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清却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故作不知。
开玩笑,圣上脸上都能刮下一盆冰碴子了,躲还来不及呢,他怎么会上赶着往前凑?
然而,他自己躲了,岳煜却不愿放过他:“沈卿。”
“臣在。”圣上心情不爽,沈澜清不敢有丝毫差池,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御前,听候吩咐,谁知……
目光自岳渊身上移开,落在沈澜清身上时,少了八分锐利,多了几成探究:“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处置岳渊?”
“臣惶恐……”沈澜清嘴里发苦,前世今生,他最不愿碰的事情便是替岳渊求情,然,此时被问到身上,他却只能偏着岳渊说,“臣一介武夫,并无真知灼见,臣只知道世子自幼入京,伴君七年,从未回过北益州,无论云王作何决定,世子大概都是不知情的,陛下圣明,定不会迁怒于世子。”
“呵!”冰山消融,岳煜轻笑,“此时倒是真显出你二人有几分交情了……岳渊,你听见了?”
“回陛下,臣弟听见了。”
“那你还跪着作甚?”岳煜笑骂偷偷向沈澜清投去感激目光的岳渊,“还不赶紧滚起来!沈卿做了几个月的侍卫都能看明白的事儿,你和廉若飞还心中惴惴,摆出这幅姿态,欠罚。”
“谁让八哥龙威日盛呐!”岳渊从地上爬起来,又恢复了嬉皮笑脸,“不是臣弟与鹏举欠罚,是九思当赏啊!”
“赏他什么?”岳煜盯着沈澜清故作沉吟,沈澜清又一次赤裸裸地盯了一眼御案上的田黄冻石镇纸。
岳煜心中暗笑,故作恍然,摸着镇纸道:“沈卿可是尚未婚配?”
“是。”沈澜清深深觉得大不妙,果然,就听圣上漫不经心地说,“唔,那朕便赏你个媳妇吧。”
“……”圣上,您能否别总赏臣这无本的赏赐?前世已经赏过,今生何苦再来一次?
万寿节盛典之后,自宫中传出五道旨意,分别进了廉家、殷家、苏家、耿家和卫国公府沈家。
19、赐婚旨意
近两个月来,静宁宫的赏赐不断,府内上下几乎都认定了二小姐定是要入宫侍奉圣上了。
因此,老远见着传圣旨的钦差,得了信儿的外管家沈方忙不迭地吩咐小子去二门儿给老太爷和夫人递信儿。
沈方留在门房里吩咐人大开中门,摆香案,预备茶水、点心,恭候钦差。
内院,沈岳氏得了信儿,亲自到修竹院后院放出了被沈铄禁足的沈二小姐。
两位教养嬷嬷月余的教导,颇具成效,沈二小姐见了沈岳氏恭敬地请安,便是听说门外来了钦差,也再未露出半分得色,听凭沈岳氏的吩咐,老老实实地换了一套素净端庄的衣裳。
沈尚坤、沈岳氏带着沈二小姐到了大门,钦差正好进府。
岳煜给了卫国公府好大的面子,前来传旨的钦差不是内侍,而是苏硕苏大学士之弟、御史苏颂。
苏家兄弟与沈家子弟多有不合,真论证起来两家其实并未结过怨。
不过,沈家是百余年的世家,苏硕兄弟两个是寒门士子,苏家兄弟一个是御史出身,一个现下正是御史,想要博个不惧权势的美名,自然要多参世家子弟,再加上文人相轻,大多一副老好人模样的沈家子弟便成了苏家兄弟的首选。
苏颂年二十有七,方正的国字脸,细长的眼睛,自带着一股子言官式的孤高。
进了沈府,与卫国公沈尚坤见过了礼,余光扫过穿着朝服的沈岳氏及故作矜持的沈二小姐,唇边划过一丝讥讽:“下官给卫国公贺喜了。”
“同喜同喜。”沈尚坤乐呵呵的拱了拱手,“苏大人,是先宣旨还是先到客厅小坐一会儿?”
