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呼吸虽浅但平稳规律，体温偏低，脸色稍嫌苍白，除此之外一切安好，玄黄小心地抱起他，临走前仰望四周高耸入云的千年神木。

「谢谢你们帮我照顾他。」

男人转身离去，身后吹起一阵风，风中飘来一声冷哼。

可别再离开他了，笨虎妖。

他承认自己是迟钝了点，没早点领悟无情留给他的讯息，但他可绝对不承认自己是个笨蛋。

过去他始终以为无情已经在大火中丧命，化为尘埃消逝，然而无情非但没有死还留下讯息给他，迟钝的他直到五十年后才发现，仿玉石虎是他留下的线索。

他没死，一直都在山顶等他。

玄黄抱着他回到自己不久前刚盖好的森林小屋，这座稍嫌简陋的屋子有一间小厅和一间寝室，除了桌椅和一张床塌之外没有其它家俱，甚至没有厨房，但至少比住在洞穴里好太多了。

当他决定在虎鸣山落地生根，他就为自己盖了这座小屋，他要住在拥有无情回忆的地方，他要守住无情珍视的山林，保护无情成长的家园。

人儿被安置在房里的床榻上，玄黄为他盖好棉被，升了一盆炭火取暖。

他的体温太低，四肢冰凉，玄黄不眠不休地看顾他，以为只要恢复体温他就会醒来，他等了又等，好几天过去，那双紧闭的眼固执地不肯睁开。

「为什么不醒来？你要我去找你，而我也找到你了，为什么你不肯醒来？」

这回玄黄没再耍笨，他很快就想到问题的症结所在。

大火烧毁无情的原身，他却顺利活下来，但原身是无情的一部分，少了它他也不再完整，无情察觉这点，于是在陷入长眠之前留下线索，不只希望玄黄找到他，更希望玄黄能帮他找回他所失去的一部分，助他转醒。

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的玄黄，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

无情是妖，却跟一般妖怪不同，原身与本体是分开的，如今原身没了，本体长眠不醒，该从何处着手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妖怪缺了什么会长睡不醒？

玄黄拉过他细瘦的手臂，细细为他把脉。

有些植物有毒，有些则被用来治疗疾病，玄黄对于所有植物的特性了若指掌，自然也略懂医理，但妖怪是不会生病的，玄黄一时情急，把无情当病人来医，却被他误打误撞，从脉象发现一个惊人的意外。

他有孕了！

玄黄受到的惊吓比惊喜还大，妖怪的确不分男女都能受孕没错，但无情是树妖啊，他以为他是例外，绝不会受孕怀胎。

原来当年他离开时，他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无情知道自己有孕了吗？玄黄教他情事，却没教过他孕事，只怕当初无情放火时，完全不晓得自己腹中有了他们爱的结晶。

可当年怀有身孕的无情为什么没死？为什么沉睡？又为什么留下讯息？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五十年来胎儿始终没有长大？

太多谜团使他思绪混乱，厘不清千头万绪，究竟五十年前那场大火，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无情不醒来，玄黄心里着急，却也无法可想，眼前最重要的是照顾他和孩子，直到找出方法让他醒来之前都不能有闪失。

玄黄为自己的离开内疚，要是早知道他怀了孩子，他就算死也不会离开。

担心他没吃东西身体虚弱，于是玄黄试着喂他喝下汤汁，结果却溢出来，弄脏了衣裳，沉睡中的人儿无法进食，玄黄虽然担忧不已，但转念一想，无情本来不需要进食就能活下去，何况他沉睡五十年没吃任何东西不也好好地活到现在，他又何须过度担忧？

于是进食的事情先搁下，他准备了一桶热水要为他沐浴净身，却在帮他脱衣裳的时候，一只陈旧信封从人儿怀里滑出来，掉落地面。

37

玄黄着实愣住，看着那封署名给「小黄」的信，他的心感到莫名不安，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捡起它，拆开封口抽出里头泛黄的信纸，小心地展开。

