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三冷冷答他,「心疼岑熙的身体了?」
「没没没……」秦灿连忙否认,看颜三不动声色,便沈了口气,豁出去了那样,「你不是一直变着法子把这里的知县赶走,为什么我要走,你又不许了?」
那句要走就把那一百大板先还给他的话,秦灿就当是这么理解了,寻常人谁愿意没事挨个一百大板?这话丢下来,摆明是让自己没办法走嘛。
但颜三却没有回答他这个疑惑,而是道,「不要以为你打了我一百大板,我以后就会乖乖听你的话。」
秦灿先是一愣,接着心里哭天喊地的叫冤,明明是你自己要去挨的,怎么算在我头上了?
颜三没管秦灿什么反应,只自己往下说着。
「你以为我借岑熙的身体活过来就是我的运气?但是你不知道,之前我就好像睡了一觉,但是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变了一个样子,而真正的自己却躺在那里,没有了气息与脉动,身体冰冷,这种看着已经死了的自己的感觉……很恐怖。然后我就问自己,现在自己是谁?是颜三还是岑熙?
「明明魂魄还是颜三,但是从镜子里看到的却是别人的身影,而每当从大哥二哥和山寨里的兄弟那里证实了自己是颜三后,你都会跳出来,告诉我,『你现在是岑熙,就算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的。』……真是太讨厌了,呱噪得不得了。」
颜三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显然他也为此痛苦不堪着。
「对不起……」
秦灿没什么底气地道歉。这时他想起来,颜三的身体落葬的那一天晚上他看到的画面——颜三坐在葬了自己身体的坟前,身边摆着酒坛,自己喝一碗,然后另一碗祭给墓碑……
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颜三这么抗拒自己,不仅仅是自己,原来颜三醒来之后也时常处在迷茫之中,分不清楚他究竟是谁,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会不断去做那些颜三才会做的事情来证明自己是颜三。
想到这里,秦灿发现,这场魂魄与身体的交换,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受益者,大家都承受着不同程度的伤害,包括颜三。
颜三继续说道,「我努力着去习惯这张脸和这具躯体,把刀法重新练起来,要让所有人见到我都知道,站在眼前的这个人是颜三……所以笨猴子你听好了……」
颜三始终闭着的眼睛睁了开来,略微回头,看向秦灿。
秦灿被他坚定坚决的目光看得身体一震。
颜三说,「我是颜三,是黑云九龙寨的三当家,是个无恶不作的山贼,但绝不是你所认识的岑熙,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秦灿微微低头。
他还没有从岑熙真的回不来了这个令他沉痛的事实里走出来,颜三这么说,就像把他心里的伤口撕开了又撒了一把盐上去,但是……
「你说的没错,你是颜三……不可能是岑熙。」
然后秦灿看到颜三嘴角微微一勾,不是以前那种带着一丝阴冷和狠辣的笑,而是有点感激的那种,但转瞬即逝,颜三又恢复那张自己好像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的脸,回过头去,说的话也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生气。
颜三说,「没其它的事情你该出去了,别杵在这里碍眼。」
秦灿倒抽了一口气,然后吞进肚子里,看来一百大板打少了!