苏硕低头掸了下袍子:“卫国公,容下官到客厅去讨杯茶喝吧。”
走了两步,方又恍然大悟似的回头对沈方说:“得赶紧去寻你家大少爷回来,这圣旨是给他的。”
沈二小姐神情骤变,木然地跟着沈岳氏回了内院。
沈尚坤反倒是略微松了口气,神色不变的引着苏颂进了客厅。
此时,沈澜清正跟耿彦白在妙音阁听琴。
耿家向来不党不群,然而,自留仙居一见后,耿家三少爷彦白便有意无意的对沈澜清散发了不少善意。
沈澜清自然乐得顺势结交,二人论起诗文丹青来,更是志趣相投,相谈甚欢,逐渐便成了堪称兄弟的知交。
妙音阁的临风公子琴艺一绝,享誉京城,然而,每月却只肯登台一次,登台时间不定。
因此,不少迷恋临风公子琴艺的,得空便到妙音阁里守着,只为碰碰运气。
今日耿彦白与沈澜清运气不错,一壶酒尚未饮尽,临风公子便登了台。
临风公子轻纱遮面,目下无尘,一眼也未投到台下,径自在琴案前坐了。台下奔着临风公子来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临风公子净手焚香。
沈澜清摇头失笑:“架势摆的倒是足,只不知琴艺如何。”
“还不错。”耿彦白勾了下唇角,“目前听过的琴音,唯在揽翠馆做过两日琴师的蔺公子可与其比上一比。”
“哦?”沈澜清挑眉,听台上临风公子抹了下琴弦,适时住了嘴,静耳聆听。
曲过一阕,沈澜清回味片刻:“确实不错,只可惜少了点儿人气儿。”
“九思不会抚琴,倒是听琴的行家。”耿彦白看着沈澜清,目光了然。
沈澜清回以心照不宣的一笑,刚要开口,便见沈府的小厮曹福悄声到了他跟前儿:“大少爷,府上来了钦差传旨,老太爷让您赶紧回去。”
该来的总是要来,想也知道圣上折腾完万寿节,终于还是想起之前提过的赏赐来了。前世圣上给他与两广总督之女赐了婚,这一世,不知又会赏他个什么样的妻子。
沈澜清遗憾地与耿彦白告罪道别,耿彦白倒是不甚在意,笑眯眯地摆手让他自便,害得沈澜清一路上都情不禁地在琢磨耿彦白那反常且颇为意味深长的笑。
他总觉得,耿彦白笑得端的是有点耐人寻味。
很快苏颂便替他解了惑。
圣旨的确是赐婚圣旨,女方便是耿大学士的嫡长孙女,耿彦白的亲侄女。
难怪他会笑成那副德行,这可不就是瞬间涨了一辈儿,从兄弟变成叔叔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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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个由天而降的未婚妻,沈澜清没有过多的想法,只觉得瞬间恍然,难怪耿大学士近来看他的目光那般诡异挑剔。
而沈尚坤和沈铄却是万分满意。
耿家,门当户对,他家嫡长孙女足以做沈家未来的宗妇了,何况,太后设赏花宴时,一众千金中,最和沈岳氏心意的便是年纪最幼的耿家嫡长孙女。
更为重要的是,沈家嫡长子娶的不是岳氏女,而沈家二小姐似乎也不必入宫了。
因为,余下那四道旨意,除了进了耿家那道是与沈家相同的赐婚圣旨外,余下三道俱是自静宁宫出来的。
一道封廉家嫡长女为后,来年八月初六大婚。
另两道封殷家嫡次女、苏家嫡长女为淑妃、德妃,亦于来年八月初六纳入宫中。
这一日,几家欢喜几家愁?
沈二小姐自从得知苏御史带来的旨意不是给她的,便又闷回了后院。
即便沈铄开口免了她的禁足,她也仅在用餐时出现在了人前,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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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宁宫。
陪着太后周氏用过晚膳,岳煜放下筷子,漱了口:“母后,既然你无意纳沈家次女入宫,何必还给她那些赏赐?”
太后周氏轻笑:“哀家不接连赏赐她,怎能让那些想跟沈家结亲的人望而却步?”