一入眼便是熟悉的字迹——

小黄你这个笨蛋，不是叫你别独自离开风鸣山吗？要带着你的伴儿一块走啊！你为了一个不是他下手杀害的人类丢下他一个人，还把人家惹哭了，你真是比石头还笨的大笨蛋，把师父的脸都丢光了！

你还记得我说过如果你欺负他就要剥了你的皮吗？哼哼，师父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当他的原身死去时会化为元灵回到肉体，使他成为真正的妖怪，你的任务就是引导他的元灵回归肉身，要是你没有好好完成任务让他醒来你就倒大楣了，师父我已经准备好十大酷刑等着对付你！

在元灵归位之前，无情将以冬眠的方式降低身体机能的运转到最低程度，以他目前的状况大约能维持八十年以上，所以，你这个大笨蛋必须尽快找到他遗失的元灵，要是没在期限之内归位就糟了！

但你一向不开窍，等你发现我留下的线索找到你的伴儿，估计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年了吧，唉，有这样一个迟钝的徒儿真是辛苦……

玄黄看到这里脸都黑了一半，心里暗骂：你就不会留个比仿玉石虎更清楚明确的线索吗？还有，我什么时候拜你为师我怎么不知道？

黑着脸继续往下看，他的脸色渐渐转为凝重。

小黄啊，不是我不想给你更清楚的线索，而是我不想你太早找到你的伴儿，我希望你待在风鸣山别离开，眼前的时代对妖怪不利，在风鸣山隐居对不喜杀戮的你最为适当，只要你跟你的伴儿在一起就不会有事，他是你的福星，你或许没察觉，他帮你化解了好几次劫难。

我算过你未来的命运，发现你的劫不是云海，而是一名人类少女，世上本不该有树妖，无情却为你而生，拨乱了你的命运，使你逃过死劫，你可要好好珍惜他，照顾他和他肚子里的小小黄。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很有可能已经死了，请别来找我，也别去找其他伙伴，他们各有自己的难关要过，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幸运，能有个伴儿化解劫难。

幸运的话我死了以后应该能到冥界与紫玉重聚，他等着我去跟他下棋呢，但我想我可能没那么幸运，人的一生总有非了结不可的孽缘，我逃避了这么久，也该面对现实了。

别记挂着我们，若是有缘，总有一天伙伴们会去找你。

保重，你无缘的师父——丹朱绝笔。

无情的原身被烧毁之后，同样的地点一直种不出植物来，玄黄拿起铲子重新整地、翻土，他挖得很深，将地底的土壤翻出来，相思树耐旱耐贫瘠，不需要太多养份便可存活，但他已经种植多次，种子始终不发芽，这次他决定用不同的方法，不择手段也要把相思树种出来。

播下种子，掩上泥土，玄黄拿刀划开掌心，艳红妖血滴进泥土里，渗透地底，浸润了干燥的种子，玄黄不浇水，只以妖血喂养它，不出三天，地面果然冒出一棵小小的新芽。

跟普通幼苗不同的是，这枚小嫩芽是莹润的血红色。

玄黄持续以妖血灌溉它，以妖术为它阻挡强风大雨，在嫩芽最脆弱的成长阶段，他用尽一切能力保护它，不让它受到一点损伤。

「无情，等将来某一天它细小的树干变得粗壮挺立，根扎得牢固，开枝散叶成为一株大树的时候，你就能醒来了。」

男人时常抱着爱人坐在屋檐下乘凉，对他说很多以前不轻易说出口的话，说心事，说感情，还说自己是多么爱他。

「孩子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不过还是得经过你的同意，师父说你是我的福星，所以我大小事都得听你的。」

说这话的时候，男人低头看着他的眼神温柔疼爱。

就快了，无情，以妖血喂养的相思树只要一个月就能有二十年的成长，它是你的种子种出来的大树，是你的分身，与五十年前被烧毁的原身拥有相同的本质，迷途的元灵相隔再远都能感应到它，这棵树是一块磁石，能助我找到你的元灵。

所以，就快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醒来，而我将比以前更爱你，更信任你，对你交付全部真心。

