,来源于昆仑山某个道观内保存了千年不灭的天火,几十个工匠花费了数年才打造成这柄长刀,刀锋锐利,削铁如泥,吹发即断,是世间难得的神兵利器,只是后来不知所踪。
没想到曾经为一介忠良效国的刀器,如今却落在一个山贼手里。
秦灿到这个时候才认清楚,之前颜三对自己不过是小打小闹、猫逗老鼠一样,而现在才是他们的本性,嗜血、残忍,且根本不把人命当一回事。
对方带的人虽多,却远远敌不过黑云九龙寨这里三个当家的功夫。
虞老大将手里的寨旗旗杆往原处一插,「砰」的一声,震起不少尘土。
虞老大拍拍手,对着面前几个被打伤在地、站都站不起来的人道:「留着你们的性命,回去给我告诉你们当家的,我老虞不找他麻烦,是因为我看不上他那块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等到我灭到他头上了才知道后悔!」
那几个人里有个模样看起来还挺老实的,怒红着双眼,举着刀又冲出来,「你们快把我二哥交出来!」
但是还没近身就被颜三拿核桃打中他的膝弯,那人脚一屈便摔在了地上。
他不甘心,爬了起来,这次被颜三打中另一条腿,于是他将手里的刀往颜三那里一掷,颜三旋身飞起一脚踢在刀柄上,那刀换了方向,直直插在秦灿躲在后头的那条门框上,刀尖就离他的鼻尖半寸……
见颜三收起嘴角那抹逗弄的笑意回过头去,秦灿暗地磨牙,你祖宗十八代的,聚众闹事,回去再加一百大板!
那人俯在地上哭了起来,他的同伴过来劝他,「阿义,算了,别这样……」
哪知此人情绪更加激动,冲着同伴吼道,「怎么能算了?!他们平时就欺人太甚,现在我二哥下落不明,肯定是他们干的!」
但是这边的三个当家显然已经是看多了不想再看的样子,甚至还有些受不了想要赶紧避开,三人不约而同地掉头往里走,行过秦灿这里,颜三将那把插在门框上的刀拔了下来,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脚踩在门坎上,低下身。
「哎,知县大人,你在这里正好。」
听到他这么说,虞老大和万老二都停下来看向秦灿,秦灿看着颜三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浅笑,心里发怵,手臂上的寒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估计没好事!秦灿这样想着转身就逃。
「一点也不正好,我和岑熙要下山去青花镇……哎呀!」秦灿和刚才那人一样被颜三用核桃打中膝弯,脚一软扑倒在了地上。
秦灿「呸呸呸」地吐出吃进嘴里的尘土,那颗打中他的核桃骨碌碌地滚到他面前,接着被一只穿着皂靴的脚踩中,「喀嚓」一声,让秦灿有种自己的心脏也跟这颗粉碎的核桃一起四分五裂的错觉。
秦灿微微抬头,看见颜三抱着他的青犊刀,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
视线僵持了片刻,下一刻想用爬的从颜三「魔爪」里逃脱的秦灿,便被颜三拽住一只脚往外拖,秦灿挥动两条胳膊想抓住什么,但地上光溜溜的,只能被拖着走。
「放开我!救命!岑熙!救我!」
颜三将他拖出忠义堂,往乌西山那些人的面前一扔,朝着地上被摔得七荤八素还没回过气来的秦灿扬了下下巴,「这是隆台县新来的知县。」
秦灿躺在地上,浑身骨头发疼,瞪着天上飘着的一朵朵白云发愣,回想起在京城里的舒坦日子,美人巧笑兮,美酒醉人兮,哪知偏偏要和太子打这个赌,硬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就在他惆怅的时候,面前一个脑袋探过来挡住了光亮,这张脸就是刚才那个纠缠不休、说黑云九龙寨害他二哥失踪的阿义。他看着秦灿看了半晌,然后挪开,声音落在他耳边。
「颜三!你这算什么意思?让一个狗官来处理,是根本不把乌西山的人放在眼里吗?」
秦灿一听,这下是真的炸毛了,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从脖子红到耳根,「你说谁狗官?!」
阿义被他这一吼给吼怔住了,将秦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之后,撇开头去笑,「呵,谁不知道你们这群狗官心里想的?好不容易捐了个官位,说什么也要将自己荷包塞满才肯罢休,你说吧,黑云九龙寨给了你多少好处?」
秦灿指着他「你、你、你」地,脑袋上面简直要冒出烟来,「你祖宗十八代才是狗官!」说着便抬脚就要去踢他,被岑熙从后面给抱住,但仍然是不肯罢休的伸着脚要继续去踹他。
「秦灿,别和他一般见识,我们先去青花镇再说。」岑熙劝慰道。
没想到秦灿一下挣脱开他,怒气冲冲地指着乌西山的那个人,「好,你们就睁大眼睛瞧瞧,谁才是狗官?!」
