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骨 中——陈小菜
陈小菜  发于:2012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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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尸骨便是种子。种子只要埋下去,总会生长出来……可能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都看不到任何变化,但总会生长出来。”

季复生道:“是。”

也许一切会姗姗来迟,却绝不会湮灭在泥土里。

种子种下,萌芽抽条,开花绽放,每一个瞬间,都需要无数鲜血与灵魂的滋沃灌养,而血海尽头开出的花朵定然触目惊心的美丽,是令人战栗的神往。

这一刻季复生终于明白,花果山之战,孙悟空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区区齐天大圣,更不是灵霄殿的御座,甚至他跟凤双越一样明白此战必败,但这场仗却是不得不打,决然而战慷慨赴死只是要为妖族埋下那批落地生根的种子,以待来年,以待新一轮的妖神之战,以待最终无需恩赐的自由。

季复生眼眶微微的热:“我们不该来这么晚。”

孙悟空却道:“你们根本不该来。”

季复生的黑眼睛凝视孙悟空,有些不解:“我的战力也没差到令你这么嫌弃的地步吧?”

“你战力很不错,出手也够狠,但三哥好容易才寻到你……”孙悟空挠了挠头,有几分不耐烦的温柔:“能活着就尽量活着吧,我不想你们都葬在这花果山,这一战,有我足够了。”

说罢不待季复生回答,挥了挥手便回头走向水帘洞,水帘洞不复白虹雪浪花木秾华,已被雷部众神劈得岩峰半塌水流断绝。

夜色中凤双越立在一派萧杀荒凉之上,衣衫落满银光清辉,高华洁净得像是秋水里升起的明月,一旁百里弃敖拄着枪,仰着脖子大口灌一壶酒,妖异的暗光逼人。

季复生看着,心中无由的觉得珍惜,而残留着弥散开的淡淡杀气,已然将这片战场上的所有人寸寸吞噬。

凤双越抬头看了看月色,道:“二哥,后会有期了。”

百里弃敖抛开酒壶转身走开,风中一句话沙哑粗嘎拖得很长:“来日莫要后悔就好。”

凤双越琉璃目中光芒冷淡,有什么可悔?所有一切都正如自己所愿。

却见季复生低头满地翻检兵刃,走近前笑问道:“你干什么?过冬捡松果么?”

季复生看他一眼,又捡起一支长枪试了试手:“明日大战,还没有趁手的兵刃……”

凤双越夺过那杆枪随手碾为齑粉,声音中隐有怒意:“战什么战?黄泉盛会你还怕没有对手么?咱们今夜就走,回热恼地府。”

季复生认真打量着他,眸光渐深渐冷,稍加犹豫,却道:“你自己走罢。”

凤双越略一思忖,淡淡道:“跟我来。”

拉着他的手,绕到一堆焦土后,那里横卧着数具尸体。

“复生,你看……”

凤双越掌中凝出一支白金光钩,光钩没入尸身,一团浓重的黑雾便慢慢浮起:“这便是妖灵,进不得轮回的妖族死后的魂魄所聚,眼下还得用妖力钩出,若等上十二个时辰,它们便能自行脱体而出,在这方圆丈内游荡。”

季复生听他声音凝重,知必有深意,也就一言不发,只仔细看着,见那妖灵出窍后,扭曲狰狞如蛇,带着一股阴寒尸气,直欲扑人面门汲取阳气一般。

凤双越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巧的葫芦,长不过三寸,灰扑扑的似朽木雕成,但瓶身不时流过火焰红光,托在手中,竟冒着丝丝白气,季复生站在一旁,已感觉到一阵酷热如火。

打开塞子,那缕妖灵立即铁遇磁石一般,一道烟流入葫芦,凤双越轻声道:“这葫芦便是金乌封印,金乌六界至阳,此刻九只金乌元神虽尽在其中,但孤阳不长,只能作为封印杀器,若能再吸纳至阴之气,便能阳生阴,阴生阳,破了这独阴不生孤阳不长之局,此中便自有生生不息根源循环,夺造化穿乾坤。”

