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别死啊小子。”重雅瞧着满头大汗的少年,掏出怀中的锦帕为他擦擦汗,用商量的口气道,“无论皇兄怎么打算,我都觉得留着你小命对我们来说用处最大。”
他很好心地掏出风夭年的手给他细细擦拭,继续道,“等你禅让皇位、告知宝藏之所再死也不迟,到时候,我定为你竖个大大的牌位,如何?”
就在这时,已经病得不省人事的少年,竟然一把抓住了重雅的手,牢牢地,那滚烫的触感唤醒了重雅的某些记忆,力气竟然突然大得让自己一时没法挣脱开。
“我不想死……救救我……”那床上之人呓语着,“救救我……救救我……”
这是一个濒死之人的求救,如此绝望深处传来的渴求,让重雅心中一震,脑中某个影子便和风夭年重合了起来,让自己心生恐惧。
由衷的恐惧!
何曾几时他也遇见过这般情景,那是一双带血的手,灼热地握住了自己的。
尖叫凄厉的呼救声音仍然回荡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是谁……后来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带着自己离开那地狱一般的情景。
他记不得了,也不想记得,这零星残破的记忆让重雅大叫了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重雅甩着手,如同见了鬼一样挣脱开夭年的,连滚带爬缩到营帐的另外一端,“别求我,我救不了你!”
他大声吼道,有些歇斯底里,整个人缩成一团打着寒战。
“殿下!”独孤休本带着个突然求见的医者前往,一撩起帐门,便见那缩在一边瑟瑟发抖,意识恍惚的重雅,吓了一跳两步并作一步奔了过去,“发生什么了?”
“似乎是受了惊吓。”那医者在一边轻道,打开怀中的药箱,从中取了一枚银针,便向着重雅的手三里位置戳了下去。
半晌,重雅终平静下来,眼神聚焦在独孤休脸上,眨了眨眼睛喘息道,“我怎么了?”
“刚刚殿下受惊了,一时恍惚失神。”医者在一边道。
“受惊?”重雅转头看向躺在软榻上的风夭年,浑身打了个哆嗦,却硬要装着没事人的样子哈哈笑了一笑,硬撑着站起来,“是啊是啊,这小子病得太可怕了,我被吓到了……吓到了……我要去外面吹吹冷风,压压惊……”
他胡乱说着,推开独孤休踉踉跄跄奔了出去。
他是想起了什么?独孤休皱眉瞧着玉城公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是与陛下说,还是不让他费心?
中郎将的眉眼之间,便因为那微蹙的思索,而染上了说不出的俊秀美艳。
风夭年觉得自己似乎身处地狱之中,火烤一般灼热难熬。
上刀山,下油锅,他的罪孽过于深重,直到海枯石烂亦无出头升天之日。
失江山,丧至亲,这是他若生还便必须背负的沉重枷锁。
他不断对自己说,应该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可身体和意志却不由自己的控制。
他这般想着,只觉得头顶的明亮天空逐渐缩小,自己仿佛在不断下坠……下坠,向着更热更痛苦的深渊坠去。
就在他已经丧失抵抗意志的时候,只听见上方已只剩圆月大小的光亮之处,传来了如若洪钟的声音。
字字句句敲打在他的心上,好似一把无形的手,将他从那向下的吸力中硬拖拽出去。
喝此杯中酒,黄泉路上好聚首
此别何日再相见?