岳煜挑眉:“母后,莫不是……”
“忠正公府姚家的老太君相中了沈家次女,给他家庶出的二老爷做续弦……”太后周氏悠然道,“哀家怎能不成全了她?”
“只是,以沈家的门第,若无意外,是断不会让自家女儿给人做续弦的……”太后周氏垂眼,静静欣赏着于盏中沉浮的嫩芽,“哀家只好推上一把,也正好绝了皇帝对沈家次女的心思。”
饶是沈二小姐心再高又如何?终是拗不过天意。
费尽心思入了太后的眼,却只得一场空欢喜和满腹的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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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沈澜清穿戴好紫色公服,准备入宫谢恩。
途径修竹院前的水阁,便见一袭红影坐在水阁里,木然地看着池子里的王莲叶子发呆,完全没了往日的光彩灵动。
沈澜清皱眉,吩咐隐匿的轻云:“你在暗处盯着二小姐,莫让她做什么傻事。”
“是。”轻云应了一声,悄无声息的隐身在岸边的假山上,隔水望着沈二小姐。
“痴人,何苦来哉。”沈澜清一声轻叹。
黏在沈澜清背后的目光一顿,沈义垂眼收回目光,再抬眼,便恢复了无波无澜的状态。
沈义的一干变化,沈澜清权作不知。
自从祠堂受罚那日,沈义流露出那般情感之后,他便收起了以前共同习武时的亲昵,刻意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小道士曾为了沈义,义愤填膺的找他动粗,却被沈义给揍了回去,小道士被气的跳脚,宁可被揍的惨兮兮,那些恨不得全都招呼给沈澜清的机关毒药,却怎么也不舍得往沈义身上招呼丁点。
如此看来,前世的自己也不算可笑,这世间原就有痴人无数。
上辈子接了赐婚旨意,谢恩时,心中苦涩难掩。
这辈子接了赐婚旨意,谢恩时,心中平静无波,甚至在谢恩之后,还有心记得套套小心眼儿圣上的话:“托陛下洪福,臣倒是比家中二姐先行了有了婚约。”
温温润润的笑,清清澈澈的眼。
一套华贵的紫色公服,竟是被沈澜清穿出了说不尽的风流意味。
岳煜盯着沈澜清,缓缓勾起唇角:“沈卿。”
“臣在。”
“若有合适的人家上门提亲,不妨让沈大人替令姐定下来……”岳煜笑意加深,“令姐不出嫁,沈卿也不好与耿小姐完婚,子正可是从早便惦记上你这侄女婿了。”
“……”说得轻巧,有之前太后那一番赏赐,谁家敢上门提亲?沈澜清无语,却也只能做出被调笑得少年人该有的姿态,无辜又略微不好意思地笑笑。
20、圣上大婚
沈澜清的担心完全不是多余。
沈澜清将谢恩时圣上漏的口风跟沈铄说了,沈铄和沈岳氏便再次放出了替沈二小姐议亲的口风。
怎奈,沈二小姐之前在静宁花园得罪人在先,命妇间闲话传的最快,之前有意提亲的那些门户相当的人家便去了几分心思,后来又见静宁宫赏赐不断,便直接绝了心思,别人家又不是没姑娘,没有跟天家抢人的道理不是?
因此,风声放出去好几日,上门提亲的寥寥无几,倒是姚府又谴媒婆上门,替他家二老爷说亲,被沈尚坤一口拒了。
八月十五,中秋。
沉寂半月的静宁宫赏赐再次出现在了卫国公府,好不容易动了心思,送了帖子上门的那些人家,又打着五花八门的借口将帖子要了回去。
如花似玉的沈二小姐竟成了愁嫁的姑娘,沈铄郁气于胸,观菊赏月吃螃蟹时多喝了几杯,略带了醉意:“一善家里可曾为你定下了婚约?”