封上葫芦口,转眼一笑:“百日内,我只要练成这阴阳二气瓶,从此神佛天命,再不能奈何我们,区区天诛更是弹指可解。”

季复生看着他矜贵完美的一张脸,隐隐想到了什么,只觉得从背脊陡然窜出一股寒意:“能与金乌元神抗衡的至阴之气……你……”

凤双越低低的耳语有摄人心魄的魔力:“没错,复生真聪明,一下就猜着了……这场妖神大战,孙悟空便是不打,百日之内,我也必定要帮他挑起。”

眼中隐约血光荡漾:“这场仗不打,我从何处去寻得这十万妖灵?不打,我又何苦结交孙悟空,陪他到地府除掉九幽十类的妖族之名?”

季复生心中登时雪亮,原来凤双越早在入地府之前就已思谋周密,先将花果山一众妖族生死簿除名,使得他们长生多寿不受天拘,却也埋下隐患,这些妖族一旦横死将入不得地府永不超生,魂魄只能留在死地幻为妖灵无处可去,从而任他摆布为他所用。

念及他心思谋略之深之远,一时不寒而栗,眼前的凤双越说不出的陌生可畏,情不自禁,往后退开一步。

凤双越见他眼神冷冽而警惕,更有失望震惊之色,只觉剜心刺骨痛不可抑,心中翻翻涌涌说不尽的哀伤难过,抢上一步,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小心翼翼道:“复生……你怕我?”

季复生看他颇有失控之意,而脸上伤心、委屈、患得患失种种情绪完全不加掩饰,如打开壳的蚌,柔软而不设防的坦露在自己面前,原本想疏远抵触的诸般言语都在舌尖滚来滚去,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凤双越等待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松开手,低声道:“十万妖族对我,不过是封印中的至阴之气,而你,季复生,只有你一个,我必须留住,不惜一切……所以莫说只是十万妖灵,便是百万千万,让我翻覆天庭踏平灵山,我也会作了这个孽,你……懂么?”

季复生手中并非没有血债,但一笔一笔,自己都清楚明白,问心无愧,而这无辜的数万生灵,只是因为自己要活下去,转眼便会成为封印中一道无知无识的阴气,一茬一茬像是被镰刀收割的麦子,突然横亘在眼前,偌大花果山,似一座巨大的坟墓,端端正正的就压在自己心上。

转眼看向遍地的妖尸,只觉得重重叠叠的血海滔天,几乎要将自己淹没,脑袋里千般思绪冲撞往来,要炸开一般,连眼睛都涌上一股森森辣意。

凤双越的罪孽,又怎会不是自己的罪孽?

季复生怔怔站着,凤双越斜倚在一棵烧焦的树上默默无言,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渐白,一抹鱼肚青轻轻浅浅的横过天际。

季复生恍然惊觉,见晨曦中凤双越发肤微湿,愈显脸色苍白到透明,竟有几分凄厉之意,心中一痛,已下了决断,走上前握住凤双越的手,声音有些低哑:“咱们走罢,下幽冥七殿。”

凤双越一震,手心发热,微微出了些汗,措手不及的喜悦安慰使得声音都明显发颤:“你跟我走?”

季复生点了点头,黑黝黝的眼睛里,有歉意有倦色,更有一分破釜沉舟的坚定不悔,纠结交缠心甘情愿:“我怕死,我怕撇下你。双越,我方才想了,若你需要十万妖灵续命,我也会为你这么做。”

想了想,断然道:“我们的罪孽,我们一起担。”

跃入西北海底的时候,季复生听到了隆隆战车碾过的声音,看到了万里之外一道金光划破苍穹,那一挥千钧的雄姿,只有以整个浩瀚天幕为背景才能恣肆伸展。

花果山上,百里弃敖一枪刺穿三名神将,漫不在意的舔了舔枪尖鲜血,银灰眼眸隐有几分暖意,低声道:“竟忘了告诉那小子,他是龙族血脉。”

第三十一章:骨链

刚进热恼地狱到得府门前,季复生便被久旱逢甘霖的卓远鹄拖走练枪,凤双越暗笑,季复生如今这状态正是需要发泄,老卓一定死得很难看。

看到他的笑容,卓远鹄凭生不祥之感,再一看季复生面部瘫痪无表情浑身却杀气盎然,生平首次未战先怯:“你远道回来,要不要先休息一天?”