于是秦灿秦大人去青花镇上任,然后带人杀回马枪教训颜三的计划,因为这出意外而搁浅,不得不留在黑云九龙寨里,解决黑云九龙寨和乌西山上那帮山贼间的矛盾。
明明应该让他们鹬蚌相争自己渔翁得利,结果就为了争这一口气,又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了几分。
「好吧,谁来和本官说一说,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黑云九龙寨的三个当家和几个重要的手下,以及乌西山那一帮子被打得伤痕累累的人,破天荒地齐聚一块,都坐在忠义堂里,但是秦灿话问完,却没人应声。
秦灿也有点不耐烦,「你们都不说,本官又不是神仙,没个来龙去脉,要本官怎么解决?」
「你不是自称是来收拾我们的吗?怎么让个人开口的本事都没有?」一旁的颜三擦着自己的青犊刀,话中带讽。
秦灿将拳头捏得「咯吱吱」作响,但不似刚才那般跳起来,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将胸口隐隐要烧起来的火焰压下去。
他现在多少明白,昨日在山路上自己那番剿匪的宣言,估计是不偏不倚正好戳到了颜三祖宗不爽的地方,故而才处处和自己作对。
切!自己又没说错,山贼就是山贼,哪怕你劫富济贫、收养孤儿、收留无家可归的乞丐,说到底还是一群山贼。
乌西山的阿义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打破了沉默,「这件事说来话长,还要追溯到四年之前……」
那个时候,云龙山旁的小山头还没名字,乌西山的当家乌巍原来就是黑云九龙寨的人。
那一年冀州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偏又逢上太皇太后六十大寿,朝廷要求各州进献贺礼,百姓本就在生不如死的境地里挣扎,这一道苛税犹如火上浇油。
于是黑云九龙寨的人就打起了冀州进献的这批「生辰纲」(注)的主意,当时受命在山上伏击押运队伍的人就是乌巍。
据说那次劫纲,东西是抢下来了,但是黑云九龙寨也损失了不少兄弟,且朝廷的援兵很快就赶了过来,万不得已,乌巍带着剩余的兄弟和生辰纲躲进了云龙山的深处。
云龙山的山林很深,不知道到底有多远,因为没有人进去过,据传闻,那里的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落叶,厚得能把人埋进去,有些地方落叶盖住池沼,人一旦踏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
深处还有个名叫玄螭谷的地方,据说就是云龙山下这条山溪的源头,没有人敢进去,因为进去过那里的人不是再也没有出来,就是勉强走出来后,也变得神智不清。
而这些人没过多久,身上的皮肤就开始溃烂,一块块地往下掉,无药可医,整个人都痛苦不堪,身上的皮都烂光了之后就开始吐黑水,吐出来的黑水腥臭难闻,夹杂着腐烂的内脏,不小心碰到秽物的人,也会出现同样的症状。
村民们无奈,只能把这些人都丢回云龙山里让他们自生自灭,很长一段时间的夜里都能听到凄厉的惨叫,和手指在树上用力抠撕树皮的「沙沙」声在山里回荡,那声音听起来痛苦异常,宛如噩梦一般。
从那个时候起,云龙山在村民的谈论间总是笼罩着一股恐怖的气氛,而深处的玄螭谷,更是成了谈之色变的地方。
注:生辰纲,「纲」为唐、宋时成批运输的货物的组织。「生辰纲」指成批运送的生日礼物。
第三章
乌巍明知道山林深处的凶险,但却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将官兵引进山寨,那山寨里的伤亡会更大,于是他们便带着生辰纲一头钻进了云龙山深处……
十多日之后,只有乌巍一个人身形憔悴、衣衫褴褛地从山林里面走了出来,跟着一起进去的兄弟全没了踪影,连生辰纲也不见了。
问乌巍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神情恍惚自己也说不上来,像是失忆了一般,但一听见众人要进山去找人和生辰纲,他就情绪激动地跳起来,死活不让人进山。
乌巍的言行过于可疑,虞老大他们便开始怀疑是不是乌巍侵吞了那批生辰纲,在山林里杀害了自己弟兄后再装作发生了意外……
乌巍怎么也说不出生辰纲的下落,看样子确实像是失去了进山之后的记忆,但虞老大他们怀疑的态度也越来越明显,最后两人撕破了脸,乌巍打伤很多人逃了出去,并占了旁边的小山头自立为王,两帮人为了地盘和买卖时常发生摩擦。