38

起风了，玄黄抱起人儿回屋里，小心安置于床榻上，拉过他一只手把脉。

胎儿的情况一如往常，就像丹朱所说停留在当年的状态，除非无情醒来否则胎儿也不会再成长，无情的小腹平坦，肚子尚未隆起，玄黄只有透过把脉的方式才能真切感受到孩子的存在。

不晓得孩子是男是女？玄黄很紧张，怕自己做不好一个父亲的角色，他跟孩子相处的经验多半来自于他的伙伴水静，但水静以年纪而言并不算是孩子。

想当初他和伙伴们遇到水静，已经是四百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小水静的年纪比无情还小了点，却十分憨厚老实，生了一张稚气圆脸和晚熟的小身板，外表像孩子，个性也像孩子，纯良可爱。

他的孩子如果也像水静一样单纯天真，玄黄有自信能跟他处得来。

若是个顽皮捣蛋的脱缰野马，那就伤脑筋了。

初为人父，玄黄不只紧张，心里更多的是期待……

以妖血喂养的相思树，其镰刀状的叶片呈暗红色，从远处望去满树的深红，非常诡异，玄黄每日只供它少许血液，它却一天比一天高壮，成长迅速，红叶茂密，层层叠叠生满枝桠，再过不久或许就会长出花苞来。

这是一棵妖树，他亲手养大的妖树。

相思树成长顺利，于是玄黄开始着手扩建小屋，这座屋子太小，将来有了孩子势必不敷使用，他忙着加盖厨房，房间也要再多一间才够，这是他的家，漂泊多年之后落地生根的地方，所以他特别用心，盖得非常稳固，不求奢华，但求朴实。

他谨记着丹朱的吩咐在山里隐居，不去寻找他的同伴，丹朱说的对，时代对妖怪不利，而他不喜斗争杀戮，最好还是待在山上过他自己的生活。

玄黄坚信，总有一天，伙伴们一定能够再次相聚。

而时光就在忙碌中匆匆流逝，红色相思树已经是一棵完全长成的大树，开满淡红色的圆形小花，比一般相思树浓郁的香味飘散，整座山都闻得到它的味道。

令人怀念的相思气息，似曾相识的场景，浮萍般飘飘荡荡五十年之后，他来到这里，一座渺无人迹的山林，循着熟悉的气味在群树间穿梭，他好似忆起了什么，记忆中有片金黄花海，但这儿没有。

为什么没有？这座山头原本开满金黄色小花，甚为壮观，为什么不见了？

愈是深入山林，他便想起更多事，想起那些孤独等待的岁月，想起贪婪伐木的人类，想起那个男人深情的微笑，想起被恶火吞噬的森林……

想起那个人头也不回的离去，他的胸口隐隐有着疼痛的感觉。

当他来到记忆中的地方，却发现伫立在那儿的不是记忆中遮天蔽日的巨树，而是一棵红色相思树。

吸引他的香味便是由此而来。

变了，一切都变了，他旁徨无措，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已经不再是他出生成长的家园，人事已非，而他又该何去何从。

「你总算回来了。」

低沉的嗓音令他心口一凛，回过头，那个人就站在三步之外，不变的俊颜扬着不变的深情笑容，莫名地让他心酸。

「我一直在等你。」那个人说：「我爱你，再也不会离开你，你是否愿意再相信我，再给我爱你的机会？」

他犹豫着，受过伤的心还残留痛楚，他不是第一次对他保证不离开，他还要再相信他吗？

「这是我为你种的树，以我的血喂养，代表我的真心。」他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眼神坚定，「只要你把手给我，我就给你幸福。」