季复生悍然拒绝:“不,我想打架。”

凤双越笑着走进府中,漫步过了水阁廊桥,见董束月立在不远处的海棠亭里,冲自己微笑着招手。当下捻了捻手腕上的龙血骨链,飞上海棠亭,颔首为礼。

董束月心情似乎极为愉悦,穿得比往日更加华丽,烟霞紫的锦缎衫子,袖口下摆绣满枝叶缠绵的银枝合欢,妖姿妩媚得生夺魂魄,连凤双越瞧着,心跳仿佛都快了一瞬,只听董束月开口便有情:“凤公子好久不见。”

凤双越谦谦有礼:“不过七日未见而已。”

看一眼他雪玉颈子上红印青紫,似笑非笑道:“泰山王风采更胜往昔,真是可喜可贺。”

董束月伸手轻抚一束海棠,指尖淡淡生光,比花瓣更娇美明艳,柔声曼气的说道:“一日不见便是如隔三秋,七日这么久……不知凤公子对束月有没有牵挂一二?”

凤双越见他竟似撒娇一般,心中微微起疑,只含笑道:“拜倒在殿下袍底之人已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在下喜欢清静,凑不得热闹。”

“是么?”董束月笑得烟视媚行,压低了声音:“凤公子一手挑起神妖之战,数万生灵化为乌有,真是了不起的大手笔。”

凤双越不知这句妄言揣测只是董束月随口胡说,却刚巧戳中自己的隐秘思谋,心中一凛,也不解释,只客套一声:“殿下过誉了。”

“小王愚钝,不明公子此举有何深意,但斗胆一猜,想来是为了报答季复生当年一救之恩罢?”

凤双越不置可否,更无半分羞怒惊讶之色:“殿下对我知之甚详,看来蛟魔王跟殿下交情极好,连这些都告知与你。”

听得蛟魔王三个字,董束月脸色一沉,岔开话题:“凤公子殚精竭虑逆天而为,区区季复生未必当得起啊,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凤双越不动声色:“请教。”

董束月咬了咬唇,素来酥媚入骨的声音突然有了金石交击的冷漠干脆:“大恩难报,不如杀之。”

凤双越淡淡道:“在下只知滴水之恩,涌泉以报,涌泉之恩,倾命不悔。”

董束月拊掌大悦:“好极!束月记住了。若有一天,凤公子的救命恩人惹恼了你,还请公子也记得今日所言。”

凤双越点头,从手腕上抹下龙血骨链,递上前去:“这串骨链是二哥托我转交殿下。”

董束月蹙起眉头满脸憎恶:“百里弃敖要死了么……什么恶心东西?”

凤双越道:“这是我二哥贴身之物。”

那串龙血骨链由十八颗指肚大小的骨珠穿成,冷硬沉郁的苍青色,却有经年的光润手泽。

董束月勉强接过,只觉掌心像是放了一块燃烧的火炭,眼前一亮,问道:“难道覆海珠便封印在内?”

凤双越声音微冷,简单重复道:“这是我二哥贴身之物,他要赠予你。”

董束月撇了撇嘴,随手扔到亭外,笑道:“叨扰良久,本王先行告辞……凤公子此次不妨多住一阵,必定有料想不到的惊喜……”

看着那串骨链摔落泥土,飘然掠下海棠亭,心中快意无比,却听身后传来凤双越清亮优雅的声音:“殿下且稍等。”

一回头迎面一团瑰丽的金黄光芒,猝不及防已被重重击中胸口,胸臆只觉一阵剧痛,张口喷出大蓬血雾,凤双越一声轻笑,一手扣住董束月的手腕,一手扶住他的腰背,琉璃眼冷如冰石,温言道:“殿下不舒服么?”