一叩首
无语只剩泪双流
再叩首
道是世事尚未休
三叩首
剩得残身人间走
不尽天命不回头
风夭年觉得身上散了架一般毫无力气,眼睛和手脚却有了活人一样的意识,那如洪钟一般的声音从耳边消失,刚刚念的几句话却已经记不真切,只让他心脏扑通扑通跳着,突然有了对人间眷恋的感觉。
“他可有救?”独孤休问那医者,从他皱纹满布的脸上看出已是耄耋之年,却仍然黑发,精神矍铄,仿佛世外仙人一般,声若洪钟,腿脚稳健。
“其实皇子病发,身子弱并不是关键,关键还在抑郁心结。现在有了求生之意,便是好了一半。”医者收回银针,一根一根放回随身携带的药箱之中,“另外一半,要看天命了。”他俯下身子,凑在夭年耳边沉沉道,“不是不走,未到时候。”
不是不走,未到时候。
风夭年只觉得心头一惊,下意识大吸一口气,涣散的焦距终于定睛在这人间世事之中。
那已经缩小如同绿豆般的光芒,顿然之间在眼前爆炸开,明亮得让自己的泪水猛地涌了出来,伴随着那心中被压抑的痛苦,终于大滴大滴沾湿了头边的枕巾。
他是鲜风国皇族仅存的一支血脉,就算深陷地狱一般的痛苦、永不见天日的黑暗,也必须为了延续这一命脉而硬撑着活下去。
他觉得心头悲戚,却有了歹活的勇气,只是整个人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只能睁着眼睛打量面前的那古道仙风之人。
“草民有个简单的方子交给十二皇子。”那医者看着风夭年已经转醒,从怀中掏出一根竹简,放在风夭年的眼前,让他看清楚上面的字样。
“你给他看什么!”独孤休一惊,从医者手中将那竹简抢了过来。他担忧外界与鲜风国残余兵力相关的势力与夭年接触,哪怕是在小的细节也不能放过,必须谨慎行事。
竹简在手独孤休定睛一看,终于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那竹简之上只写了简简单单两个字:
“核桃”
“只是这么简单的方子?”独孤休有些不敢相信,原以为这病入膏肓之人,要想续命怎么也应该是鹿茸人参之类的名贵药材,没想到竟是这鲜风国南部丘陵地带盛产之物。
“中郎大人信也好,不信也好。”医者捻着胡子笑道,“草民已尽天命,告辞。”他抱着怀中的药箱,拱手行礼,便飘然一般出了营帐,只留独孤休站在帐中,捏着那手中的竹简,心中仍是狐疑。
半晌才想起来,忘记问那医者应该如何吃这方子,再追出营帐,只见外面兵士匆匆筹备启程之事,车毂滚滚,铁戈明晃晃,紧锣密鼓的忙碌景象,哪里再去找那黑发医者的踪影?
第3章
这夜,风夭年做了个梦。
梦见了他的玩伴——鲜风国大将左冀的独子:左延。
梦里不知身是客,夭年忘记了正是由于左冀的猝死,导致了鲜风的兵力在重烈强击之下节节败退,而左延亦失踪一月有余,毫无音讯。
在梦里,他正与左延策马狩猎,长年孱弱的身子也恢复了健康,变得轻松而有力量。
湛蓝的天空之上,飘着丝丝五彩斑斓的云朵,如同王城之中五彩石铺设的地面一般,如锦帛如珠玉,华丽地无法言说。
草原一望无尽,带着花香的清风拂面,便让人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夭年和左延骑马奔走,一路之上并未抽箭射击,便被这眼前的景色迷住,奔着奔着便见前方一条奔腾的大河挡住去路,于是只得下来牵着马远眺迷茫的对岸。
“就到这停下吧。”左延站在身后道。
“不继续往前走?”夭年意犹未尽没有回头问道。
“不走了,殿下时候到了。”左延声音越来越远。
“什么时候?”夭年不解,回头却见左延已经消失不见,原本广漠葱郁的草原慢慢褪色,正午明媚的阳光也突然黯淡下来,时辰快速飞转进入夜晚。
“起夜的时候。”左延的声音消失了。
夭年虽知刚刚是梦,却意犹未尽,迷迷糊糊想要继续睡一会,却觉得憋得越来越厉害。
于是只能坐起身下榻,他虽然梦醒了七八分,意志却不清楚,以为自己还在鲜风国的养年殿,旁边彻夜都会有人伺候起夜,套了鞋子就往床尾方向走。
没走两步,真碰到了个靠着榻边睡的人。
风夭年摇了两下那人,对方却没醒,只是翻了个身露出了抱在怀里的罐子。
那形状看起来和平时的夜壶不一样,口更宽敞些,夭年只以为是宫人换了个新的,也不计较,便解开了裤子对准那容器解手起来。
重雅白日惊惶离去之后便到军备处喝了四坛美酒,醉醺醺摸了个帐子进去,连榻也没爬上去,便靠着睡着了。
当下正在醉梦之中与人对饮,胃里虽已经装满酒水,翻江倒海地奔腾着,但嘴上却不愿意服输,一脸清醒风度翩翩不失仪态地护着手中的酒杯,嘴上说些挡酒的话为自己拖延些时间。
不想对方之人竟然比自己固执,拿起酒壶便冲着他指缝倒了下来,哗啦啦……哗啦啦。
“好了……”重雅含糊着呓语,“可以了……”
夭年觉得那夜壶被对方挪来挪去,只能跟着那容器口来来回回,心中不快,嘴上命令道,“别动,还没完呢!”