幸福……真的伸手可得吗？

内心对美好未来的渴望驱使他慢慢地伸出手，有些迟疑地放进他的大掌里。

他的手很暖，像一股热流淌过心田，突然眼前闪过某个画面，是缠绵过后互相依偎，相拥而眠的景象，蓦地，眼泪就这么流下来……

他是树妖，从土里而生，世上独一无二，请好好珍惜，因为一旦失去了，就不会再有第二个。

39

无情睁开眼睛醒来时感到异常疲累，彷佛睡了好几百年那么久，全身僵硬，他试着挪动身子，却发现四肢无力，他硬撑着要起身，突然强而有力的大手伸过来，扶了他一把。

总算坐了起来，他松了口气，却听见一个声音问：「好些了吗？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你的元灵刚归位，若有不适是正常的，过几天就能完全恢复。」

他一僵，慢慢抬起头来，玄黄的俊脸出现眼前，「是你？」

「是我。」现在的玄黄连跟他说话都小心翼翼，「我、我熬了汤，你要喝吗？」

无情垂下视线不看他，冷冷地说：「我不饿。」

「你已经不能从原身汲取养份，怎么可能不饿？还是多少吃一点吧，你等等，我去端来给你。」

玄黄脚步匆匆进了厨房，再出来时，无情已经不见人影。

心底涌上慌乱，他急忙搁下汤碗追出去。

无情尚未学会瞬移，玄黄料想他应该走不远，就怕他此刻身虚体弱会有万一，于是加快步伐追赶，没多久果然看见他立于一处崖边发愣，怔怔望着崖下不知想些什么，玄黄悄然来到他身后，望见崖下的景象，恍然大悟。

「当年下了好几天大雨，我种下的幼苗还来不及长大，整块地就崩了，埋了山下的小村子，两百人的性命瞬间消逝，之后每逢大雨就土石崩落，幼苗总是来不及长大，我只好在旱季的时候移植大树过来，种了近百棵，等雨季来临时大树也已经往地里深处扎根，从那时起就鲜少再有土石崩落的情形发生，可惜的是，当年那么大一块地变成一座悬崖……」

「当年？」无情又是一怔，「我睡了多久？」

「五十年。」玄黄上前搂住他的腰，轻柔低语：「其实我离开没多久就回来找你，结果却看见你的原身被烧毁，我一直以为你也死了，没想到……」手臂拥得更紧，脸埋进发丝里，男人沙哑的嗓音呢喃：「幸好你还活着，幸好……」

无情沉默，一时千头万绪，厘不清心里的感受，一觉醒来事过境迁五十年，他还应该怨吗？应该恨吗？应该再爱下去吗？

「跟我回去好吗？」男人的大掌抚上他平坦的小腹，「就算不为了我也要为了你腹中的孩子，你需要有人照顾你。」

无情瞠大明眸，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孩子？我是男人啊！」

「妖怪不分男女都能生孩子。」玄黄扳过他的身子，使他面对自己，慎重地一字一句道：「我的师父说我笨，大概我真的是个笨蛋吧，过去我的固执伤害了你，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这个笨蛋，请你留下来别走好吗？」

男人的表情很诚恳，眼神很深情，但无情心里却犹豫，如今他自由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何必为了他留下来？外面世界多美好，说不定他会遇到比玄黄更好更值得信赖的男人。

但是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个男人比玄黄更好更温柔，更值得他信赖了。

对于这一点，无情比任何人都清楚。

玄黄若是不爱他大可一走了之，何必在山里住下，花费心力种树盖房子，孤独守着山林五十年呢？

最后，无情选择让步。

「要我留下来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玄黄闻言大喜，「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绝对不能食言哦。」无情眼里闪过促狭光芒，「我的条件是，你必须让我喊你小黄。」

男人的脸色当场黑了大半，「一辈子？」

「没错，一辈子。」

玄黄铁青着脸，咬咬牙，认了。

「这有什么问题？」说着牵起他的手，「走，回家喝汤，不许说不饿。」

无情乖乖被他牵着走，唇角扬起诡计得逞般的笑容。

全部都被丹朱哥哥说对了呢，好厉害，他教给他的手段果然把这只笨老虎给手到擒来，虽然费了一番功夫，但笨老虎从此再也离不开他罗。

玄黄若是知道真相，肯定会感叹——

爱情果然害人不浅哪。

尾声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