董束月一声惊喘,手腕蓦的痛入骨髓,凤双越已闪身退开,立在那树垂丝海棠下。

董束月低头只见那串骨链竟深深嵌入腕骨,只露出小半在肌肤外,苍青色的骨珠衬着冰肌玉骨,残酷而诡艳,却未流一滴血。

凤双越下手自有分寸,董束月虽呕出一口血,受伤却不重,缓过一口气,咬着牙便想生生抠出那串骨珠,一碰触只痛得眼前发黑,撕心裂肺的难忍。

凤双越负手淡淡道:“二哥说送你,我既答应了,便容不得殿下太过推脱。”

这串骨链,是百里弃敖数千年来贴身珍视之物,岂能让董束月如此轻贱?

入夜,董束月就着明珠灯光,用龙弧短刀一颗一颗挑出骨珠时,虚九鸾一旁替他痛得浑身发颤。

董束月额上满是冷汗,手腕鲜血淋漓,却斜睨他一眼:“抖什么?”

“殿下受辱于妖,属下生不如死。”

一个辱字用得极巧妙,万箭齐发,百里弃敖凤双越连带董束月,齐齐掉血。

董束月冷哼一声,慢慢将刀尖刺入手腕肌肤,用力剜出最后一颗骨珠,方吁出一口气,浑身瘫软下来,虚九鸾忙上前一步,细心为他处理伤口。

董束月任由他垂头帮自己涂抹獭玉髓,良久淡淡道:“你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我看七殿阎君之位,不妨由你来接掌罢。”

虚九鸾脸色骤变,猛的跪倒:“殿下……”

董束月却是自顾笑道:“我不知自爱,受辱于妖,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当这泰山王?”

虚九鸾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竟有些嘶哑:“属下以为,殿下明白我的心意。”

他一张脸生得端正英俊,却毫无特色,协助打理七殿所有事宜,兢兢业业谨慎踏实,行事却刻板乏味,衣衫发饰更是数百年不变的整洁,只有涉及董束月,才会偶尔失态,显出稍许的情绪来。

“属下原本只想与殿下一起在这七殿长长久久,殿下平安快活,属下一旁随伺,便是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凤双越折磨殿下,属下虽法力低微,但纵然粉身碎骨,也要与他一拼。”

“殿下,就此别过。”

抬头凝视董束月一眼,起身便走。

看他快走出门外,董束月方喝住:“站住!谁让你去找凤双越麻烦?”

虚九鸾停足回头道:“殿下,凤双越身份紧要行踪诡异,留在地府定然别有用心……何况,何况他竟还伤了殿下?”

董束月擦去短刀上的血迹,含着一抹真切的笑意:“胡说!凤双越是我七殿贵客,怎会别有用心?他要做的事,便是我要做的……以后你便会明白。今日他伤我,只是误会罢了。”

看虚九鸾一脸疑惑不甘,想想凤双越一番苦心孤诣,不过是为自己做了嫁衣,到真相大白之日,不知脸色会有多么难看,一时心中畅快,态度也不免温和了几分:“九鸾,你对本王的心意,我都明白,守好你的本分,我不会亏待你。”

季复生既已学会御风术,卓远鹄出手再无顾忌,两人此番对战,季复生终于知晓为何卓远鹄能称得上七殿战力第一,便是泰山王董束月,也只能法力占优,若临战拼杀,却是远不及卓远鹄。

卓远鹄一则力量奇大,每一枪刺出轻轻松松便是石破天惊之势,一力降十会,若是正面直撄其锋芒,就必须完美把握出枪的角度和施力点,不差厘毫的以最强抗击他力道的至弱,方能压住枪势,更可怕的是,卓远鹄生前已是枪术高手,到了地府更是一心练枪,除了枪别的武器一概使不好。

俗话说,年拳,月棒,久练枪,卓远鹄专精于一而制百,只要一杆紫电枪在手,地府中便已立于不败之境。

季复生仰仗天分悟性,以游斗为主,辅以突袭,于实战中一招一式的磨砺突破,勉力支撑两个时辰,终究还是弃枪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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