重雅听对方口气硬了,怕拼酒丢了颜面,只得嘴上念叨着,“别倒了,要满出来了……”
“怎么睡前不清理好?”夭年道,只得悻悻收了尿意,将溺袴整理好,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在敖烈兵营,这夜里哪有人会如鲜风国一般彻夜伺候?
心中一凛,便弯腰就着月光打量起这在他榻边的人。
那人黑发凌乱华服不整,微醺泛红的脸颊俊秀清朗,眉眼之间竟然与那敖烈国主有几分相似。
思来想去终于搜刮出此人的名字——敖烈国主的亲生弟弟:重雅殿下。
他因为昏睡,少了许多白日软榻之上的许纨绔的意味,多了几分纯善乖顺的味道。
“喂……玉城公……”风夭年推了推他,叫了一声。
重雅在梦中见对方已经倒完,看了看杯中金色的液体,已经喝了太多喝不下了,心中正犹豫着,便听见对方催促的一声“喂,玉城公。”声音颇为轻柔淡雅,叫得他无法推却,便豪情万丈举起酒杯,大叫一声,“干!”
夭年此时此刻是完全清醒了,见重雅端起那酒坛子就要往嘴里倒,知道里面装的并非是酒水,而是……本下意识想要阻拦,但想到他是害得自己国破家亡之人的亲生弟弟,虽没有要害他之意,但也没拦他的必要。
于是便在一边冷眼看着重雅接下来的行为。
重雅说那句“干”不过是做做酒场上的门面罢了,虽然豪情万丈,实际是看对方的反应,可见对面那人连要喝的意思也没有,便将酒坛子放下,坐近了眯着那朦胧的漂亮星眸,打量着这个和自己“对饮”之人:“阁下好酒量,饮了这么多还面不改色。”
夭年闻见一股子酒气便有些醉了,慌忙推开他,“那玩意,我是一口都不会喝。”
“哪里不会喝了!”重雅举起酒坛子便凑了过去,“看你瘦弱干瘪,我都喝成这样了,你还没事人一样,你喝!”
风夭年大惊,没想到对方竟然醉成这样,想要挣脱却无路可逃。自己身体根本没什么力气,而重雅力气却不小,轻轻松松一手揽住夭年肩膀,一手便将那酒坛子凑近了夭年的嘴巴,嘴里还说着,“男人怎的扭扭捏捏,痛快点,干了!”
“你喝便喝,拉着别人干什么!”夭年挣扎着,绝望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酒坛子,死命将脸别向一边。
“还害羞了,”重雅哈哈一笑,另外一只手就伸进风夭年的裤裆,“让我摸摸,要没那话我就放了你……”
这人疯了,完全耍起酒疯了,风夭年还没见过这种流氓,感觉那因为酒醉而火热异常的手,便在自己的档里面动来动去。
“明明是男人么!”重雅摸到了东西,更来劲了,大声叫着,“干啊!干啊!干啊……”
话音还没落,便见眼前火光突然明亮起来,一个深沉的声音在耳边道,“干什么?”