他很自觉主动地离开,不碍人眼了,出房间的时候还顺便把门给带上。
秦灿站在颜三的房间外头,虽然颜三自始自终,对于那天在全镇百姓面前羞辱自己的事没说过一字的道歉,但他秦灿大人有大量,暂不追究,反正他也自己挨了一百大板了,对于颜三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隔日清早。
秦灿走出房间,隔壁颜三那间的房门也同时打开,秦灿看到里面走出来的人,愣了一愣,正轮值打扫院子的阿斌和阿丁两人也是定定地看着那人,手上还拿着扫帚在扫,结果撞在了一起。
走出房间的当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妖怪,不过这模样的颜三也确实能让人吓一大跳。
颜三穿着那时候在黑云九龙寨扮岑熙时穿的那身衣服,秦灿还在奇怪,他居然没把这套衣服给丢了,平时一直在脑后高高束成一个马尾的头发,也用一支朴实无华、乍一看还以为是根筷子的木簪挽了起来,只是身上那股霸道的气势一点都没有收敛。
见院中两人因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而出丑,而秦灿也是一脸噎到的表情,颜三瞪了一圈,一个不落,然后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师爷!?」
秦灿和阿斌还有阿丁一起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那你们这种眼神和表情是什么意思?」
第十六章
秦灿连忙伸手蒙住自己的眼睛,继续摇头。
颜三似乎心情很不爽,一甩袖子走了,秦灿从指缝间偷看,看到颜三因为不习惯这样的衣服,连连被衣摆绊到,忍不住「噗哧」笑出声,然后连忙收起表情,继续捂着眼睛站在那里。
之后升堂,颜三也总会在场,不过时常因为下面争吵的事情太鸡毛蒜皮了而趴在桌上打瞌睡,不然就是一激动一拍桌子,秦大老爷被吓得官帽都歪了,看过去发现他人已经用轻功跃出去,提着人家的衣襟正要动拳头,然后捕快衙役纷纷上去拉住他,最后在一片混乱里退堂。
虽然还是让秦灿很头痛,但至少颜三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安分了许多,因为赌输了而砸赌坊场子的情况时有发生,但去茶楼之类的地方也记得要付银子。
不过束手束脚让颜三总会有不爽的时候,于是每到这个时候,秦大人就成了颜师爷找碴出气的不二人选,甚至在颜三某次心情不爽的时候,硬是把那只大黄狗的名字从风光响亮的县太爷改成了狗官。
然后经常就能听到厨房的老伯在叫唤——「狗官,回来吃饭了!狗官,又跑到哪里撒野去了?」
或者阿斌阿丁他们开玩笑的声音——「狗官,不要挡路,没看见我们在打扫院子吗?」、「狗官,现在很忙,没时间和你玩。」
每次听到「狗官」那两个字,秦灿就要心惊肉跳那么一下,久而久之,就学会了充耳不闻,再过些日子,连他自己也习惯这么去叫那只大黄狗,甚至还觉得「狗官」听着也满亲切的。
闹腾了大半个月,县衙里总算是稳定了下来,而离「云中雁」定下来盗蝴蝶杯的日子也没剩下多少天数了。
秦灿一开始从阿大调查的那些情况看,猜想也许是裴书德要还赌债,打上了蝴蝶杯的主意,所以假冒了一个云中雁出来,一方面可以哄老太太将蝴蝶杯交给自己保管,另一方面,如果蝴蝶杯不见了的话,也可以推到云中雁的身上。
但云中雁此人本就行踪不明,秦灿没办法把人找出来对质,故而只能按着「这字条是真的云中雁留的」来办,也算是以防万一。
但是要怎么防呢?
秦灿想,裴家那几间屋子算不上好,周围的暗旮旯也藏不下几个人,自己人不好藏,云中雁也不好藏,就怕对方直接上房顶开个窟窿进来偷。
秦灿想这件事的时候,眼睛瞄到桌上的茶杯,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青瓷粉彩喜鹊丹荷杯,秦灿拿到自己面前,看得出神。
「谁也没见过……不是吗?」
隔了两日,秦灿从外头抱着一个木匣子神秘兮兮的回来,但是刚一进门,就和颜三撞了个正着。
「干什么,鬼头鬼脑的?」
秦灿正了正神色,「没事。」见颜三的视线落在自己怀里这个盒子上,便将盒子挪到身后,岔开话题,「你干嘛去。」
颜三瞥了他一眼,「我上哪去关你什么事?」
秦灿赔笑,「不关我的事,你忙。」就着匣子藏在身后的动作,从颜三旁边挪了过去,然后将自己关进自己房里。