纵然乌巍以及他的手下再如何被黑云九龙寨挤兑,乌巍都没有放弃离开,于是虞老大他们更加相信了——生辰纲就在云龙山深处的某个地方藏着,乌巍不走,就是为了以后有机会去拿回那批财物。
「然后呢?这批东西又是怎么让你二哥失踪的?」
听到秦灿提起他二哥,阿义脸上便又浮起了怒气,手掌拍在椅子的扶手,硬是拍掉了半边的木头。
「我二哥的失踪并非因为丢失的生辰纲,而是……」
乌巍另立山头之后四年,不仅黑云九龙寨的势力越来越大,乌西山也有了不容小觑的规模。
两边山寨平时互不来往,但偏偏阿义的二哥阿良,和黑云九龙寨的一名叫云娘的姑娘在青花镇上相识,继而生了感情互许了终身。
双方自然是受到了各自山寨的反对,尤其是黑云九龙寨这边,见没办法让他们分开,便将云娘软禁在屋里不让他们见面。
这样过了一个月,那日早晨,给云娘送饭的人发现云娘好端端地突然断了气。
云娘的死对于阿良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不久之后,阿良就突然不见了,什么话都没留下,就失去了踪影。
秦灿想了想,皱眉打断了阿义,「你这样讲,也不能说明你二哥的失踪和黑云九龙寨有关系,也许是你二哥太过伤心,不想留在这个地方,所以趁着你们不注意的时候远走他乡了呢?」
「不可能!」阿义勃然大怒,「我最了解我二哥了,他不会无端端的一句话都不留就出走的。」
然后阿义抬手指向在座的黑云九龙寨的人。
「一定是你们干的!一定是你们为了报复,所以将我二哥杀了之后藏匿起来!今天你们说什么也要给我一个交代!」
铿!
黑云九龙寨这边的人在阿义的叫嚷声还没落下的时候,就几乎同时腾地抄起手边的家伙站了起来。
不知谁嚷了一句,「要说交代,还得要问你们,你们还没说到底是哪个人把云娘的尸体盗出来又加以羞辱,让死者不得安生!」
这一说,整个忠义堂里登时安静了下来……原来还很激动的阿义一下蔫了气,眼神避了开来。
秦灿问道,「谁来给本官说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黑云九龙寨这边刚才出声的人站了出来。
「云娘落葬后的第二天,乌西山的人把浑身上下都是刀伤的云娘尸体送了回来,声称云娘诈尸。」
旁边另有一人接下说道,「云娘好端端地入了土,咱们山上的兄弟都是亲眼看见的,你们说说,一个死了的人怎么跑到你们乌西山去的?
「而且你们抬回来的尸身上都是刀伤,这一句『诈尸』就能解释得过去吗?我看分明是你们的人掘了云娘的墓,对其尸身加以羞辱,然后又用『诈尸』这种拙劣的借口试图蒙混过去!」
乌西山的人大声道:「我们做什么要羞辱云娘的尸体?我们在山寨里发现的时候她就是浑身刀伤,我们出于好心才她送回来,不然早往山沟沟里一扔,否则哪会像现在这样凭空冒出这么多事来?」
「那你们又凭什么说你们阿良的失踪是我们对他下的杀手?」
下面两帮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了起来,秦灿坐着那里,一只手支在椅子扶手上撑着脑袋,听他们吵得头痛,觉得这两帮子人的话存有不少的疑问。
云娘死后入土,怎么会出现在乌西山,尸身上的刀伤又是哪里来的?
阿良又是去了哪里?
两边山寨只是反对两人在一起,云娘自尽,乌西山的人没有理由去侮辱她的尸体,让她死后也不得安生。但倘若黑云九龙寨的人认定了乌西山的人羞辱云娘尸体,那么以牙还牙在阿良身上倒是很有可能……
「一个是死后有异状,另一个下落不明……我看还是先验一下云娘的尸体比较好。」岑熙低下腰,在秦灿耳边小声提议道。
岑熙的父亲是大理寺卿,他从小就耳濡目染了不少疑狱重案,验尸房这种地方也时常进去,对于审案,自然要比秦灿更有经验。
但是秦灿一听要验尸,脸色先变了一变,不过碍于面子,还是硬撑着不让自己失态。
「本官要先看一下云娘的尸体,同时还要再讯问相关人等,之后再另作定断,期间双方不得再以此事起争执,且都要配合本官调查,否则一律以扰乱本官办案为由,予以重罚!」
秦灿说着还真的入了戏,顺手就将自己手里的茶杯当成惊堂木一拍,结果里面的茶水全都震了出来,洒了他一袖子。
乌西山那些人离开之后,黑云九龙寨的人也都散了,其实这件事距今已经有大半年了,期间两个山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以这个为导火线起个摩擦什么的,总有人因此受伤。
大家习以为常的同时,渐渐忘记了去寻找这件事背后的蹊跷之处,而是一听到乌西山这三个字便认定了对方是来找碴,如果不是秦灿突然被颜三丢出去,并要他来处理这件事,估计今天也是打完之后便不了了之。
秦灿和岑熙两人一边往自己住的房间走,一边商量着两座山寨间发生的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