沈澜清挑眉,看了蔺希贤一眼,警告意味甚浓。
蔺希贤确实不错,无论才华还是相貌都是一等一的,但是,近来乐宁侯府的小侯爷周慎每日上门骚扰,雷打不动。
见识了蔺希贤对付周慎的手段……沈澜清便再也不想将庶姐与他拉做一对了,就算只是万一的可能,他也不想有朝一日蔺希贤那厮将这些手段用到庶姐身上。
“小侄尚未有婚约……”蔺希贤无视了沈澜清的警告,对着沈铄赧然一笑,“不过有个青梅竹马的伙伴儿,约好了一辈子在一起的。”
“……”小道士手一抖,想到进京之初,为了让蔺希贤进揽翠馆当几日琴师接近殷瑜,他答应蔺希贤的话——帮我一回,我给你试一辈子药!
小道士心里真真是拔凉拔凉的!狗屁的青梅竹马啊,这指定说的是他啊!
小道士开始心不在焉,沈铄醉意渐浓,又吃了几盅酒,沈尚坤便将酒宴散了,让沈澜清他们三个年轻人自便。
小道士笑嘻嘻地约蔺希贤、沈澜清及沈义去城外西山顶上赏月。
“明日还要当差,我就不去了……”沈澜清了然地看了小道士一眼,“沈义,你随他们去吧。”
沈义嘴唇动了动,默默地跟着小道士和蔺希贤离开了花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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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澜清驾着沈铄进了修竹院,便觉气氛有异。
正堂内,沈岳氏神色冷凝,竹雨竹青带着几个小丫鬟正在收拾散落了一地的绫罗绸缎,沈二小姐跪在一旁,面露忿色。
见沈澜清扶着沈铄进来,沈岳氏舒了口气,缓和神色:“竹雪去给老爷取醒酒汤。”
沈铄喝了几口醒酒汤,醉意去了不少,看着正堂内乱糟糟的一场,冷了脸色,目光扫向沈二小姐:“你摔得?”
沈二小姐咬着唇,红了眼圈:“我不稀罕这假惺惺的赏赐。”
“混账东西!太后赏赐,这是天大的福分,你竟如此大胆,口出逆言!”沈铄确实怒了,半碗醒酒汤砸向沈二小姐,若不是沈澜清从中挡了下,怕就不是落在绯色的裙边,而是正中面门了。
“父亲息怒。”沈澜清收回湿了半截的袖子,暗叹二叔说的没错,父亲骨子里确实是暴力非常啊!
沈铄看了沈澜清一眼,对沈岳氏说:“再给娴姐儿加两个教养嬷嬷,规矩学不好,就不必出后院了。”
沈二小姐又被禁了足,开始学规矩。
有四个严厉的嬷嬷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盯着她挑毛病,那性子想不被磨平都难。
九月二十,沈二小姐规矩学得初有所成。
太后周氏在静宁宫得了消息,笑着下了一道懿旨,为沈二小姐与姚家二老爷赐婚,择吉日成婚。
姚家称心如意,沈家有苦自知,沈二小姐接了旨意,脸色煞白,久郁于胸又受了这么一激,背过人去便吐了一口血。
翌日,姚家便备了礼上门问了沈家二小姐的庚帖,请西山白云观观主合了八字,大吉。
定安四年,五月十九,姚家老太君请了安亲王岳晅至卫国公府下聘书,双方议定了吉日——六月十八。
五月三十,姚家行聘,聘礼六十八抬,为沈家做足了面子。
六十八抬聘礼已然进了卫国公府,沈二小姐却始终在房中卧病。
有蔺希贤在,沈二小姐的病自然早就好了,“卧病”只不过是因为不甘心,在置气。
等着沈铄来宽言安慰显然是想都别想,至于沈岳氏,已然在沈铄的默许下,从惠丰堂沈家旁系中选了一个六品小官家、乖巧温顺的庶女接进了国公府,教导规矩。
沈府上下都知道,沈岳氏接那庶女进国公府,是预备给沈二小姐随嫁做媵的。
不想沈家闹出笑话失了颜面,沈澜清当差回府看了聘礼后,便到了修竹院后院,隔着窗户跟沈二小姐说了几句话。
沈澜清说:“二姐,婚是太后赐的,别说你没病,就算真病了,到了吉日,你该上轿还是得上轿。”
“姚家二老爷虽是续娶,年纪却也不算大,年方二十六,之前在御前见过一面,亦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你何苦……”