他怀里抱着的木匣子就是裴家用来装蝴蝶杯的匣子,秦灿将木匣子放到桌上,小心打开,里面躺着一只青瓷粉彩、画着一双蝴蝶的杯子。
秦灿将这只杯子从匣子里拿了出来,仔细看了一遍,露出满意的表情。
「蝴、蝶、杯。」然后笑着将杯子放回匣子里,却没有注意到书房的窗外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秦灿仔细研究过云中雁留的那张字条,上面写的是六月十五来取裴家的蝴蝶杯,并没有写明是去裴家偷蝴蝶杯,也就是说这个人对蝴蝶杯是势在必得的,就算挪了地方他也会来,那样蝴蝶杯保管在裴家还是在县衙其实都一样,不过放在县衙里对于自己这边更为有利一些。
当然秦灿不会傻到真的把蝴蝶杯这块大肥肉给放到陷阱当诱饵,所以他去街上找了这只杯子来,反正真正的蝴蝶杯没有多少人见过,把云中雁引到县衙来一举擒获,这一招就叫瞒天过海、声东击西。
但秦灿显然忘记了一件事,他每次都是主意打得很好,最后却总是漏算了一个人进来,而这个人偏偏是会给他带来大麻烦的人。
晚上从书房回到房里,就见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地从自己房里出来,秦灿几步追上去手抓住对方的肩膀,谁知对方转身往他肚子上就是一拳。
秦灿「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坐在地上,对方愣了一下,大概没意识到自己出手这么重,但是这一愣就让秦灿看清楚了样子。
秦灿从地上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然后手伸到对方面前,一摊,声色严厉,「拿来!」
颜三将手背在身后,眼睛没看秦灿这边,虽然想要表现得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在秦灿看来,他现在就是整一个做坏事被抓现行还想耍赖的模样,于是语气又坚决了几分,「东西拿来!」
「什么?」颜三还想糊弄过去。
秦灿撇开头沈了口气,然后回过来,「你进我的房间做什么?」
「走错了不行吗?」糊弄不过就想要强辩。
秦灿不和他多罗嗦,猝不及防地手一伸,将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给抓到前面,颜三手上正拿着那只青瓷粉彩蝴蝶杯。
「你告诉我一下,你拿这个干什么?」
颜三露出懊恼的表情,眉头纠了起来,不像以前那样直接用拳头讲话,貌似他心里是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但面上就是不肯承认。
秦灿看着,觉得他这样倒是可爱了很多。
他又严厉地问了颜三一遍,「说啊,你拿这个杯子干什么?山贼离了山就成贼了吗?」
当初在黑云九龙寨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帮子人以掠夺抢劫为荣耀,最不屑那些小偷小摸暗暗藏藏的行径,现在被自己说他是在做贼,颜三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颜三将秦灿的手甩开,「我不过是见这个杯子好看,想拿走了自己用。」
秦灿「呵呵」笑了两声,「敢问一下颜三当家,我这藏在房梁上、装在木匣子里的杯子,你怎么看见的?就刚才走错了房间的那一会儿?」
颜三大概是找不到话来争辩,于是只能睁大了眼睛瞪他。
平时很强势的一个人,突然露出这种表情,有点不搭调,但也说不出的有趣。
第十七章
秦灿发现,其实颜三心里有善恶和对错的,但前提是要他自己认识到那是不对的、那是错的,然后他就会和平常人一样有心虚的反应。
没想到颜三居然还有这一面,秦灿想,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奚落奚落他,下一次就不知道是要什么时候了。
「我是不是应该去山上和你大哥、二哥说一声,他们的三弟越来越有出息了,在山上能打能抢,在山下还能偷能……啊!」秦灿捂着脸后退了一步。
「闭嘴!」颜三甩了甩打人的手,一脸不爽的表情转身走了。
秦灿不仅肚子痛,现在还脸痛,然后想起来岑熙说过的一句话。
「你明知道颜三是只虎,你还偏喜欢去踩他尾巴。」
他觉得这话说得真没错,只能说自己真是贱,一看到颜三吃瘪的样子就忍不住轻飘飘的,忘记了踩老虎尾巴的下场。
秦灿拿着瓷杯进屋,提醒自己:记住了,以后不要去踩老虎尾巴……不对,是不要去踩颜三的尾巴……也不对,颜三又没长尾巴……