声音是熟悉的声音。
虽然声音不大,但却让重雅如同听到了头顶霹雳一般,浑身一震便酒醒了一半。
“皇……皇兄……”重雅红着眼睛,看身后重烈大步流星掀帐而入,独孤休则举着火把紧随其后。
“我问你在干什么!”重烈提高了声音问,瞧着喝得醉醺醺的弟弟,一手提着酒壶揽住那十二皇子风夭年,一手则还放在他的裤裆里。
这弟弟真是喝高了,打上了自己中郎将的主意不算,现在连敌国俘虏也要下手?狼眸之中便冒出了火来。
“身为副将竟然在军中酗酒?还喝得醉醺醺的?”重烈冷道,怒其不争,“现在连军纪都不管了?”
“军妓?……哦,军纪啊,没喝啊!”重雅慌忙放开风夭年,将酒坛子藏在身后,“没喝,没喝……”他不断摇着头道,“没醉,当然没醉……”
“那这是什么?”重烈上前一步,一把从重雅背后拿过酒壶,在手中晃了晃,“只剩这么点了,喝了不少啊。”
“这是……”重雅心中慌张,但脑子仍然被酒精麻痹着,一时半会竟然想不出来任何办法,“这是……”
“夜壶。”风夭年道,爬上床榻,拉过被子盖住了自己身体,就露了半张脸在外面,于是火光之中,重烈便只能看见那双美丽的鹿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如同诱惑。
“对对,夜壶!”重雅嬉皮笑脸伸手要抢那酒坛子,一边偷偷看向风夭年,冲他很怀好意地笑着,感谢他为自己解围。
自己只是说了实话罢了,风夭年心中想着,没接那重雅投射过来的目光。
“夜壶……”重烈冷笑着,“骗谁呢?”于是顺手将那酒坛子丢给身后的独孤休,“你倒是尝尝,然后老实告诉我究竟是酒还是尿,若是酒,便将这小子拖出去大板二十下!”
“哥!你不会是当真吧!”重雅吓住了,以前不过是口头上说说罢了,这次怎么真的痛下决心?“二十大板,我要被趴着运回敖烈国了!”
“陛下,这次回国之路遥远,请三思……”独孤休虽平日受惯了重雅的戏弄,却倒也不想他受罪。
“你不喝?我喝!”重烈道,拿过独孤休手中的酒坛子,说着,仰头便是一口。
第4章
鸡鸣刚叫,仍然一夜噩梦之中的重烈便听见帐外有人来报:“陛下,发现赤封山门。”
整个人便从那浑浑噩噩的梦中惊醒,感觉到口中那股子怪臊味挥之不去,令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重烈明白自己究竟喝了什么,瞧着风夭年那黑暗之中明亮又无辜的纯善眸子,便更觉得这是一种奇耻大辱!
但如今不是纠结这件事情的时候,传说中的赤封山门,竟然会被发现,真让自己喜出望外。
“这就是传说中藏匿敌国宝藏的赤封山门?”独孤休抬头顺着面前的山壁向上望去,这堵直入云霄的赤红色山体,被发现于鲜风国王宫西侧的一条上山密道深处。
沿阶梯而上,经过九重雪白的大理石牌楼,便瞧见这座寸草不生的赤红色山体,其上因长年苔藓丛生而发出神秘的莹莹绿色,更为这传说中的山门,凭添了许多奇妙的味道。
“看这山体之上所雕刻的文字,应该无错。”重烈瞧着那密密麻麻绘制的文书,很多都因苔藓的遮盖而看不清楚,却仍然隐约可看出个大概:其上记载着赤帝之神——传说中鲜风国的祖先,登天的种种神秘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