房梁上面是不能放了,一方面是偷起来太没有难度,另一方面,颜三居然还不死心,好几次又摸到他的房间里面来,有一次还正好是秦灿洗完澡从浴桶里出来,当时两人都愣呆掉,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颜三将桌上的茶壶扫向秦灿后,拔腿逃了。
秦灿险险接下那个茶壶,然后想,大家都是男人,我还不介意被你看到呢,再说了,你这具身子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被我看光过咧,不过那是小时候自己和岑熙一块洗澡的时候。
颜三本来就喜欢金银珠宝这些值钱东西,见到秦灿神神秘秘的,就以为那个匣子里的东西很值钱,然后一定是从阿大那里听说了蝴蝶杯和云中雁什么的,于是马上就让他有了占为己有的兴趣。
既然他自己有意收敛强盗的行径,那么自然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大大方方从秦灿手里抢,否则就像自抽耳光,于是便改抢为偷。不过在颜三眼里,这不叫偷,而是拿,他看着喜欢所以拿走。
秦灿真想告诉他,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做,真的蝴蝶杯不在自己这里,而且那个杯子才值几文钱,他要喜欢,回头买个十几、二十个给他玩都行。
但是不能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颜三对于这个假蝴蝶杯的执着,无形中更能让人相信,在秦灿手里的这个蝴蝶杯是真的。
于是秦灿又要防云中雁、又要防颜三,绞尽脑汁想着有什么机关可以在房里布下天罗地网,最后他把书房腾了出来,将装着假蝴蝶杯的木匣子放在一个高脚花凳上,接着从周围横七竖八地拉过来很多挂着铃铛的红线。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一根绳子上的铃铛被扯响,其它所有的铃铛都会一起响,除非云中雁能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否则就等着当只瓮中之鳖吧!
而做完这一切,第二天就是六月十五了。
是夜,一抹阴云挡住了近乎像是玉盘一样的月亮。
颜三低着腰蹑手蹑脚地从秦灿房前走过,一直到书房前,睡在后院的县太爷,不,现在应该叫狗官,听到声响抬起头来。
「嗷呜?」
「嘘——」颜三将食指搁在唇上做了个不要出声的动作,狗官看见是认识的人,便乖乖趴下去继续睡。
颜三拿起闩门的铜锁看了看,然后从腰带里摸出一根针,伸进锁孔中转了两下,喀哒一声响之后,锁就给开了。
颜三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将铜锁小心放地上之后,用手指将门推开一条缝。
铰炼发出一声很轻很细的声响,天上遮着月亮的阴云挪了开来,月华落下,洒了一地的银霜。
借着门缝透进去的光,一根根绷紧的红线出现在眼前,还有红在线挂着的铃铛,光线落上去便有一道光弧在表面划过,待到里面的情形都入目,颜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整个书房里面遍布着的红线就像是蛛网,横斜交错,不留任何可以供人通过的空间。
颜三挑了下眉,「难道笨猴子是蜘蛛精变的?」
不过就算这样,也难不倒他。
颜三走进书房里,轻轻地将门关上,于是里面暗了下来,只有窗棂那里有一点光透进来。
颜三抬手捏住最靠近他的那只铃铛,视线顺着铃铛上的红线左右看了一眼,紧接着从背后腰带里抽出一把小匕首,手起刀落,红线绷断,但是铃铛却在他的手里握着,没有出任何声响。
颜三将铃铛放在地上,往前走了一点,这次面前是好几根红线交错在一起,铃铛挂在连接处,断了一根,其它几根上的铃铛也会一起响。
颜三看了看,手起刀落,将这几根线同时给割断。
就见那些铃铛唰唰往地上落,颜三伸手接了一个之后,腰向后弯,手臂从面前拂过,将另两只铃铛揽入手里,眼角瞥见还有一只却在自己勾不到的地方,于是脚一伸,那只铃铛稳稳落在他的脚背上。
颜三将手里的铃铛放在地上,然后取过脚上那只也搁在地上,之后就这样一边割绳子,一边接铃铛,原本挡住去路的红线一根根被割断,无力地垂挂下来,而颜三走过的地上,则摆着一排的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